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丽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有人将“五四”新文化运动称为“发生在整个文化和观念领域的一场‘辛亥革命’——一场规模大、效果显著的象征性弑父行为。”[1]3在这场行动中,“‘五四’一代的英雄主人公是一代逆子。不仅是弑君的孙中山、忤逆的陈独秀、不肖的胡适和叛逆的鲁迅、李大钊,而且是那些无数反叛家庭、反叛传统和礼法的父亲的儿女们。”[1]4这“儿女们”就包括“在反传统的叛逆的呐喊中睁开双眼,面对一个瑰丽而却模糊不清的前景”的女作家们。
和那些“两千多年始终蜷伏于历史地心的缄默女性”不同,这批女作家在19、20世纪之交的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变迁中“被喷出、挤出地表,第一次踏上了我们历史那黄色而浑浊的地平线”。因为辛亥和“五四”这两次空前的解放运动,尤其是在鲁迅、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男性先驱的呐喊声中,在他们对妇女问题的屡屡探讨中,她们获得了新的意识形态观念,建构起了新的价值观,于是她们开始书写,并且获得了语言、听众和讲坛。但是,一个悖论性存在在于:“她们和子君一样在叛逆出走、追求爱情之后,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因此,她们似乎很难在老旧中国女人的经验中,开辟一个完全独立于男性大师们陈述的视阈,也很难在有关娜拉的出路或子君的出路问题上,开辟一个独立于男性大师们的结论,并使之得到社会的承认。”为此,“女性作家们似乎惟有在那些尚未定型的、略与女人有关的旗帜下,以女性身份占一席之地,譬如人,人生,情感,爱情,婚姻家庭,个性等等。”[1]13通过这样的写作,她们使自己汇入时代的洪流。而在这样有别于男性大师们的写作中,这些女作家及其创作的独特意义得到彰显。有人说,“女性那由地心而地表的特殊历程,无论是作为一种历史现象还是作为一种群体经验,都引人也值得人作不仅纵贯历史今昔,而且横穿历史表里之思。”[1]1所以,对这一批女作家如何以其创作参与了“新青年”们这一时期思想话语建构过程的考察,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冯沅君及其写作,就是其中有意味的一个案例。
冯沅君先生具有学者与作家的双重身份。作为以古典文学研究知名的学者,她为我们留下了《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中国诗史》、《中国文学史简编》以及《中国古典文学简史》①《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为冯先生弟子袁世硕所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中国诗史》、《中国文学史简编》以及《中国古典文学简史》均为冯先生与陆侃如先生合著,多次再版。等影响了几代古典文学研究者的学术成果;作为新文学女作家的冯沅君,给20世纪中国文坛贡献的是三部小说集、②即《卷葹》、《春痕》、《劫灰》,《卷葹》初版本只收录了《隔绝》、《隔绝之后》、《旅行》、《慈母》四篇,再版时加进了《误点》、《写于母亲走后》两篇,下面讨论时以再版本为准。一些未收入集子的小说、散文、文艺论文③未收入前三部小说集的如《家书》、《未雨绸缪——呈S》,散文如《清音》、《私语》,文艺论文如《“无病呻吟”》、《不著名的文人的作品》、《对于文学应有的理解》、《愁》、《闲暇与文艺》等。以及翻译的一些诗歌作品。④如40年代她翻译的《他曾从这里走过》、《我曾漫步》、《一天早上我起来》等。此处从反传统与传统的关系角度重点考察冯沅君的后一重身份,而聚焦于她早年以淦女士、大琦(錡)或沅君之名发表的数篇小说。
收录于《卷葹》、《春痕》、《劫灰》中的小说,和《家书》一起,抒写了一个共同的主题:爱情。和通常所理解的“爱情”不同,冯沅君笔下的爱情不仅包括情人之爱,还包括亲子之爱。而这二者,在冯沅君的话语系统中,是呈冲突状态的。
《卷葹》中的各篇,虽然有着姓名不同的主人公,如《隔绝》、《隔绝之后》中的纟隽华与士轸,⑤《隔绝》的男女主人公在《创造季刊》第2卷第2号上发表时分别为青霭与维乃华,《隔绝之后》的男女主人公分别为士轸与维乃华,《卷葹》初版本收录这两文时均照原样收录。陆侃如所写《〈卷葹〉再版后记》中特意就这二文的男女主人公名字做了说明。他说,二文之女主人公之名,取自张衡《思玄赋》中的“纗幽兰之秋华”,而其中的“纗”被冯沅君将写成了“纟隽”,结果,“《创造》误排作‘维乃’,后来《木犀》及北新均沿误为‘维乃华女士’,而这位女主人便变成汉妖巫维汜的后裔了。”(陆侃如:《〈卷葹〉再版后记》,《卷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1998年5月第1次印刷,第68页)为此,陆侃如特意作了更正。并且,为了将二文的男主人公统一,将《隔绝》的“青霭”改为“士轸”。袁世硕所编《冯沅君创作译文集》中二文的男女主人公即为纟隽华与士轸,而据其《编后记》中说,小说的编排依据的是冯沅君自己编排过的样子:“小说便保持《卷葹》、《劫灰》、《春痕》三个集子的原貌,目次也依旧。”(袁世硕:《编后记》,袁世硕编:《冯沅君创作译文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50页)因此,本文以纟隽华与士轸为《隔绝》、《隔绝之后》的主人公之名。《旅行》中的“我”与他,《慈母》中的“我”与莪如,《误点》中的阮继之与杨渔湘,《写于母亲走后》中的“我”与志伦,但其实,它们讲述的是同一对男女的悲剧爱情故事:已有妻室的一个男子和已有婚约的一个女子在大学里真诚相爱,他们的爱纯洁而神圣。《春痕》中的瑗与璧之间,也有着热烈、健康的男女精神之爱,有着“神圣的爱情”。[2]3处于爱情中的纟隽华,甚至喊出了“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2]4这是激动人心的、代表着那一代“新青年”自由寻找爱情的宣言。
他们的这种理念,和他们阅读、接受新思想密切相关,比如《隔绝》中的士轸说“我们立志要实现易卜生、托尔斯泰所不敢实现的……”[2]8纟隽华在听到其母亲骂她和士轸时说:“士轸呵,Lrving说每种关于爱情的计划都是可以原谅的,他们的见解怎的却和 Lrving相反呢?”[2]12“我”和他拥抱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依据我的感想,他至少也要同泰戈尔所做的《尊严之夜》的主角‘我’,所谓此时此际 Surabala脱离了世界而来到‘我’这里了。”[2]20当士轸试图吻纟隽华时,纟隽华后来坦白时说:“那时我的心神也已经不能自持了,同维特的脚和绿蒂的脚接触时所感受的一样。”[2]7……正是易卜生、托尔斯泰、Lrving、泰戈尔等等的主张或者所创造的人物形象,构成了纟隽华、士轸们对抗凡俗的精神资源:已被启蒙的他们是主观上力图反抗世俗观念、价值体系的“新”的一代,与旧伦理、爱情思想异质的“新”的认知系统正在武装、更新他们的固有观念。
但无论是哪篇小说中抒写的情人之爱,都因为社会施加的伦理压力而变得曲曲折折、险象环生。仔细阅读《卷葹》、《春痕》、《劫灰》,我们能鲜明地看到,纟隽华和士轸等青年男女是一个个由情人之爱而组建起来的“爱情”共同体,他们以此作为统一战线,与强大的封建伦理道德抗衡。《旅行》中的“我们”就是这样:“他们所以仆仆风尘的目的是要完成名利的使命,我们的目的却要完成爱的使命。他们所要求的世界是要黄金铺地玉作梁的,我们所要求的世界是要清明的月儿和灿烂的星斗作盖,而莲馨花满地的。”[2]18我们/他们,爱/名利,月儿、星斗/黄金、玉这几组对立元素,无不昭示着新/旧冲突的尖锐、不可妥协。
女性的天空尤其低矮。冯沅君笔下的女主角,除了与男主角一起承受整个社会施加的这种伦理压力之外,还得在母女之爱和情人之爱中作出艰难的取舍。“我爱你,我也爱我的妈妈,世界上的爱,都是神圣的,无论是男女之爱,母子之爱。”[2]4“爱情都是绝对的,无限的,决不能因为甲部分牺牲乙部分。”[2]15在《慈母》以及《卷葹》再版时加入的《误点》、《写于母亲走后》三篇小说中,更有对这种悲剧性矛盾进行反复渲染的文字:“母亲的爱,情人的爱,在她胸中交战,‘吾谁适从!吾谁适从!’”[2]48……类似的表述,在在表明女主角经受了难以言说的心灵的煎熬。
在各篇小说中,女主人公最终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隔绝》中的纟隽华在被幽闭,并在马上要被强行出嫁的日子里,通过表妹的帮助,与爱人士轸约好逃跑;《隔绝之后》以纟隽华表妹的视角,书写了纟隽华和士轸的结局:纟隽华因为其母亲在她拟逃之夜突然患了胃病,全家人都未睡觉,她无从逃脱,而又不愿意与不爱的人结婚,所以服毒自尽,来看她的士轸也带着毒药,在热烈地亲吻她之后,当众服毒而亡;《旅行》重点描写这一对有着神圣爱情的男女在旅馆同起同卧的十多天里纯洁的情人之爱,这里情人之爱战胜了亲子之爱,亲子之爱作为远景,出现在小说中;《慈母》中的“我”最终选择了情人之爱,但在离去慈母前经受了痛苦的挣扎过程;《误点》中的继之同样被母亲谎称生病了为由召回家里,情人之爱与亲子之爱在她心中交战,但最终,因为火车误点,亲子之爱暂时战胜了情人之爱——她回到了家中,并且打算当年不再去北京;《写于母亲走后》中的“我”在母亲将要离开的下午,却去见了自己的情人志伦,但回到家后心里好一阵愧疚。《春痕》中的瑗在与璧热恋时,也担心自己挣脱不了家人为她定的婚约,因为如果解除婚约,会让母亲伤心……
在这些小说中,一个挣扎中的新女性形象是其中的原形象,这个女子与一个男子之间的情人之爱和她与慈祥母亲之间的亲子之爱的冲突,是原冲突。她所有的挣扎,都是新旧思想交缠、混战中的复杂表象,而她的选择,或者是情人之爱战胜亲子之爱,或者反之。这正体现了她立场的混杂,抉择的艰难。“亲爱的阿母!我去了!我和你永别了!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最景慕的人。少年抚育之恩未报,怎肯就舍你而去?但是我爱你,我也爱我的爱人,我更爱我的意志自由,在不违背我后二者的范围内,无论你的条件是怎样苛刻,我都可以服从。现在,因为你的爱情教我牺牲了意志自由和我所最不爱的人发生最亲密的关系,我不死怎样?”[2]14这是纟隽华的遗言,更是那一代青年为了意志自由而选择反叛母亲、父亲的宣言——这是符合时代理性的宣言。“在新旧交替的时期,与其作已经宣告破产的礼法的降服者,不如作个方生的主义真理的牺牲者”,[2]23正是那一代为新思想武装起来的青年的崇高信念。但从冯沅君小说的总体情况来看,这种决绝的姿态,并不是每个女主人公都能具有,而且即便女主人公在被情人之爱包围时能有这种决绝的姿态,当她被母亲召回老家,或者看到母亲的来信时,被唤醒的亲子之爱加入了她的抉择系统,她就会犹豫、彷徨于歧路。
在亲子之爱与情人之爱中挣扎,“为爱情拨弄够了”[2]11的境遇,是小说主人公的,是冯先生的表姐吴天的,①冯先生《卷葹》中的小说情节,均与其表姐吴天的亲身经历有关。更是冯先生本人的。②冯先生本人和小说女主角一样,也是有婚约在先而又在大学里与有妇之夫热恋的,而冯先生的父亲早逝,她的婚约的解除经历了漫长的斗争过程,在她于北京求学而不归家的几年时间里,她也时常感受着母女之爱和情人之爱的冲突。
很小就订了亲的冯先生,去北京求学后,受到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经历了由土到洋,③冯沅君刚到学校时,穿着家织土布衣服,辫梢上系着红头绳,还打了个蝴蝶结,不久她“辫子改成了一把抓的高髻,土布的衣裤,也换成了流行的浅蓝色肥袖洋布上衣,和黑洋布裙子”。(见严蓉仙:《冯沅君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1页)由旧到新的蜕变历程。在其思想的嬗变中,胡适、李大钊在女高师的兼课、“五四”运动的爆发、如潮涌来的形形色色的“主义”等等,是重要的促成因素,而李超之死及其追悼会是联系前后的重要一环。
李超是冯沅君的同班同学,1919年8月16日病逝于北京法国医院。这本是一个“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3]的无名女子的非正常死亡,在那时候的中国,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由于病逝前她就读于得新文化运动风气之先的女高师,由于她的朋友们是胡适、李大钊、钱玄同、陈中凡等开设的新文化课程的受益者,由于她的朋友“搜索她的遗稿,寻出许多往来的信札,又经她的同乡苏甲荣君把这些信稿分类编记一遍”之后,“她一生所受的艰苦,所抱的志愿,都一一的表现分明”[3]起来,于是,在以《少年中国》、《晨报》为主,《新潮》、《申报》、《新社会》为辅的媒体介入下,李超之死的意义得到新文化阵营全面、深入的挖掘,李超形象也得到了新文化阵营内部的强力塑造,而李超的追悼会,已经成为新文化阵营的一次集体演出:蔡孑民为李超书写“不可夺志”的横额,胡适为李超写了传记,到场演说者有蔡孑民、胡适、陈独秀、蒋梦麟、李守常这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级人物,也有梁漱溟、黄日葵、罗家伦等新秀,还有女高师自己的代表孙继绪、陶玄。这样的阵营布置,和对女高师毛校长的批评、对李超之兄李极甫的指斥,共同表明了他们建构李超形象的意义:打破旧俗,反抗家族制度。
在悼念李超的过程中,当时参与其中的女高师国文班的学生们受到的震撼更大:当天晚上,冯沅君、程俊英等回到宿舍,还在李超的床前举行了一次“心祭”;[4]32程俊英在晚年还回忆说:“李超的死和追悼会,给我班的刺激很大,激起了反封建婚姻的怒潮。……于是冯沅君同学带头和几岁时在河南订婚的未婚夫退婚。其他同学纷纷响应。”[5]冯沅君和其未婚夫退婚一事,据冯景兰先生的女儿冯钟芸回忆是在 1923年春节。[4]64如果这一回忆属实,那么,冯沅君退婚和李超事件的关系就没有这么直接。但即便二者没有直接的关联,程俊英先生对当时总体氛围和事件的因果关系的把握,应该是到位的。或许,正是李超之死触动了冯沅君,让她洞见了自身在婚姻方面的悲剧处境,更洞彻了女子在家庭、社会中的弱者、卑者地位。而王品青随后的追求和继之而来的热恋,使冯沅君深刻地感受到了传统婚姻伦理对爱情的压抑:王品青在老家已有妻子,而她在老家有一个订了婚的土财主未婚夫,这两个被封建伦理绑缚着的个体,在远离“老家”的首善之区,在新文化运动的潮流中开始了被目为大逆不道的恋爱,这种爱恋因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参照而显得更为纯洁和神圣,甚至因不得不接受传统婚姻伦理的压抑而显出了悲怆色彩。
以这种体验做底子,冯沅君开始创作时,自然会以自己为模子,抒写自己的爱情体验。值得注意的是,和凌淑华“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不同,冯沅君对爱情的书写是“大胆、敢言”[6]11的,而这种对爱情的大胆书写,正应和了当时的时代潮流,体现了新文化的价值体系。“爱情……成为一面光灿的大旗,其人性之光照彻了封建势力的污浊,但它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达到另一个目的——对家长们恪守的封建秩序封建伦理由怀疑而反抗的文化手段。”[1]47由此,冯沅君以反抗的姿态走上“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坛。这种反抗姿态,注定了冯沅君成为“五四”叛逆一代的代表之一,正是她,以其“与父辈的礼教、观念、习俗及行为规范正面交锋的大家闺秀”形象,丰富了“一代叛逆之女”[1]46的形象画廊。
但是,在冯沅君书写自己细微体验的作品中,我们明显能看到挣扎出历史地表的女性在“争取自身解放时勇敢、恐惧兼有的双重性”。[1]46她笔下的纟隽华们的思想,体现的正是这种过渡时期的典型特征。“我很想拉起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2]18这是她面对世俗的犹疑;“我爱你,我也爱我的妈妈,世界上的爱情都是神圣的,无论是男女之爱,母子之爱。试想想六十多岁的老母六七年不得见面了,现在有了可以亲近她老人家的机会,而还是一点归志没有,这算人吗?我此次冒险归来的目的是要使爱情在各方面的都满足。”[2]4-5这是她在母子之爱和情人之爱之间的犹豫……在类似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为新思想裹挟着的新青年们,站在新观念的这边,向母亲所在之地挥手作别,但无论如何,这种作别的姿态,都是犹犹豫豫的、不彻底的。
这种不彻底,其实源于冯沅君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
和李超相比,冯沅君的情况有好些不同。首先,李超有全无心肝的继兄,试图剥夺李超的经济权,对她施行压迫,而冯沅君有两个很好的哥哥:冯友兰和冯景兰,而且兄妹关系非常和谐。此外更重要的是,李超父母早逝,冯沅君的父亲虽早逝,而其母亲一直深深地爱着她,给予了她丰厚的母爱——
1942年,冯沅君曾写有《我的学生时代》,提及了她考进女高师的个中曲折。
……青年人总是新理想的追求者,除非他是个低能儿。自十四五岁时我就梦想着进学校。我知道学校里国文数学是主要科目,因在这方面特别努力。除了我的表妹,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志愿,我沉默的等候时机来到。在渴望中我等它等了两三年。
民国六年秋,北京女子师范为要改高师,添办国文专修科。投考者的资格是初级师范毕业,或同等学力。考试的科目是国文,史地。这不是我所期待的机会吗?我的梦想实现了。
一个过分稳健的家庭为什么肯放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到千里外进洋学堂,尤其是附近三数县内向无此例;其中原因有三:第一,我的父执张中孚先生此时正在北平充当国会议员,他的家眷也寓平,我到平后不愁无长辈教导。第二,张先生是河南女子教育推进者之一,见了我的“窗课”,力主我出外进学校。他的主张增加了我的母亲对于女学校的信仰心。第三,我的两个哥哥此时都在北平念书,彼此可以照应。[7]
从冯先生的这段追忆文字中,我们能分析出,她能考进女高师,首先是因为她是“新理想的追求者”,为了新理想,她默默准备着、等待着并终于等到了机遇的来临,其次,是因为其母亲、其兄冯友兰为她打下的国文功底,而她所言及的三个原因,促成了她去女高师就读。但这里没有写出的是,冯先生与其母亲之间深沉的感情:最早教她读书识字的启蒙老师是她母亲;1917年应允她去北京参加女高师的入学考试的是她母亲;她考上女高师之后决定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毅然让她去就读的是她母亲。①参见严蓉仙:《冯沅君传·楔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可以说,没有这位贤达的母亲,冯沅君是没有机会走上一条迥异于此前旧式女子的道路的,她也许将永远只是冯淑兰而已。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母爱在冯先生心里也会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所以,在北京求学时,冯沅君一方面受到新思潮的感染、意识到自己的困境而开始自由恋爱,试图反抗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但另一方面,面对强大的传统伦理,冯先生不得不在母命、社会的压力和情人之爱中苦苦挣扎。为了躲避她原定的婚约,她甚至几年都不回老家,忍受对母亲的想念之情的折磨。母女之爱与情人之爱的剧烈冲突,成了“五四”时期冯沅君最感痛苦的体验。这种体验,与她听到的表姐吴天的悲剧、见到的同学李超的悲剧一起,积淀在她生命中,使她深刻地体验到了亲子之爱与情人之爱相冲突的“爱情”之痛。在这种冲突中,她最初偏向于情人之爱,但在观看话剧《玩偶之家》后,冯沅君与王品青之间发生了冲突,她在给他写的一封信上说:“我不想让你痛苦,我也不能再让我的老母流泪。鱼我所欲,熊掌也我所欲。两者不可得兼,我只能取其一了。我这只飘零的孤雁到了回飞的时候。”[4]50她露出了向亲子之爱转变的迹象。情人之爱—亲子之爱,成为这一时期冯沅君内心线团般情感的内质。
与此相应,冯沅君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反叛性是不彻底的。这种不彻底的反叛,和“卷葹”的命名正相吻合。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卷葹”这种“拔心不死”的草,我们都以为是代表着纟隽华们对情人之爱的执着,认为它表明,在冯沅君等的言说体系中,情人之爱即便遭受“拔心”的命运也不会就此死去,而是以自己的生意作为对这个庸俗的世界的抗争。但事实上,“卷葹”的拔心不死,还应该指亲子之爱的“缠绵悱恻”。[6]7这种反叛与眷恋之间的左右摇摆、拔心不死,其实也正反应了“五四”一代刚刚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知识分子在过渡时期的艰难处境,是“五四运动直(原文如此,引者注)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6]7其历史的启示意义无疑是深广的。
那么,为什么冯沅君要以袒露自我的方式,如此执着地书写“爱情”之痛?
坚持对“爱情”之痛加以传达,这当然首先来自于冯沅君对自身“爱情”之痛的珍视,但很显然,她以袒露自我的方式来呈现,与她对文坛的观察与体认的角度密切相关。基于此,长期被学界忽视的《淘沙》一文,有必要纳入我们的考察视野。
《淘沙》这篇分三次写成的长“杂感”,②查《晨报副镌》可见,《淘沙》登载时均列在其“杂感”栏里。分别登载于1924年3月15日、4月20日及7月29日的《晨报副镌》上。其内容涉及古典文学研究、创造社以及书信体创作三个方面。其中的《郑振铎君中国文学者生卒考》一方面体现了冯先生前期所受学术训练的成果,同时也预示了其古典文学研究的品格、气象与格局;其中的《郭沫若君的十字架》体现了冯沅君对浪漫抒情派的文学主张的认同,也为我们读解其自身体验与其小说中所描述的悲剧性情感冲突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入口;第三部分《朱谦之杨没累两君的荷心》体现出冯沅君对书信体之于展现主观个性、营造抒情氛围的作用的清醒认知。故而,《淘沙》有助于让我们对冯沅君的古典文学研究以及其新文学创作特质达至更深入的理解,是不该被忽略的一个存在。③对《淘沙》一文的考证、对其三部分内容的详细分析,详见拙文《冯沅君〈淘沙〉及其相关问题论析》,《文史哲》2011年第1期,第109-115页。对于解析冯先生书写“爱情”之痛的特有思路而言,《淘沙》(二)及《淘沙》(三)显然更为重要。
我们前面论析冯先生笔下的反传统与传统思想相互扭结的人物形象,借助的是《卷葹》、《春痕》、《劫灰》以及其未收入小说集的《家书》,其中最重要的作品,显然出自《卷葹》,尤其是其中的四大名篇——《隔绝》、《隔绝之后》、《旅行》以及《慈母》。巧合的是,这四篇小说与《淘沙》(二)在写作与发表时间上多有吻合之处:在《隔绝》发表于《创造季刊》2卷2期(1924年2月28日)、《旅行》发表于《创造周报》45号(1924年3月24日)、《慈母》发表于《创造周报》46号(1924年3月28日)之后的1924年4月11日,《淘沙》(二)已写就,而这篇杂感在《晨报副镌》发表的前一天,《隔绝之后》又发表于《创造周报》(1924年 4月 19日,49号)。其实,《淘沙》(二)与这四篇文章之巧合关系不仅体现在时间上,还体现在内容上:冯先生在《淘沙》(二)中关注的焦点问题,与《隔绝》等四篇小说中艺术化呈现的反传统与传统间的复杂纠缠关系,正好表里相依。
《淘沙》(二)读解的是郭沫若的《十字架》[8]。我们知道,《十字架》与《歧路》、《炼狱》一起,后来被称作“漂流三部曲”。《歧路》中的“他”、《炼狱》以及《十字架》中的爱牟,明显具有此期郭沫若的影子:学过医、留过日、娶了一位日本女子为妻且已有三个孩子、回到上海后不挂牌行医而弄文学、生计艰难而四处漂泊。从内容上看,《歧路》重在写“他”的日本妻子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决计离沪返日,“他”在送行前后的心理活动以及失去了妻儿之后的落寞与挣扎;《炼狱》重在写爱牟在夫人晓芙带着孩子们返日后他所过的炼狱般的生活;《十字架》则正面描写了爱牟遭遇的亲子之爱与情人之爱的冲突:由日本夫人来信中“人生短促”、“生命如牛马”等言词,爱牟对困苦的人生、对爱情发表了好些悲慨之辞,恰在此时,四川C城红十字会的人员带来了1000元,让其回去在红十字会里当医生,这是爱牟的长兄经营的结果:“他的长兄爱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们都望他早早回家。”[9]151爱牟也非常想念长兄,尤其是他的父亲母亲,可是他不能回去,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不愿意当医生去骗人,另一方面且更重要的原因在于:11年前,他奉父母之命所缔结的婚姻就在离C城不远的老家,如果他回去,势必一场纠葛就要发生——他若提出离婚,那个“不相识的”有着“旧式的脑筋”的女子“可能会自杀,他的父母也会因而气坏”[9]152;如果他不提出离婚而和那个女子生活,他自己不愿意,而且这又对他真爱的日本夫人多么不公平!由此,亲子之爱和情人之爱,在他内心搏斗,类似“他想到十一年不见的老父,十一年不见的老母,十一年不见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见的故乡,他也有终夜不能成寐的时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远不可能的了”。[9]152这样的文字,在文中比比皆是。这种挣扎,与冯先生、《隔绝》等中主人公所遭遇的惊人地相似。
正是由于冯沅君与郭沫若此期生命体验的相通性,所以尽管冯先生早就读过《歧路》、《炼狱》并由此担心这位漂泊者的命运,她却没有选择对这二者进行论析,而径直对准了书写亲子之爱与情人之爱相冲突的《十字架》。我们由此也更能理解,为什么爱牟接到夫人信后所生出的情感激流能深深地打动冯先生,以致她在不到700字的评论文字里,引用了近200字以表示其情绪的激越,并且说:“我只觉得这位漂泊的作者,在漆黑的夜,狂风怒雨之中,万丈峰头,狂奔着长号;又觉得作者的热情,直像正在爆发时节的火山,凡在他左近的东西,都要被他融化了。”[10]仿佛是为与这种激越情感相应和,冯先生随后的感慨也几乎全是用的感叹号:“漂泊的作者哟!亲子的爱与情人的爱,①在1924年4月20日的《晨报副镌》上发表时,此处只有“亲子的爱”,冯沅君见后,当天即写了一封给编辑孙伏园的信,说“《淘沙》(二)里的‘亲子的爱’下边落去‘与情人的爱’五字,倘肯补登一下,最感,最盼。”该信原文见1924年4月24日《晨报副镌》的《更正》。在现在这社会制度之下,将永远是冲突的!这种冲突之不能调和,同精卫不能填满无涯的海一样。我对你表十二万分的同情,冷酷的世界还是留给那些冷酷的人们罢!”[10]并且说自己在黯淡的夕照中,挟着书沿着小河徬徨,在冷清的斋舍她一个人对着书流泪。《春痕》中的瑗曾在致璧的信中说:“今晚因日间上课上得太多(计五小时),精神疲倦,不能再作用脑的工作,便看《创造月刊》消遣。不想看了其中所写的情事,又想及我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怎样好?苍茫的暮色已经袭来了,我这个天边倦羽向何处找归宿呀!”[2]140这封信虽然标注为“四,四,夜九时”(1927年,引者注),但所写的阅读体验,实在就是她阅读《创造周报》上郭沫若的《十字架》时的体验,那种巨大的情感冲击力还在。也许我们可以说,冯先生之所以在《淘沙》(二)中如此欣赏郭沫若,乃是因为冯、郭二位正好是同道中人:她和郭沫若,都是那一代有着“缠绵悱恻”的“爱情”的知识分子的代表。
读冯沅君的《隔绝》、《隔绝之后》等小说时,我们明显能读到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看到作者本人学习、思想的印迹,而从写作技巧来看,又多借用了书信这种方式。在冯先生眼里,“……书信,我以为应较其他体裁的作品更多含点作者个性的色彩。因为虽然任何体裁的文字都是抒写作者的思想和情感,但是书信中所述叙的,无论如何,终比其他体裁的作品中的偏于主观些。”[10]由此,有意识地运用书信,让其作为展现作者主观个性的有力方式,成为她惯用的技巧之一。例如,《隔绝》其实就是纟隽华写给士轸的一封长信,《我已在爱神前犯罪了》就是“我”写给梦琪的一封长信,《春痕》直接由一个女子瑗写给其情人璧的50封书信勾连而成,而《慈母》、《误点》、《林先生的信》等作品情节的推动、主人公内心情感波澜的体现等,都与其中出现的书信密切相关。正是这种认知与这种实践,使得冯沅君认同于郭沫若等的创作,并使其自身的作品也具有了浓厚的浪漫主义艺术个性,正如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当我们将上面两大特征——抒写亲子之爱与情人之爱的冲突以及其中体现的反传统与传统的复杂纠缠关系、写作时的自叙传特征尤其是书信体的运用——推而广之时,我们发现,反传统与传统的复杂关系,正是那一时代觉醒起来的年轻心灵普遍遭遇的精神困惑,而这正是那个过渡时代带给作家们的特殊体验,冰心、庐隐、苏雪林等女作家,鲁迅、胡适、周作人、郁达夫等男作家,无一例外地领受了这个时代遗产。而另一方面,直面自我痛苦,书写过渡时代的觉醒与挣扎的心路历程,较多地与书信体等更宜于表达自身情感的题材密切相连。当然,女性作家的写作,由于其刚刚浮出历史地表的特殊性,其感受到的压抑更多更重,挣扎的历程也更为艰辛。比如,亲子之爱与情人之爱的“爱情”之痛,几乎成为冯沅君1920年代的小说创作惟一的主题,而这种“爱情”之痛,在郭沫若那里,仅仅是与“生”之苦闷相联系的一个方面,到达不了郭沫若关注的中心点。只有在冯沅君这里,“爱情”之痛及其疏解,才具有了刻骨铭心的意义。而新文学史上的冯沅君,正是以这样鲜明的主题写作,参与到了1920年代个性解放的洪流中。
[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2]袁世硕.冯沅君创作译文集[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
[3]胡适.李超传[J].新潮,1919,2(2).
[4]严蓉仙.冯沅君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5]程俊英.回忆女师大[J].档案与史学,1997(1).
[6]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C]//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7]冯沅君.我的学生时代[J].妇女新运.1942,4(5).
[8]郭沫若.十字架[J].创造周报,1924-04-05.
[9]郭沫若.沫若文集·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10]淦女士.淘沙(三)[J].晨报副镌.1924-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