任 毅,陈国恩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363000;2.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一
进入《野草》的复杂意旨需要把握其中蕴含的焦虑体验。“焦虑”是一种痛苦的情绪状态,含有忧虑、惧怕、苦恼、心神不安等特点。[1]文学创作中,焦虑属于一种特殊的精神范畴,它是作家在生存困境的挤兑下表现出的对生命状态的苦闷、愤怒与恐惧,同时交织着反抗绝望与群体关怀,带有深刻的自我追问与否定的情绪反应。《野草》始终贯穿着焦虑的生命体验,可以说《野草》是鲁迅强烈焦虑情绪的艺术宣泄,其中的痛苦、绝望、孤寂、虚无、死亡等情绪,承载着他独特深沉的生命体验,成为他对社会和人性进行更为深邃的哲理思考的一个感性基础。
弗洛伊德把焦虑看成艺术创造的心理动因,而创作本身则被界定为“借助白日梦式的替代对象来转移和化解焦虑”[2]。《野草》24篇,其中18篇以“梦境”开头,这种结构方式与鲁迅所要表达的焦虑感紧密相联。这些散文诗书写的多是荒诞迷离、断裂破碎的幻象,如荒坟里微笑的死尸、深夜荒野中赤身裸体的垂老女人、地狱里的魔鬼、彷徨于无地的影、坠入冰谷里的死火、隘巷里与狗驳诘的乞食者,一个个畸形恐怖、令人颤栗的“梦魇”意象纷至沓来,暗示着鲁迅灵魂深处的消极情绪。这种焦虑体验承载着早期鲁迅的孤独焦虑和死亡焦虑。
(一)新旧文化冲突中的孤独焦虑
孤独是当人的现实欲望或精神理想无法实现而周围人又无法理解自己的心志时所产生的生命体验。“五四”知识分子的孤独感是文化转型时代带给他们的普遍的精神状态,梦醒后无路可走的失落与不为庸众理解的“孤独症”成为他们的性格特征。对于鲁迅来说更是如此。在《野草》创作中,鲁迅经历了这种孤独痛苦焦虑绝望的心路历程。《野草》完成5年后,鲁迅曾这样说明自己当时“荷戟独彷徨”孤独寂寞而又不倦求索的心境: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做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哪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那时,新文化运动已经退潮,面对革命战线的分化和封建势力的反扑,鲁迅长期作为思想武器的进化论与个性解放思想,在五卅风暴到来之前,民族解放运动陷入低谷时还不能引他找到新的革命力量和希望。诗人深切感受到孤立无援、彷徨无地的苦闷与焦虑,觉得自己“成了游勇,布不成阵”,这种孤独感在《野草》中曾多次呈现。“我的心分外地寂寞”(《希望》),江南的雪“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的告白》),“影一般的死掉,连仇敌也不知道”(《死后》)等。其中,《过客》一文鲜明地表现了这种耽于孤独无法自拔的焦虑体验,这篇诗剧包含了鲁迅自辛亥革命以来生命历程中所积蓄的最痛苦也最冷峻的人生思考。一个孤独的行路者,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何而来往何处去,只是一味地孤独前行,不管前面是长满野百合、野蔷薇的希望之地,还是充满绝望气息的死亡之坟。鲁迅借“过客”这个独行侠形象描述了当时自我灵魂在荒野流浪的悬置状态,深刻揭示了他作为一名精神探索者的生存焦虑与孤独体验。然而,鲁迅没有被个体的孤独寂寞和生命存在的虚无感挫败,他要向这一切作绝望的抗争。有论者说,这“并不是一个封闭世界的孤独者自我精神的煎熬与咀嚼,而是坚持进行叛逆抗争中感受寂寞孤独时灵魂的自我抗争与反思”,[3]正是对《野草》时期鲁迅抗争式心理状态的准确概括。
这种心态还源于鲁迅当时的情爱苦闷。1934年10月9日他致萧军的信中说,“我的那本《野草》,技术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①转引自杜津华、刘素玲:《试论焦虑体验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沧州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4年第3期。这个“钉子”就包括爱情的烦恼在里面。写作《野草》期间,正是鲁迅在旧式婚姻的阴影看到自由恋爱曙光的阶段。他的心情颓唐虽主要是由社会问题及思想文化问题引起,但个人婚姻生活可能的变化所带来的烦恼也未尝不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对鲁迅来说,这种烦恼是具体的,可又牵扯到了个人权利和按照社会标准应该承担的家庭责任之间的矛盾冲突,更涉及到由这些伦理问题引起的社会舆论。因此,这也是一个新旧文化冲突所引起的问题。一方面,是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内心深处渴望着美好的爱情生活,合乎新道德和时代风尚;另一方面,与朱安女士虽无爱情,但这毕竟是由母亲作主的一桩婚姻,朱安本人也是无辜的牺牲品,要舍她而去,在鲁迅心里怎么能没一点愧疚。可以想象,这种一时无法抉择的两难煎熬着鲁迅,让他感受到一时无解的痛苦,并促使他把这种体验化为《野草》中的艺术想象。《影的告白》写影子刚开始“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但最后还是“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从“不愿彷徨”到“终于彷徨”,微妙含蓄地写出了鲁迅内心矛盾的情感,而影在远行之前踌躇反复,淋漓尽致地刻画出鲁迅激烈的内心煎熬。这种焦虑心态,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但联系鲁迅此时的婚姻状况,说它其中包含了情爱性焦虑,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死亡焦虑与反抗绝望的挣扎
《野草》创作时的1924—1926年,北方直奉军阀混战,以日帝为后台的北洋军阀把持北京政府,“内谋更新,外崇国信”,加强对人民的思想政治统治,镇压爱国群众,维护帝国主义侵华条约,鲁迅曾对冯雪峰说,“那时候的北京也实在黑暗得可以!”[4]的确,对一个先觉者来说,生活在黑暗的军阀时代,活着就是一种煎熬,唯有抗争才是对罪恶现实的有力反击。鲁迅对生命及其存在本质有着极为深切的体验,他不断感受着现实的人生苦痛,并将其升华到对于“人”自身存在困境的理性反思之中。这种对生命本质的焦虑体验深刻表现出他对生与死矛盾的痛苦抉择,可以说,他不是从单一的“生命”视角去感受困境,而是从“生命”与“死亡”的双重视角去体验生命的存在价值。《死火》面对着“冻灭”与“烧完”的死亡选择时,“死火”选择了烧尽自己,因为在“烧”的过程中,毕竟可以为未来发出一丝光明,尽管这光明如此短暂。《影的告白》面对着“彷徨于明暗之间”的两难抉择,“影”选择了“被黑暗沉没”,因为只有这样,“那黑暗的世界才全属于我”,他把黑暗和空虚全留给自己,决不让它们再去占别人的心地,“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人们与生存的外部世界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发生关联时,总会被生命衰败所提醒的死亡意识所困扰,感受到疑惑、不安、危机等生命体验,这就是死亡焦虑。弗洛伊德认为,梦的本质是一种被压抑的、被压制的愿望的满足,然而在鲁迅的“梦”中,几乎找不到愿望满足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杂乱而深刻的焦虑。《野草》中多篇谈到梦境,其中《死火》、《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死后》4篇又与死亡焦虑的体验有着直接的关联。《死后》生命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解脱,“我”虽然死了,却还不得安宁,不仅遭受非议,还处于一种“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的可怕状态,诗人以死者的眼光最后瞥见的丑恶人世作为主线,表达了他对无情、无聊、无耻世界的“愤怒”和“厌烦”,这种“用非真实的人生形式表诉真实人生的空虚和存在的无意义焦虑”,[5]不是病理上的焦虑,而是在现实生存压力下生死难择的灵魂冲突,也是鲁迅对死亡焦虑的一种深刻体验。
文学中的绝望往往是焦虑情绪和忧郁思想交织在一起形成的情感状态。创作于北洋军阀治下北京黑暗时代的《野草》,处处弥漫着这种绝望情绪,用鲁迅自己的话说,野草是由他的“黯淡的情绪和受苦的情感浇灌的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译本序》)。在这样充满罪恶的环境下,鲁迅对现实人生痛苦煎熬的焦虑体验也随之产生。社会太过黑暗,现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面对如此艰险复杂的情况,尽管鲁迅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也仍不免产生绝望、消沉和颓唐的情绪。因此,他始终存在着难以释然的内心焦灼,感受不到希望的存在,甚至充满着无法言传的颓废与绝望,“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希望》)。《野草》中经常出现这样黯淡无光的字句,在这些绝望的文字背后,隐藏的却是鲁迅对他所感知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现实中一时抗争不成而又需不断反击的焦虑心态。
这种焦虑不仅体现在否定绝望上,也体现在否定希望上。1925年3月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正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6]466-467鲁迅尽力去寻求希望,用“希望之盾”,“希望之歌”,反抗这种绝望,但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
在《颓败线的颤动》中,一位老妇人年轻时因贫穷养活不了儿女而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但多年以后儿女长大成人却视年老的母亲为耻辱而将其赶出家门,这里隐藏着鲁迅对恶劣生存处境下负义青年言行的愤怒,以及精神上无比失望的焦虑体验。这个被遗弃的垂老女人“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她的内心充斥着“如荒海一样”无边的悲凉和失望,对她而言,绝望无法摆脱,希望又遥不可及,终于选择了走向无边的荒野,遗弃背后一切的委屈与苦痛、“冷骂和毒笑”,举手向天呼出“非人间的无词的言语”,而这种面对天地的无言却是令人震撼和颤栗的最凄厉的控诉,这样的控诉传达了鲁迅作为先觉者被利用后却被谩骂攻击的内心深处的极端痛苦与愤怒的焦虑体验。[7]
另外,在《复仇》、《死后》、《过客》等文中,鲁迅不断刻画着一种在绝望中内心撕裂般的焦虑痛楚。在这样的焦灼体验中,鲁迅肩负着沉重的压力,虽然深感绝望,“即使明知道后来的命运未必胜于过去”,但却自觉反抗“从新再来”。(《两地书·二十九》)在鲁迅看来,“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6]477
二
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围困着《野草》时的鲁迅。人在一定社会条件下所感受到的忧虑、不安、恐惧、苦恼的情绪是人们产生焦虑的主要原因,此外,还有生物性紧张,如声音、光线、睡眠、饮食等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忧虑。文学创作中的焦虑则多是由作家所体悟到的现实境况与他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之间的差异冲突引起的。对鲁迅来说,引起他创作早期焦虑的因素也是复杂丰富的,如文化转型带来的沉重压力,价值观世界观的断裂,个人婚姻生活的不幸,社会角色的转变,生理需要的缺失,以及由于绝望、孤独所造成的情绪的不稳定等,都使作家产生了苦闷压抑和焦虑不安的生命体验。
首先,20世纪初是中国社会文化发生巨大变革的转型时期。鲁迅以昂扬的战斗的激情迎来了辛亥革命,先后发表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重要论文;而革命的失败却给他带来失望、痛苦,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思考和苦闷探索,他发表了《狂人日记》,又以“呐喊”的姿态站在反封建斗争的最前列,迎来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人吃人的封建制度进行猛烈的揭露和抨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与落潮再一次打击了这位“直面人生”的刚毅战士,鲁迅在思想上处于一种苦闷、彷徨甚至幻灭动摇的状态。《野草》创作期间,正是鲁迅内心冲突和焦虑最强烈的阶段,他的精神状态从最初的激进滑向低落,一方面军阀统治日益严酷,另一方面中国新生的革命力量尚未起来,新的思想支柱尚未找到,鲁迅经历着一种“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的彷徨境地,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而这正是转型时期现代知识分子焦虑的具体体现。
大革命的失败,影响着鲁迅的精神状态和创作状态,昔日满怀信心的个性主义战士陷入了绝望虚无的状态之中。在生存焦虑的压力下,生命在“暗夜”里异化、变形,最后鲁迅以一本充满着荒诞诡异色彩的《野草》借助扭曲的方式呈现于虚妄的社会之中。
其次,青年时期的鲁迅,读到严复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受达尔文生物进化论学说的影响,把进化论作为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武器,向吃人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展开了英勇的斗争。他认为:“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热风·随感录》),是进化论使鲁迅坚信“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年”(《三闲集·序言》),也是进化论使他号召鼓励青年“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灯下漫笔》),因此,鲁迅在谈话中说,进化论“那个时候,它使我相信进步,相信未来,要求变革和战斗”(《琐忆》)。
随着“五四”运动的开展,鲁迅所信仰的进化论在极端复杂的现实生活面前,作为反帝反封建的武器已经暴露出很大的局限性。这一时期鲁迅又受到西方浪漫主义思潮和以尼采为首的德国唯意志论哲学的影响,力主“尊个性而张精神”的“立人”思想,倡导主体觉醒、个性解放,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努力追求现代人格及生命尊严。然而随着因“五四”运动而激起的热情和理想慢慢消退,曾给他以力量的进化论思想和个性主义观念很快被现实轰毁。旧的世界观正在动摇,却仍有一定的势力;而新的思想理念正在酝酿,准备再次飞跃,却又尚未建立。在这样的矛盾中,鲁迅陷入难以自拔的深切焦虑,这种焦虑是鲁迅作为一名历史的觉醒者在使命感的驱使下,面对艰难世事时所发生的一种忧患、悲悯的精神状态。他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搏斗:新与旧,变革与保守,现实与理想,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各种思想的矛盾在冲突中激荡,陷入矛盾痛苦的境地,鲁迅开始创作《野草》,并以此来摆脱这种纠结焦虑的精神状态。
再次,与朱安无爱的婚姻以及与许广平尚无婚姻的爱情引发了鲁迅灵魂深处剧烈的冲突。婚姻成为束缚他的精神枷锁,而爱情虽然能点燃他生命的火花,但在新旧文化与新旧道德的双重夹击下,鲁迅无论作出何种选择,一时都无法解决现实生活中道德责任与爱情自由的两难问题,他“自啮其身”、“创痛酷烈”,一时陷入了“无路可走”、“彷徨于无地”的内心矛盾中。1906年,当鲁迅被母亲以病重的借口从日本骗回绍兴,与旧式女子朱安成婚,尽管他心里不愿意,但从小在传统文化熏陶中培养起来的道德感责任感,以及鲁迅自己深入灵魂的伦理观念,使他无法拒绝也无法摆脱,最后还是按照规定的礼数接受了。包办婚姻给鲁迅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妻子朱安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她,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8],鲁迅背负着旧婚姻遗留给他的这个沉重的“礼物”,在孤独寂寞和绝望苦闷中消耗青春。近20年无爱的婚姻使鲁迅在感情生活上处于一片茫茫荒野之中,直至许广平走进他的生命。许广平女士的出现使鲁迅的灵魂既感受到了自由爱情的欢快和幸福,更体验到了强烈的焦虑彷徨以及难以抉择的矛盾。在创作《野草》的1924年9月到1926年4月,是鲁迅与许广平从相见相知相爱到公开同居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鲁迅陷于一种复杂难言的矛盾心理,在道德与情爱的两难选择中,在爱与不爱的痛苦抉择下,鲁迅在炽烈爱情的门槛前徘徊犹豫,在“彷徨于无地”的焦虑中苦苦挣扎。思想上的矛盾困惑,精神上的焦虑苦闷,情感上的无助彷徨,使鲁迅顾虑重重,焦灼不安,这些在同时期创作的《野草》中都有生动婉曲的症候式呈现。
综上,转型期对新旧文化的激进变革受挫,进化论局限性的发现与新的希望之虚妄,旧道德加诸其身的爱情负累,最终促成了鲁迅的忧郁与抗争,并通过《野草》呈现了他生命体验的哲理化探索历程。
三
弗洛伊德认为,自我防御机制可以保护个体不受焦虑侵袭,有效的心理防御机制有:压抑,转移,投射,否认,认同,反向形成,固结,回归,合理化。反向形成(Reaction formation)是指在意识中把可能引起焦虑的冲动、思想或情感转变为相反的东西,恨转变为爱,怨恨转变为热情,等等。1920年代中后期,鲁迅正是通过反向形成的防御机制,减轻甚至消除这种种焦虑,实现了暂时的内心平衡。具体表现为化绝望为期望、化死亡为新生、化孤独为自省,从而挣扎出一种抗争的希望的力量。
尽管《野草》是鲁迅内心最深处的绝望,他在文中写下了无数的虚无、晦涩、惨然和愤懑,但同时也透露出一丝光亮。鲁迅以一种积极的态度面对绝望:反抗绝望,他“深感寂寞而又努力打破寂寞,看到绝望而又坚决否定绝望,感到希望的渺茫而又确信希望的存在”。[9]诗人意识到绝望的虚无,促使自己振作起来。鲁迅在《故乡》中有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心中将“希望”与“路”等同起来,换句话说,人生本没有希望,怀抱希望的人多了,也便有了希望。鲁迅作《野草》,便是期盼着这“缺乏爱的滋润的干涸的人间”[10]能多出来一些对远方的路满怀希望的“过客”。同时,鲁迅也始终秉持只要有路希望就会存在的战斗信念。《野草》突出描述了这样一种精神:在确信空虚与无望之后仍然高扬抗争与进取精神,也就是“过客”精神。这种精神不仅体现在《过客》中,同时也体现在《秋夜》与《这样的战士》中:枣树尽管被萧瑟的秋风摧残得落尽了叶子,“单剩干了”,但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战士虽然身陷“无物之阵”的绝望处境当中,仍以一种明知无效却不懈努力的精神“举起了投枪”,这是一种身处绝境却满怀希望的抗争的生存姿态。
鲁迅在面对死亡问题时,并没有陷入彻底的虚无和悲观中,而是采取无畏的态度正视死亡的存在,以一种由死观生的抗争精神来探索生命的意义。《过客》中的“过客”带着清醒的痛苦向死亡迈进,对死亡如此义无反顾地前行,背后隐藏的就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抗争姿态。《死火》曾经选择在冰谷中冻灭,冷却了对未来的希望,但却在最后一跃中投向燃烧的怀抱,以一种直面死亡的实际行动摆脱了冰冻的绝望,展现出生命的意义。《题辞》中,“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的野草,当它死亡而朽腐的时候也能显示生存的价值。有死亡,它曾经存活;有腐朽,还非空虚,这是一种敢于正视生命最后归宿的勇气,鲁迅在这样的“死亡”中感悟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意义。
如果说对绝望的否认和对死亡的欢喜是鲁迅对焦虑心理的初步反抗,那么由于反抗甚微而不断加深的孤独感,又逐步深化了他的心灵焦虑,这时的鲁迅有意识地开始对自我进行拷问,企图在痛苦的忏悔和自省中消除自身的矛盾。《墓碣文》就是他对内心进行自我解剖的痛苦写照,“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的游魂以及“胸腹俱破,心中无肝”的死尸,象征着鲁迅拷问自我的强烈愿望,而“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则是鲁迅自我谴责、自我剖析并重新建构自我的一种行为。鲁迅在《坟·写在〈坟〉后面》中把这种“解剖自我”的思想表达得十分明确:“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11]
《野草》中那些诡异复杂的意象背后大都在诉说着作家焦灼不安的生命体验,这种隐含在字里行间的焦虑反映出的“病症”,多少带有乖张、抑郁、疯狂、混乱、神经质,乃至歇斯底里。在《野草》的世界里,这种混杂着痛苦、迷惘、挣扎和绝望的焦虑“病症”俯拾皆是,冰山、隘巷、荒野、地狱、墓地等,皆由“我”的内在情绪出发去描述,抒情基调应和着仓惶、惊愕、恐慌、疑惧、麻木和窒息等焦虑体验。
鲁迅曾对朋友说,他的哲学都包括在《野草》里面。①参见章衣萍:《古庙杂谈》(五),《京报副刊》1925年3月31日。焦虑的存在一方面使他感受到内心的痛苦、挣扎与希翼,另一方面也使他获得了正视自己批判自我的勇气。在经历了性灵情欲的挣扎与内心的焦虑体验后,鲁迅最终找到了一个转化的宣泄渠道——反向形成:把被动地体验焦虑化为主动面对,变消极为积极,把焦虑转移到文本上,并克服在现实中时刻出现的焦虑情绪,创造出了这本隐含着鲁迅生命哲学内蕴的《野草》。鲁迅是想“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12]他虽然感受到了失望乃至绝望的一面,但仍要向黑暗和虚无作绝望的抗争,从而挣扎出一种抗争的希望的力量,去证实死亡的虚无、腐朽的虚无,证明希望与光明的存在。而这种“不甘于在沉默中灭亡的生命,苦苦追寻生之意义的生命,在任何世代都将存在”。[13]这就形成了鲁迅早期的的反抗哲学:在绝望中拒斥死亡的诱惑,在抗争中拒绝浅薄的希望。自我生命体验哲理化,鲁迅早期生命中的焦虑体验及其心理抗争转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与他的反抗哲学有机地统一在一起,这正是《野草》深刻哲理内涵的实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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