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大连民族学院学报编辑部,辽宁大连116605)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发生巨大变化的转折性的历史时期,伴随着一场葛兰西意义上的“文化革命”,即重新安置“人”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正如李泽厚所说:“作为个体的人在国家、社会、家庭里的地位和价值需要重新安放,这带来了对整个人生、生命、社会、宇宙的情绪性的新的感受、体验、思索、追求和探询。”[1]围绕着“人”、“人性”、“主体”等问题的人道主义表述,无疑构成了80年代最为醒目且持续时间最长的一组话语形态。1978年,朱光潜先生率先重提“人道主义、人性论”,[2]重新开启了人学的话语,①1957年批判了“人性”论,此后人性、人道主义成为作家不敢涉足的禁区。而在此之前,1950年,朱光潜先生就因为坚持“普遍性”的美学和美感而遭到否定和批判。1978年,时隔二十多年,朱光潜再提“人性”、“人道主义”就有了身份关注、语境变迁、价值迁移、重新评价的多重意味。关于“人”的问题再次出现在话语中心。1979年,朱光潜在《关于人生、人道主义、人情美和共同美的问题》这篇著名的文章中,借呼唤人性,唤回了曾被列入文学禁区的“人情味”,把最富“人情味”的爱情当作“人性”复归的最佳题材。“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最富于人情味的主题莫过于爱情。自从否定了人情味,细腻深刻的爱情描绘就很难见到了。……难道社会主义社会中的男男女女都要变成和尚尼姑,不许尝到,也不许表现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吗?”[3]自此有关“人”、“人性”的叙事迅速出现在小说中,小说文本将抽象的“人性”呈现为家庭表象和家国新秩序的重新书写。现代民族国家话语对家庭的建构由50-70年代的“改造-借用”转换为“规范-借用”。
戴锦华曾揭示出20世纪中国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过程中血缘家庭的双重表象:
颇为有趣的是,血缘家庭的形象同样被剥离开来,分属两个不同的话语系列:作为封建文化的象征,它是个人的死敌,是“狭的笼”,是对欲望的压抑,对生命的毁灭;作为民族生命之源,它是亲情、温暖和归属所在,它规定着我们的身份,创造着民族的力量。而关于血缘家庭的“正面”表述,始终会凸现于社会危机深重的时刻。[4]
“文革”使新中国建立之后的中国社会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和信仰危机,为了应对这次危机,民族国家话语在70-80年代之交以“人性”启用了作为“民族生命之源”的血缘家庭资源,“正面”的家庭表象浮现出来,以拯救受到“文革”伤害的国家和个人。“文革”这个共同的敌人使国家与个人由分歧转为一致,二者都受到了“极左”思潮的伤害,同为“受害者”。这种叙事策略巧妙地将原本处在压抑—反抗格局中的双方转换为利益一致的双方。二者对家庭这个中介性的社会组织的态度转变体现了由分歧到一致的变化。家庭不再是国家改造—借用的对象,也不再是个人需要克服的“私”字源头和需要抵御的亲情诱惑。国家把个人归还给家庭,个人也把家庭当作生命和情感的归属地。“伤痕”、“反思”小说对家庭叙事的态度表达了这种转变,家庭由被侵入、被借用、遭抵制的场域变为伤痕、反思的载体。《伤痕》最有代表性,它结束了“革命不回家”的故事,开启了“回家”的故事。荒煤评论《伤痕》时用“伤害了‘小家’就是伤害‘大家’”的逻辑自然地把“小家”和“大家”统一起来,缝合了二者的裂隙。“我们的家,就是大国家中的一个小家。小家与国家的命运是一致的……林彪、‘四人帮’疯狂地摧残、毁灭千千万万革命的家庭,正是要毁灭我们这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建立一个封建的法西斯的王朝!”[5]原来受到压抑和排斥和“小家”由“大家”的对立面转换为统一体,对立消失后,剩下一致的“伤痕”和共同的“伤痕制造者”。当然,其中包含的“小家”属于“大家”的逻辑相当确定,而且严格限定在“革命”和“社会主义”范畴内。换句话说,“小家”在伤痕的意义上,而且只有是“革命”家庭并且从属于“大家”的前提下才能得到肯定。但无论怎样,70-80年代之交对家庭血缘伦理的再度重视,是对阶级伦理与集体主义的一次成功反拨。
现代民族国家话语在阶级伦理发展到极端而失效的情况下重新肯定了血缘伦理符合“人性”的正面价值,赋予了家庭拯救“人性”的精神力量。80年代小说对家庭伦理的肯定和张扬构成了对50-70年代小说压抑家庭伦理和“五四”新文学批判家庭制度的双重批判。家庭由被批判的对象改写为批判的力量,批判阶级话语对家庭伦理的破坏。但80年代与50-70年代之间并非是简单的批判与被批判的关系,民族国家话语在80年代,尤其在80年代前期对家庭的建构,延续了50-70年代的公/私二元结构,只是把“舍小家顾大家”改写为“伤害‘小家’就是伤害‘大家’”,家庭只有在拯救“人性”、热爱祖国的前提下才能建立叙事的合法性。尽管70-80年代之交的小说延续了“五四”的“人性解放”,但对待家庭的态度却没有延续“五四”“破家立国”的思路。“五四”将家庭视为“狭的笼”、“人肉筵宴”,呼唤个人走出家门,走向国家和社会,70-80年代之交的小说将家庭看作温暖的归宿和救赎的力量,将个人归还给家庭,以弥合个人与国家的裂隙。从对家庭的态度和取向上看,“五四”新文学、50-70年代小说都在讲述“离家”的故事,而80年代小说开始讲述“回家”的故事。无论是“离家”还是“回家”,“家”都停留在对于民族国家是否有利的客体意义上,未曾承认其扶助利他的真正价值,因此才会出现戴锦华所说的血缘家庭“狭的笼”与“民族生命之源”这“两个不同的话语系列”。80年代末“新写实小说”对日常家庭场景的聚焦,小说方真正“回家”。
“文革”结束后,中国社会“伤痕”情绪弥漫。为了给劫后的社会疗伤,“人性”话语建构了血缘伦理的疗救功能,包括对个人的疗救和对国家的疗救。70-80年代之交的小说文本大都把家庭作为个人“伤痕”存在的话语空间,家庭成为“伤痕”集中和情感倾诉的载体,具体表现为家庭、婚恋伦理的异化。郑义的《枫》写了两个初恋的青年学生在“文革”中的爱情悲剧。武斗中李红钢劝降女友卢丹枫未果,丹枫“忠于革命”跳楼自杀,后红钢被诬为凶手而被处死。一对恋人为保卫各自的“革命信仰”双双死于非命。丹枫跳楼时高喊“共产主义不可抗拒”、“誓死保卫”,她像真正的革命者那样英勇就义了。革命伦理不仅制造了同为“革命者”的恋人不可调和的派别隔阂,而且让他们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潘保安借用了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创作出了《老二黑离婚》。只看题目,原创与续篇对比意味就非常强烈。解放区抗日民主政府帮助小二黑和小芹结婚;“极左”政治迫使老二黑和小芹离婚。1958年老二黑坚持实事求是不肯浮夸,被定为“右倾保守分子”,批斗、撤职、改造接踵而至,此后20年间受尽了折磨,为了不使全家人遭受株连而提出与小芹假离婚。陈国凯的《我该怎么办》中,一个弱女子在“文革”中经历了三次家破人亡(囚),一次自杀被救,两次结婚,两次失去丈夫,孩子两次失去父亲,最终还要面对两个丈夫的困境。扭曲的历史让美丽浪漫的女子遭受了家庭、亲情、伦理的多重变故和苦难。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里,夫妻离异,母亲被囚至死,姐弟失散,再相遇已成陌生人,几乎造成姐弟乱伦的悲剧。家庭悲剧背后的血统论阴影不时隐现。戴厚英的《人啊,人》里,“文革”成为考验知识分子恋情、家庭亲情的试金石。“文革”开始后,赵振环抛弃了孙悦母女,很快与别人结婚;暗恋孙悦的何荆夫在此时来到孙悦身边向她表达执著的爱情。奚流与儿子奚望政治观点不同,父子几近反目。政治谬误和历史暴力表现为对恋人、夫妻、母女、父子、姐弟等家庭伦理关系的破坏,“伤痕”的治疗和抚慰表现为重建家庭伦理的渴望和要求,让女儿回家(卢新华《伤痕》),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冯骥才《铺花的歧路》),夫妻破镜重圆(韦君宜《洗礼》、张一弓的《张铁匠的罗曼史》、李国文《月食》)。
血缘伦理对国家的疗救表现为运用从“国家”到“祖国”的叙事转换弥合个人与国家间的裂隙。随着“反思”的深入,“家”与“国”之间呈现出价值取向上的对立,“家”的伤痛表现为对“国”的追问与怨怼。灾难阴霾过后的巨大解放感,浴火重生再世为人的巨大震撼,抚摸创痛的自我怜悯使作家必然追问“是谁制造了这场灾难?”国家政权要代表国家来承受这个追问,而追问的结果是在被追问者身上发现了伤痕的缘起。在这种时代性社会心理的强烈作用下,“以阶级斗争为其纲领的社会主义国家政权被呈现为一种压迫性的‘非人’形象,而所谓‘人的东西’则建立在一种隐喻性的理想个人关系之上,爱情、婚姻、家庭等涉及私人生活空间的关系模式成为负载这种理想个人关系的具体载体。”[6]
当“国家”受到个人质疑时,小说叙事中出现了“祖国”的表象,“国家”分化为“祖国”和“国家机器”。之所以出现“祖国母亲”的象征,正是现代民族国家话语重启作为“民族生命之源”的血缘家庭表象的结果。“祖国”如母亲一样不可选择,无需论证,必须热爱,僵化的国家政权则可以不爱。把“忠孝”成功地转化为“爱国主义”,以儿女对母亲的家庭血缘伦理来体现人民对祖国的热爱,以此弥合个人与国家的裂隙,建立起无可质疑的忠诚、仁爱的家国新秩序。家庭血缘伦理在80年代初成为重新建立个人与国家一致关系的传统资源。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失去了整合功能时,家庭血缘伦理作为可以凝聚人心、取得认同的传统资源重新得以启用,成为一种新的关于民族国家的认同方式。当“公敌”来自民族国家外部,封建家族制度因其传统社会的封建社会组织性质成为民族国家现代性的障碍而遭到摧毁;当“公敌”来自民族国家内部,国家分有了家庭作为“民族生命之源”的表象而从个人的质疑中脱身,并且成功地建立起血缘家庭伦理为基础的家国新秩序。无论遭破坏还是被启用,家庭都是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组织下的客体和资源。国家以“祖国母亲”的形象出现,获得了“受害者”的身份,“极左思潮”则承担了“国家机器”的罪名。祖国和她的人民拥有共同的敌人——“文革”的非人性。白桦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7]为我们提供了这一叙事转换的典型文本。从1979年9月发表到1981年10月,围绕这部电影持续了两年的争论,并在文坛上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剧本里画家凌晨光的女儿质问父亲:“您爱我们这个国家,苦苦地留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这句问话引发了争议和质疑。女儿要离开中国到国外去的行为也为这句话提供了佐证。对国家政权的质疑与去国的行为被认为是“散布了一种背离社会主义祖国的情绪”。有意味的是,被斥为“背离社会主义祖国”的文本恰恰塑造了祖国苦恋者的形象,把祖国和人民统一在一起,试图建立起一种新的关于民族国家的认同方式,并将二者的关系表述为血缘伦理亲情。《苦恋》将对“祖国”的爱表述为一种别无选择和建立在血缘亲情与生养伦理之上的亲子之情。在个人与“祖国”的这种关系当中,恰恰是非道德的“国家”成为破坏性的因素。在这里,“国家”和“祖国”的区分是相当自觉和清晰的,前者被指认为具体的政权,而后者则被看作超越性的、非意识形态的、无可选择的身份归属。[8]实际上,“国家”转换为“祖国”的叙事策略看似巧妙,但总是有些牵强,“祖国”显然并不能与“国家”全然分开,把“文革”的错误全部归咎于“四人帮”四个丑类也难以继续对灾难的反思。对“祖国”的强调毋宁说是重启了家庭血缘伦理。
是否忠于“祖国”成为考验人物是否“爱国”的分水岭。在小说文本中,往往用是否“出国”来衡量是否“爱国”。丛维熙的《雪落黄河静无声》中的范汉儒与陶莹莹、白桦的《苦恋》中的凌晨光与女儿、谌容的《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夫妇与姜雪芬夫妇,都在“出国”行为上陷入价值判断,这些小说引发的争议也围绕着“出国”是否即“不爱国”来进行。范汉儒是个执著的爱国知识分子,他把爱国视为炎黄儿女最大的贞操,爱国完全伦理化、道德化了。在他眼里,“偷渡”即为“叛国”,尽管他深爱着陶莹莹,但陶莹莹的“叛国”行为是他无法原谅的罪行。在祖国面前,他只有舍弃曾经“叛国”的恋人。他有句著名的话表达了对知识分子对祖国的忠诚的爱:“别的错误都能犯了再改,惟独对于祖国,她对我们至高无上,我们对她不能有一次不忠。”凌晨光的女儿也有句著名的话引发激烈争辩甚至批判:“您爱我们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这里的知识分子对祖国的忠诚与把祖国比喻为母亲有着传统文化心理的血脉联系。把祖国人格化的同时,把爱国主义伦理化,是否爱国包含了是否“忠诚”的价值判断。
在中国当代语境中,爱祖国与爱执政党是一体的。80年代初的小说延续了“党比母亲”的隐喻,借助家庭血缘伦理来表达对党的忠诚。这个时期的小说中,“归来者”是主要的叙事者。他们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归来后虽然揭露伤痕但并不怨恨母亲,反思到国家政权层面为止,而对党始终保有坚定的信念。王蒙的《布礼》提供了“归来者”钟亦成(从名字就可看出对党的忠诚和信念)与党的关系的经典表述:“党是我们的母亲,但是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也不记恨母亲。打完了,气会消的,会搂上孩子哭一场的。”平反决定如母亲的拥抱抚慰了钟亦成心灵的创痛,他更加坚信党和国家充满希望。再如方之的《内奸》,榆面商人田玉堂被污为“内奸”时理直气壮地辩驳:“我没有反党!我把党像母亲一样看待,我怎么会反党呢?”
这种血缘亲情向现代组织的移植,简单地弥合了个人与国家、个人与组织之间的裂隙,个人接受母亲抚慰之后重新凝聚信心走上建设祖国的岗位。这使“受害者”迅速超越苦难走出阴霾迎接新时期,同时也过早地结束对50-70年代的反思,致使反思没有达到应有的历史深度和哲学高度。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祖国母亲”还是“党啊亲爱的妈妈”,都构造了一种超越阶级、性别的自然化的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民族国家的功能和形象从共御外侮、阶级斗争的政治认同转变为以经典的民族文化符号作为主要标志的文化认同。当一场不正常的国家政治生活给个人命运带来磨难和挫折时,对个人伤痕的书写并不意在导向一种对国家的怀疑,而是无处不体现出一种关系民族国家的政治无意识。从对个人伤痕的抚慰转向对民族命运的同情,事实上不是动摇而是巩固了国家信仰。[9]80年代初形成的民族国家想象在超越阶级的同时成功地遮蔽了新的阶级分化以及阶级、性别秩序的重新建构过程。这种遮蔽在90年代以后的家庭表象中日益清晰地显示出来。
无论是对个人伦理和情感“伤痕”的疗救,还是用文化象征符号“祖国”来建立新的民族国家认同,都意味着家庭作为传统文化资源的重启。“人性”话语通过对血缘伦理的借用,使家庭在中国20世纪文学的历史上,首次摆脱了“疾病”根源的隐喻,拥有了“疗救”的功能。当然,“疾病”与“疗救”都是现代民族国家话语对家庭的建构结果。
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叙事”和“视角”都可作广义的理解。视角的功能在于可以展开一种独特的视境,展示新的人生层面,产生哲理性的功能,进行比较深刻的社会人生反省。[10]对于独特的视野和“风景”这个问题,福柯认为决定主体所看到的内容的,正是主体的位置。我们可以将“位置”与“视角”结合起来理解。主体获得了位置即获得了视角,主体占有了一席之地即可以通过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知识社会学的创始人、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论述了“视角”与“思想”的关系:“‘视角’在这种意义上表示一个人观察事物的方式,他所观察到的东西以及他怎样在思想中建构这种东西,所以,视角不仅仅是思想的外形的决定,它也指思想结构中质的成分,而纯粹的形式逻辑必须忽略这些成分。”[11]“位置”与“视角”决定了观察的方式和观察到的“风景”、思想的内容和结构以及叙事的形式。
“位置”与“视角”的概念为考察1979年以来的“伤痕”、“反思”小说的家庭书写提供了适合的角度。正是建立在自然人性基础上的家庭血缘伦理和家庭的私人空间,使小说中的人物获得了质疑和反思“文革”的亲人位置和家庭内部视角,看到了“阶级论”者看不到的家庭“风景”。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值得分析之处,就在于亲人位置、家庭内部视角的反思功能。文本通过既是“害人者”又是“受害者”的女青年白慧的亲人位置与家庭内部视角,形成了家庭“风景”与阶级“风景”的强烈撞击,“家庭”使“阶级”极权理性造成的笼罩性的整一性意识形态出现了裂隙与松动,“单向度”的白慧在“家庭”与“阶级”“风景”的冲击下,产生了什么是“革命”,谁是“阶级敌人”,怎样对待“阶级敌人”等回归常识和理性的疑问,继而进入“谁有罪”和“赎罪”层面的对“文革”的理性反思。白慧在学校里革人家的命,父亲在厂里被人家革命,父女回家后相对而坐,陷入“反右”狂热的女儿蓦然惊醒,爸爸在厂里会不会被批斗呢?妈妈去世后,爸爸一个人把她养大,还教育她要记得妈妈;爸爸是老革命,现在厂里做厂长,把一生都献给革命和工厂了。爸爸在家是个好爸爸,在厂里是个好厂长。为什么好爸爸、好厂长被说成“修正主义路线的代理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死心塌地的黑帮分子”,非把他打倒不可呢?女儿的身份以及家庭空间带来的亲人与亲人之间的了解使她信任爸爸,从而对她自己在学校的“革命”行为产生了怀疑,由狂热地参与、无条件地相信“红色革命暴力”到怀疑这种“革命”理论和行为。女儿的身份、缘自亲人境遇的“感同身受”使革命小将白慧在如何对待“阶级敌人”这个“不证自明”的问题上犹豫起来。她与常鸣相爱后,恋人之间的信任使她借常鸣的眼睛获得了重新认识他的“阶级敌人”妈妈的家庭内部视角。下面是白慧和常鸣在常鸣家中的一段对话:
“她一定有罪!”
陷入痛苦中的常鸣完全没有去注意白慧和她的话。常鸣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哀号着:“她哪里有罪?她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热爱生活、青年一代和她自己的事业……她哪里做过半点危害人民的事?有罪的不是她,是折磨死、打死她的那些人,那些凶手!”
站在儿子的角度,才能知道“阶级敌人”妈妈是个多么优秀多么受人尊敬的老师,才能了解和相信妈妈年轻时是个对党心怀感激的穷学生,后来成长为愿意为党为祖国奉献一生的人民教师这段历史。作为儿子的常鸣看到的“好妈妈”、“好老师”与作为女儿的白慧看到的“好爸爸”、“好厂长”的形象是一致的。问题在于这种来自血缘伦理的家庭内部视角与来自阶级伦理的外部视角在政治上是矛盾的。白慧的爸爸在厂里挨批斗,她怕“不明真相的邻居、朋友、同学、路人”真把爸爸当作“反革命”看待。“不明真相的邻居、朋友、同学、路人”无法获得亲人的家庭内部视角,更无法建立信任;“革人命者”否定这种视角,也不可能建立阶级伦理之外的信任。在阶级伦理的外部视角观照中,白慧的爸爸就成了“走资派”,常鸣的妈妈就成了“阶级敌人”。因为白慧和常鸣的恋爱,白慧得以通过常鸣的家庭内部视角重新认识常鸣的妈妈。她原来建立的“打死阶级敌人”的“革命”信仰立时崩塌了,她整个人也崩溃了。她原以为在惩罚有罪的“阶级敌人”,结果她自己犯了罪。家庭内部视角使白慧重新建立了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信任以及常识、真实这些被“文革”所遮蔽的“风景”,使她获得理性,猛然觉醒,得以反思“阶级斗争”的对与错。正是通过家庭内部视角看到的家庭“风景”,白慧由一个“革命者”还原为一个“罪人”。爱情引导白慧将自己还原为“罪人”,爱情也最终拯救了试图以自杀赎罪的白慧。恋人常鸣对白慧的爱情,更重要的是恋人位置和视角所建立的对白慧人格品行的了解和信任,使常鸣相信白慧并非有意“犯罪”。
阶级伦理剥夺了白慧的理性,血缘伦理重新赋予了白慧理性,使她获得反思“文革”的能力,爱情使白慧获得灵魂的救赎。《铺花的歧路》在两个层面上完成了叙述,一是以血缘伦理和家庭“风景”的被遮蔽批判阶级伦理的荒谬,二是以“爱情”实现“人性”的救赎。这得益于亲人位置与家庭内部视角的运用。在80年代小说“回家”的话语序列中,《铺花的歧路》的意义并不亚于《伤痕》。如果说《伤痕》是一部“离家—回家”小说,那么《铺花的歧路》是一部打开家庭“风景”,引发历史反思的小说。
在50-70和70-80年代之交两个当代文学史的重要阶段,民族国家话语对家庭呈现出了“改造—借用”和“规范—借用”双向建构的特征。这是由民族国家的现代性特点决定的。“国家”是建立在共同情感和想象基础上的现代性政治组织,家庭是以血缘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组织。在中国由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的艰难转型中,为了建立现代的“国家”共同体的意识、情感和想象,对传统的社会组织——家庭一方面采用了“改造”与“规范”的话语建构方式,促使其由传统向现代转变。打破家庭的血缘束缚,使之成为向民族国家开放的社会组织;另一方面采用“借用”的方式实现家庭传统文化符号的现代转型和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向民间社会的渗透。血缘是“借用”得以实现的伦理基础,家庭在国家与个体成员间担当的传达与过渡的组织性角色[12]是“借用”得以实现的社会基础。“借用”体现出家庭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13]的运作方式,用非暴力的方式向个人灌输国家意识,以培养现代社会的公民。“改造—借用”和“规范—借用”双向建构的结果,突出了家庭在国家和个人之间的中介性。家庭既是国家培养驯服公民的场所,又是个人的逃避国家机器历史暴力的避风港。50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使家庭成为培养“社会主义新人”的场所,“文革”的爆发使革命式的国家话语走到了极端,失去了整合社会的功能。70-80年代之交,家庭表象作为“人性”话语的载体承担起重新建立国家认同的社会组织功能,拯救了灾难后的祖国和满是伤痕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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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沈江平.日常生活向度的家庭意识形态考量[J].甘肃理论学刊,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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