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晨
(海南政法职业学院,海南海口571100)
《莎菲女士的日记》(以下简称《莎菲》)是丁玲早期的翘楚之作,饮誉了这位“纤笔一枝”的“昨天文小姐”(毛泽东语)。但长期以来,大量文学史及评论文章更多聚焦在“女性的《沉沦》”,即把笔墨关注在丁玲承续自叙传小说之心灵的白昼与黑夜的一维之上,在心理分析之余似乎对其叙事人物境地的发掘付之阙如。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太平广记》卷284记载了如下故事:东晋叫许彦的人在路上遇见一书生,因为脚痛请援进入许彦的鹅笼中歇脚,许彦以为是玩笑话。但当书生进入鹅笼后,鹅笼既没有变大,书生也没有缩小,鹅笼重量更没有增加。不久,许彦在树荫下休息,书生走出鹅笼,从口中吐出佳肴美酒与许彦共享。更奇的是,书生又从口中吐出一位美女来陪伴。一会儿,书生酒醉而睡,此女子对许彦说:“虽与书生结好,而实怀外心。”于是她从口中吐出一个男子,相貌堂堂,相伴而饮。后来,当女子与书生共寝一个行帐后,此男子又对许彦说:“此女子虽有情,心亦不尽”,男子又从口中吐出一年轻女子宴饮戏耍。[1]①本段源自《太平广记》的文言文由笔者翻译为白话文。钱先生说:“鹅笼书生所吐女子‘实怀外心’,因吐一男子,此男子‘心亦不尽’,别吐一女”,[2]766就像“海涅尝咏一少年悦一女郎,女则爱他男,此男又别有所娶;又赋蝴蝶恋玫瑰花,玫瑰花却慕想夜莺或明星……戏剧及小说每有此情节,班·琼生称为‘交错求情’,近人或谓之‘连锁单相思’,窃以为不妨名曰‘鹅笼境地’。”[2]767-768钱先生“鹅笼境地”之说简言之是人物在爱情关系中的境地,即甲爱乙,乙爱丙,愈爱愈疏离之状的贴恰比喻。
《莎菲》中的人物面对爱情正应和了“鹅笼境地”这种三角关系下的“交错求情”:苇弟→莎菲→凌吉士→“风月”。莎菲,作为小说的主角兼叙述者,是“交错求情”中的枢纽,以她为中心,构成了传统的一女二男的人物设计模式,一段复杂难解的情感纠葛也随之展开。
苇弟在这场爱情追逐中是一个“多情反被无情恼”的被拒绝的有情人。苇弟对莎菲真挚、执著的追求,是毋庸置疑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着稚拙气:他是莎菲病榻前的常客,他会买鸡子、罐头来热闹,会买许多信纸信封来玩乐,一见到莎菲便“姊姊,姊姊”地叫,会握紧莎菲的双手吻着并在她脸上摩擦,也会因为莎菲冷漠的捉弄而把眼泪掉到莎菲的手背上,更会因为妒忌情敌而拂袖而去。这些行为不是成熟男人的表现,他让莎菲认识到哭是他“唯一的本能”,莎菲对这样一个弟弟式的男人怎能爱得起来。苇弟对莎菲的爱是覆水难收,而爱是双行道,不是单车道。莎菲一方面“可怜他的太不会爱的技巧了”,另一方面又忏悔“自己的罪过”,请求他“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苇弟得到的只有惜悯和友情而无爱的成分,他是莎菲寻爱的旅途中的治疗孤独、病痛的安慰剂。
莎菲心慕的是美型里包裹着高尚灵魂的充满男性荷尔蒙的爱人。偶然邂逅的华侨青年凌吉士曾令她一见钟情,凌吉士那“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他那“中世纪骑士风度”的仪态正是她要实现的“美的梦想”,她“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莎菲为得到这份爱而费尽心机:她扯谎到医院看病路过云霖处来打探凌吉士的住址,并借故要在云霖处找房子而接近凌吉士;她会利用穿越黑魆魆的小胡同而让凌吉士做保镖;她会借助补英文的口舌而与凌吉士独处。然而她的“发现”催折了她幻想中的“骑士”形象,她为爱付出的行动得到的是幻灭和痛楚。
凌吉士是“高贵的美型里,是安置着如此的一个卑劣的灵魂”,他的爱是一对多式的映射。他把女人当作衣服穿来脱去,这位花花公子已有妻子,他曾乘着脚踏车追赶过坐洋车的女人,曾因恋爱过一段时间而在韩家潭过夜,他会用漂亮的外表博得众多女人的青睐,会用金钱在妓院中挥霍。他“爱”莎菲,运用“爱的技巧”来表达对莎菲的亲密,只不过是他把她当作生活的“花瓶”点缀,这种亲密“还值不了他从妓院中挥霍里剩下的一半”!莎菲成为他无数爱的驿站中的某一个。
作家丁玲也许参酌了爱的玄奥——“真爱情的道路决不平坦的”(莎士比亚语),女人应该从爱的使徒变成爱的祭司,“假如你们胆怯的心灵还没有忘记作出几次美妙的飞翔”,[3]女人就不应该永远处在“第二性”的地位,而应在寻爱的过程中不卑不亢,拥有选择与被选择、爱与被爱的权利。故丁玲架设主人公的“眼睛”来筛选不同的男人,亦即选择男人背后通常不同的生活道路(苇弟的中规中矩与凌吉士的放荡不羁)。作家这一“视角”举措撞开并“越界”了塔布(禁忌)的大门,使女主人公莎菲像潘多拉的附身,掀开那魔性的“盒子”,散播出女性恋爱婚姻上的解放信号及性态度的转变信息。
自古以来,男人在恋爱和婚制当中拥有特权,女人则莫衷一是地处在被窥视、被追逐、被交换的客体地位,在父权制宗法统治下的女性像一个“未成年人”,一生都在父亲、兄弟、丈夫或儿子几个男人的“监护”之下,“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女人没有嫁妆,就会有终身嫁不出去的危险,即便像杜十娘自己挣嫁妆(百宝箱),她也必须把“百宝箱”作为婚姻成败的筹码,所以女性要从父(嫁妆的供给来源),这也许是小说中莎菲父母双亲缺席的原因;婚姻当中,女性因受困于家庭而实现的是自我的私人化,正像古希腊“婚姻”一词的本义“借贷”所传达的意蕴,婚姻是父亲将女儿借贷给另一个家庭,让她承担生育、嗣子、管家婆等义务;即使冲出“围城”,女人只能成为“弃妇”而不能“弃夫”,因为离婚是男子的特权(写休书),“女子在结婚后,是不能轻易请离的。纵使夫妻感情不好,也只得容忍下去。……就是遇着不良的丈夫时,妇人自己只能慨叹啜泣,别无反抗解脱之道。”[4]39“破坏夫妻忠诚,这时仍然是丈夫的权利,这一点至少有习俗作保证(……只要他不把姘妇带到家里来);而且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这种权利也行使得愈来愈广泛;如果妻子回想起昔日的性的实践而想加以恢复时,她就要受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严厉的惩罚。”[5]57
吊诡的是,历史的线性时间指向了“五四”,女性的恋爱婚姻受压迫仍未改变。“‘五四’以后,婚姻自由的观念在知识阶级里似乎已经普遍化了。大多数人已经觉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可是纯粹恋爱的结合,总还只有少数人敢去尝试。男女双方,即使互相了解,有了结婚的程度,他们总还得要求家庭的同意,另外转托人来作媒,行那请庚定亲的种种手续。至于那纯粹由家庭解决的,更不用说了。”[4]399
也许正是对历史惰性的审视,促使作者萌生设计如此爱的原动力。其中不乏理性的思考和警醒。莎菲身上未必承载着后人附加的种种女性解放的文化因素,但以个体的生命诉求,折射出时代的文化因素、道德解体的影响。而这种阐释非矫枉不能过正,于是挣扎着精神的肉体的欲望的莎菲的人格必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表征。
何止是莎菲呢?
“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6]119男女之爱是情与欲、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情与欲、灵与肉看似就像奥尔穆兹德和阿里曼之间势不两立的争斗,①奥尔穆兹德与阿里曼是古代伊朗琐罗亚斯德教中善与恶的象征,二者水火不容,争斗不休。但不是不可调和。欲(肉)作为生理层面需求是爱的基石,情(灵)是生理需求的升华层级,欲在情的复合叠影下,使爱文明化、诗意化、文化化。有情无欲抑或有欲无情的男女之爱都不是纯粹、完整之爱。在爱的集合中,情与欲可以有所偏重,但不可以有所偏废。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欲/肉)按照快乐原则行事,是满足本能欲望的驱使力,“自我”(情/灵)代表理性和机智,按照现实原则行事,履行防御和仲裁的职能,监控本我的动静,压制本我的放纵,并给予适当的满足。弗氏将本我与自我的关系比喻成马与马车夫的关系,马车夫要驾驭马,而马有不听凭马车夫指挥的可能性,二者在征服与被征服过程中僵持不下,直到一方屈服。
小说中的几组人物:A、云霖—毓芳、B、苇弟—莎菲、C、莎菲—凌吉士就置身于情与欲、灵与肉的征服与被征服的战争当中。
云霖与毓芳躬身实践着情对欲的压抑,他们二人是“禁欲主义者”,是纯情的号码牌。二人本打算同居,可当毓芳搬来云霖处时,云霖却搬走了,原因就是二人怕生小孩。他们对性(爱)观念具有曲解性,生小孩不必然就是龌龊的事。小说中莎菲的诘问很好:“为什么会不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意识警察”守在“情感垃圾箱”的箱盖前,将潜意识当中的种种欲望、冲突或所谓见不得人的东西尘封起来。云霖和毓芳这种“自我防御”法是想用来减轻和解除他们对爱情婚姻的未来状况的心理紧张。所以他们把本能的欲望冲动(性)“升华”、转化为能被社会接受的事情(禁欲),并使这种举动“合理化”和“自圆其说”,用一种自我接受、自我宽恕的理由(“纯洁”)来代替自己行为的真实动机(避免“肉体接触”)。云霖和毓芳本是有情有欲,却要为情而禁欲。特利斯屈兰·善弟说得好:“严肃是掩盖灵魂缺陷的一种伪装。”云霖和毓芳把爱情视为宗教般过度的严肃就是最大的滑稽和讽刺。
莎菲追求的是“情欲和谐”、“灵肉一致”的爱情,可以说达到“五四”时代恋爱观的最高层次。现代的爱(理想的爱)是情欲、灵肉的角逐中发出的生命呐喊。“现代的性爱,同单纯的性欲,同古代的爱,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它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的;在这方面,妇女处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第二,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仅仅为了能够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最后,对于性交关系的评价,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5]73莎菲既崇尚心灵的交媾,又注重释放夏娃的欲求与冲动,在理智与情感的两难困境中,她陷入极度恸苦。但莎菲灵魂深处寄居着遒劲的“强力意志”(尼采),健康的“强力意志”不是去征役、驯顺他人,而是“鼓励的哲学”(德里达语),即要有所取舍,有所作为,并保持行动的绝决姿态和必要的力度。所以莎菲面对苇弟、凌吉士两个男人,她做着自我、自主、自强的艰难抉择。
苇弟是个诚实可靠的男人,一般来说女人都想找这样的男人来做夫君。可苇弟过于笃厚、善良,而显得有些孱弱、愚笨、平庸,缺乏男子汉气概。这样的男人是勾不起女性“力比多”的,尽管他在“情”上做足了功夫,可莎菲就是爱不起来。“如果你在恋爱,但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的爱,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6]155也许是苇弟身上“阿尼玛”即男性身上的女性特质过于集中,使本应该很阳刚的他变得“小女人气”十足,多愁善感、易激动、好嫉妒,男女特质在他身上失去平衡。也许男性对女性的爱的进攻姿态需要注射“雄激素”才能“理直气壮”起来。另外,苇弟无法与莎菲灵犀相通,他读不懂莎菲的眼神,听不懂她说的话,看不懂她写的日记,以致莎菲发出“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的喟叹。所以莎菲是不能接受这种“精神阳痿”欲望又无法满足的爱,她讨厌这种跪着、哭着、求着的“去势”的爱,尽管她需要他的慰藉。
凌吉士有着迷人的外表(人格面具),莎菲禁不住情欲的癫狂,运用女人的“小聪明”去设法接近凌吉士,承受了这个男人的许多亲热,“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在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凌吉士当然了解莎菲的机宜,这位情场高手当然也冀愿被莎菲征服,尽管是佯装的被征服。一个有充足自信心和优越感的男人绝不会在女人面前沦陷局促,他不但要化解她给自己的压力,而且要在策略上做好蓄谋。因为凌吉士深谙此道:为了能征服对方,只好先被对方怀柔(阴暗自我)。所以凌吉士的绅士气度、他送莎菲回家适时地搂住她的纤腰、他“消失”的几天、他温存的蜜语……看似男人已被心仪的女人征服,其实女人已被男人征服。凌吉士运筹“爱的技巧”吊起了莎菲的胃口,以至于她不断问自己“你是在想念那个高个儿的影子呢!”然而凌吉士的爱是虚伪的,对凌吉士而言,“性与爱、灵与肉、情与欲之间已没有了任何纠缠,爱情的意义已被彻底掏空,留下的只有性——一种带有原始状态的性技术操作的演示,性的娱乐职能被升华到前所未有的高度”。[7]当莎菲了解他的“卑劣的灵魂”后,她“悔恨到想哭”。可是她又禁不住感情的蛊惑,明知自己不该再爱,却又无法自我克制。在承接了凌吉士一吻之后,“更陷到极深的悲境里去”。凌吉士无情的爱欲使莎菲那“灵肉一致”的理想爱情破灭,理智使莎菲“魂醒蓝桥”,“一脚踢开了这位不值得恋爱的卑琐的青年”,[8]决计远走。
爱情的性爱因素与爱情的精神因素很难构成一种完美的和谐,企求完美,无疑是一种非现实的企盼。陷于其中,莎菲的人格便显出让矛盾、徘徊、苦闷折磨得焦虑烦燥,失去原有的人格平衡之态。
莎菲是“五四”时代的“宁馨儿”,她对女性独立自主的觉醒与追求,使她处于时代之先。但这也使莎菲“高处不胜寒”,加上外表的“怪僻”、“狷傲”以及好朋友和异性朋友令她的失望,使她找不到可以“对话”的人,她因为无法沟通而痛苦、郁闷得“失语”。
“人是由其语言呈现和托出的”(罗兰·巴特语),语言是人物“存在之家”、“存在的境域”(海德格尔),语言对于人就像太阳对地球那么不可或缺。人通过语言符号系统进行着人与外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虽说只要具备了建言与纳言这两者彼此交谈的外在形式就是对话(独白也是一种对话),但它毕竟强调言说与倾听的自足、确认、契合,只有这样,话语才有“对话”功能。
莎菲直面着好朋友与异性朋友的“双重失语”。好朋友只能在生活上给予莎菲体贴的关照却不能理解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莎菲不喜欢剑如,云霖、毓芳却邀请剑如陪同莎菲一起去看电影;莎菲借口找房搬家而云、毓却不知道莎菲的真实原由;莎菲不爱苇弟,云、毓却热情地撮合苇弟与莎菲;莎菲想向毓芳吐露她内心窘状却被毓芳听到反面。同时,异性朋友也无法使她得到感情上的归属感:苇弟只会以泪洗面,莎菲把蕴姊的信给他看,并向他讲述自己新得的“人生哲学”意义,他却尽他惟一本能在哭,莎菲把自己的日记给苇弟看,问他是否理解,他却只注意到自己与凌吉士、莎菲之间的三角关系上;凌吉士是填充着轻薄灵魂的空壳,他更不会理解莎菲的思想,他会说“莎菲!你真是个奇女子”,而这“并不是懂得了我的什么而说出的一句赞叹”。似乎理解她的只有蕴姊,然而蕴姊业已辞世。所以,莎菲希冀“有那么一个人能了解我得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
莎菲的话语失去了“语言的魔力”,她的话语的能指与所指处于分离、错位状态,以致她与周遭人的“对话”是意在此而悟在彼,她即使通过“信件”、“日记”等本文来沟通心际也无法得到预想的回应,因为“欲望”是与语言相联的(拉康),任何经历要成为经验,必须首先被语言固定,然后才能被人们所觉察(弗洛姆)。她仿佛是太空中悬浮的颗粒,“失语”的苦闷、怅惘可想而知。
莎菲在书写着无语的情书、无字的墓志铭。与其说是她在对苇弟与凌吉士构成的同性联盟的性别之战中失利,毋宁说是她自己打败了自己。因为她不是一个沉湎于金钱、肉欲的女人,她不是出卖“女”字的女人,她不能像交际“尤物”那样投怀送抱,她不愿将自己的异己性消泯而融入既定社会秩序之中,更重要的是因为她自己放弃了“言说”的权力,为何她只等别人理解而不代之以直言不讳呢?以上林林总总使莎菲成为孤独、缄默、虚无的败北者。
于是,莎菲自我放逐,以自戕的手段进行着困兽犹斗状的冲撞和突围,“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
这样的“逃离”进视觉盲阈虽不免悲哀与无奈,但也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自我创生的手段。莎菲经过欲、情、知的心理经验积累而到达了“行”的临界点,她要寻求突破。她的行动是人为也是自为的定向轨迹——自我放逐——她别无选择,但这种选择不是妥协、屈从、堕落与沉沦,而是女性觉醒的果敢、悲怆的我行我素。
但毋庸讳言,这种“逃离”不是个别之举,而是“五四”十年中女性作家的普遍预设模式:冰心的何彬对爱与社会的漠然逃离(《超人》);庐隐的亚侠逃离乡土、东渡日本寻觅人生真谛而一无所获,露莎逃离流言、随爱人而去却前途未卜(《海滨故人》);冯沅君的镌华与士轸为逃离封建包办婚姻服毒殉情(《隔绝之后》);凌叔华《绣枕》中大小姐的闺阁刺绣也是一种自我封闭式的逃离;而现实生活中石评梅作为高君宇的未亡人而做着真实的情感逃离……“五四”女作家似乎为小说人物的命运找到了一个极富象喻意蕴的形式——在自我放逐中消亡。
丁玲在这一点承继了“五四”前辈的余绪,莎菲嬗变为边缘人,游弋在“世内”与“世外”的结合部,既怀着不能走进社会的敌视,又抱着不可一世的逃避之蔑视,她孕有很强的破坏效应。不可否认,这种“逃离”带有被动规避、退守的意味,也许用“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来给莎菲戴帽子有些过火,可是“逃避自己的命运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逃避自己的行动的必然结果是不可能的”。[9]娜拉式的精神大可褒扬,但出走后的现实通路问题却是不可删削的话题。莎菲选择自我消亡之途,虽不是如何高明之举,但她却于“不是堕落便是回来”的具涵意识形态限囿性的两极二项之间,建构了第三种女性精神—存在—反抗之路的可能性。尽管立锥于精神立场之象牙塔内不必然就能与历史无意识的蒙蔽抗衡,而且也不尽然会剔净“他者”与对“他者”的欲望(性压抑与性焦虑),从而使女性自己的生理—心理—历史经验昭示于世,但以一种病态的人格呈现于世,灵魂肉体已苏醒,开门寻路,依旧茫然,这正是那个特定时代青春女性的巨大痛苦所在。
莎菲在寻爱的过程中毅然自立,“但征服情人的欲望反而净化了莎菲自己的欲望,她赢得了主动,却失去了情人。”[10]《莎菲》中的隐性意蕴是不可避讳的,这种无法掩盖的女性世界的音响,即使在当今也掷地有声。
[1] 李昉,等.太平广记·阳羡书生(六)[M].北京:中华书局,2003:2266~2267.
[2] 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766.
[3]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反克利盖的通告)(1846年5月11日)[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88.
[4] 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36.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7.
[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2.
[7] 洪治纲,凤群.欲望的舞蹈[M]//罗婷: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西方与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97.
[8] 茅 盾.茅盾全集:女作家丁玲(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434.
[9]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30.
[10] 林树明.多维视野中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