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疾病隐喻角度重读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2014-01-29 02:15胡红深圳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14年36期
关键词:桑塔格肺病丁玲

⊙胡红[深圳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从疾病隐喻角度重读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胡红[深圳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丁玲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以日记体形式向读者展示了心灵上背负着时代苦闷创伤的青年女性叛逆的绝叫声。主人公莎菲是一个患有肺病的女子,按照苏珊·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肺病不仅仅是丁玲有意冠之于莎菲的身体疾病,还与其精神世界的象征性密切相关。笔者通过分析莎菲不断改换的居住地点、肺病症状的变化,来探寻疾病隐喻对表现莎菲自身灵魂身体之斗、个人与他者、个人与外部世界抗争的重要意义。

《莎菲女士的日记》莎菲肺病疾病隐喻

《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丁玲颇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1928年2月在《小说月报》上一经发表便引起了巨大轰动,不仅深深影响了“五四”后一代新女性的成长,也对当下的女性有启示意义,其艺术影响力至今盛久不衰。整部小说由三十四篇日记组成,记录了莎菲的日常生活以及她的所思所感,或隐或显中莎菲肺病症状的一步步演变成为表现其内在个性不可缺少的一环。重读丁玲的这部小说,在跳出莎菲叛逆的绝叫声之外,从肺病隐喻的角度出发,可以更深层次地解读莎菲的灵魂和性格。

正如曹雪芹先生将黛玉和香菱设置为病者、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一样,莎菲在丁玲笔下也是一个肺病患者形象。人在疾病阴霾的笼罩下,思想和行为的与众不同便可大肆发挥,作品人物力图挣脱封建礼教束缚,而成为一位近似梦呓、异于常人的超凡脱俗者。《疾病的隐喻》一书即是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女士通过考察结核病、癌症、艾滋病等疾病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挖掘作家利用疾病对世界进行阐释时背后凸显的隐喻意义的著作,即从身体的一种疾病出发,揭露其背后隐喻的道德批判、心理批判和政治压迫。根据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提出的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这一观点来看莎菲,我们不难发现她所患的肺病对其人物性格的塑造异常重要。在一篇篇日记中,作者为我们展现的不仅是莎菲个人的苦闷,更是身受社会压抑的时代女性们的狂热呼喊,但是莎菲最终失败了,她的反抗并没有获得预期的结果,破碎的希望最终归于沉寂。其实莎菲的结局一开始就注定是走向绝望的,不仅在于个人追求的无法实现,其肺病症状的演变也是一条揭示莎菲最终命运的隐线索。诚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仅仅几十年前,一旦获悉某人患了结核病(即肺病),就无异于听到他的死刑判决”①,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肺病(也就是痨病)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几乎是无可治愈的。当然这仅仅指身体的死亡,身体对莎菲来说并不是最致命的,而灵魂的孤独最终使她在社会的轨道里迷失,因此莎菲在经历了灵魂救赎的失败后,让身体和灵魂一起走入了绝望的境地。笔者依照苏珊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通过对莎菲居住地点的变化、肺病症状的逐渐加剧来分析文本背后显现的隐喻意义,并且略析疾病隐喻在此小说中的作用。

一、身体与灵魂的双重孤独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认为肺病是一种具有灵魂病特征的疾病。莎菲所患的肺病无疑就是一种灵魂病。莎菲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感不仅在于住所上她总是独自一人处在公寓这样一个小空间里,更重要的是她内心的孤独。同时她还说“结核病是艺术家的病。忧郁人物——或结核病患者——是卓然而立的人物:他敏感,有创造力,形单影只”②,莎菲就是这样,形单影只,对任何事物都异常敏感,独守自己的孤独灵魂,颇具一种忧郁的美。

此时的莎菲,是独自居住在离朋友们较远的公寓里,灵魂和身体处于隔离外界的孤独环境中。在大好的青春年华里,莎菲只是以煨牛奶来消磨时间,翻翻报纸讣闻;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时候,竟然只能自己去生气,连洗脸台上的镜子都能让她气了又气,可见莎菲生性敏感。但是这一时期莎菲的肺病症状,仅停留在常常咳嗽而已。在这种孤独处境中,只有苇弟会主动来陪莎菲。莎菲对苇弟是矛盾的,一方面欢喜他的到来,毕竟打破了屋内一贯的死一般的沉寂,另一方面又厌恶他的不理解自己,无法与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进行沟通。除了对苇弟的矛盾心理,在对待家人上,莎菲也是极其孤独苦闷的。家人的盲目爱惜对莎菲来说不是一种幸福,而成为内心的负担,而这负担又反过来让家人加倍去宽慰她,莎菲陷入在这样一种无法被理解的恶性循环中而日益被人视作孤僻。对待朋友上,莎菲主动请毓芳、云霖看电影,然而毓芳却邀了莎菲不喜欢的剑如来,可见她表面上虽然有朋友,但是并不为朋友所理解,在朋友间她还是孤独的。即便这种种的人际交往中有许多的不快活,在夜深人静之时,莎菲在自己的公寓里,还能随心所欲地想自己的事情,在这个四堵粉垩的墙压抑着她的公寓里,莎菲的灵魂还有一丝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她还能在深夜让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归于平静,归于思索,虽然她的灵魂是孤独的。

苏珊·桑塔格认为结核病人或许可能是一个反叛者或一个不适应社会的人,从与苇弟、家人朋友的无法顺利沟通,与周边环境的不合看来,莎菲不适应社会的这一特点得到初步显露。虽然不适应社会的种种行为时常让她感到无尽的孤独,但她总觉得她还没享有她生的一切,所以此时的莎菲是愿意活下去的。即使灵魂孤独,她尚且抱有对生活和感情的需要及希望。因为仍有希望,所以莎菲病情并未变得严重,症状仅停留在一般肺病患者都会有的咳嗽上。

二、尝试突围:寻求灵魂的救赎

在凌吉士闯入了莎菲的生活之后,莎菲对他萌生了狂热的情感,对生活似乎发现了新的希望,于是她决定搬去离凌吉士近的地方。找到的房子又低、又小、又霉,但莎菲执拗地要搬来这间湿气重、位于第四寄宿舍和云霖住所之间的大元公寓里。莎菲离开先前处于孤立、离朋友远的公寓,既是出于凌吉士对她的吸引,更是她冲出灵魂的孤独处境的一次努力尝试。湿气重的地方本来对肺病患者是非常不利的,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结核病是一种湿病,是在潮湿昏暗的城市里产生的病,身体内部变得潮湿(‘肺里有湿气’是一种常用的说法),必须弄干,医生们建议病人去去那些地势高、空气干燥的地方——大山、沙漠”③,由此看来,莎菲想通过追求爱情来为自己获得一次突围孤独的机会,甚至把身体的健康都置之度外了,在她看来,身体的病痛与灵魂的无所归依相比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所以莎菲搬家的这一举措,形式上看起来像飞蛾扑火,但实际上她是更看重自己对爱情的追求以及灵魂的新生,希望自己在这一次能够获得真正理解自己、与自己的灵魂对话的人,让自己脱离内心孤独的处境。

莎菲这一次的搬家,竟然引来朋友们的竞相拜访,这使莎菲变得活泼开朗起来,和朋友们处得很融洽。如此看来,莎菲肺病症状似乎有所缓解,但“结核病有这样的特点,即它的许多症状都是假象——例如表现出来的活力不过来自虚弱”④,可见莎菲的这种活力也许根本上是一种虚弱假象的表现。莎菲在随后与凌吉士的接触中,把掩盖在凌吉士丰仪外表下的鄙俗一层层揭开,发现原来凌吉士也并不能理解她,平常的对话里都无法读懂她真正的意思,这使莎菲对爱情的唯一幻想流于破灭,致使莎菲的病越来越严重。突围孤独的失败,爱情里的失落,使莎菲陷入一种发狂的境地,所以“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绝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的是比酒还红的血”⑤,莎菲的病症由咳嗽转而吐血,预示着莎菲的追逐最终并未获得灵魂的对话者,而是使她更加认清了自身的孤独。莎菲因此转入病院中调养,朋友们探望她的温情使她觉得宇宙间还充满着爱,她的身体似乎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是心灵上呢?显然朋友们的关爱与照顾并未给莎菲真正的力量和温暖。拿毓芳为例,在莎菲觉得需要别人了解她感情的必要时,“几次我向毓芳含糊地说起我的心境,她还是只那样忠实地替我盖好被子,留心我的药”⑥,毓芳也无法进入莎菲的心。朋友的无法理解令莎菲痛心,苇弟与凌吉士也让她备感苦闷,友情和爱情都无法给予她慰藉与力量,这样的莎菲不可能不烦闷孤寂的。但即便如此,种种不愿舍弃的愿望还植于莎菲的内心。所以,虽然凌吉士的思想是那么鄙俗,但她无法毅然决然断了念想,一直在犹豫矛盾着,肉体的欲念和灵魂的轻视,让她陷入无限痛苦的幻想和追求中,但是每次追求的结果又令自己懊丧。

当现实中寻求不到寄托时,莎菲转向了已故的蕴姐。这一阶段,莎菲时常想起蕴姐,蕴姐是热烈神经质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俩有些相似,她悲剧的死亡结局,或许正是莎菲命运的前兆。因为现实中无人理解,所以她转而去思念蕴姐,她认为只有蕴姐是懂得自己的,所以她渴求有蕴姐一样的人物在身边,能够不使自己陷入孤独绝望的吼叫中。但此时的她只能通过日记继续和蕴姐保持心灵的沟通,以慰藉现实中无处安放的没有沟通者的灵魂。但是这种回转使读者感觉到莎菲陷进了更加孤独的境地。

三、重归无望之境

由于苇弟、凌吉士、毓芳无法让莎菲走出孤独,所以她决定即刻上西山。这里和之前苏珊·桑塔格说的医生建议结核病人去干燥的地方——大山正好呼应,莎菲经历了摆脱灵魂孤独的努力失败之后,终于放弃了以身体为代价来获得灵魂救赎的方式。因在喧嚣的人群中得不到懂得自己内心的人,莎菲意欲逃离湿热的城市,去西山获得身体的救赎。所以莎菲托毓芳的朋友夏帮忙在西山找房子,急于想挣脱身旁围着一群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自己的环境。

托朋友在西山找房子其间,莎菲对凌吉仍然有充满青春激情的、对爱情的热切渴望。正如苏珊·桑塔格说,“依据有关结核病的神话,大概存在着某种热情似火的情感……这些激情必定是受挫的激情,这些希望必定是被毁的希望。此外,这种激情,尽管通常表现为爱情,但也可能是一种政治的或道德的激情”⑦。莎菲就拥有这样一种受挫的激情和被毁的希望。虽然莎菲知道凌吉士骑士一样的外表下是如何卑劣的灵魂,但是一想到凌吉士的红唇,莎菲就要癫狂、热情似火,但这种热情又总是被她内心的另一种诉求压抑着;她对感情曾经是充满希望的,但是这希望又被凌吉士可怜的思想所毁灭。所以当凌吉士贸然伸开手臂去拥抱她时,她又忘乎所以地陷了进去,甚至还想他能抱紧点,但仅剩的一点自制力使莎菲在一番挣扎后,想把凌吉士像一块石头般丢到房外去。此后,凌吉士的吻又加剧了莎菲的矛盾心理,最终孤独的灵魂与身体欲念的巨大斗争和压抑终于使莎菲感觉到自己在糟蹋自己了。

莎菲不愿意再看见自己孤独地立在人世间战斗,又不想和世俗人一样地堕落,所以她觉得只剩下生命是属于她自己的了。搬去西山,固然能使身体状况变好,但身体的救赎对灵魂孤独的莎菲来说是于事无补的;既然如此,去西山便没有了意义,所以莎菲决定南下,离开北京,预备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挥霍自己仅能控制的生命。莎菲的做法印证了苏珊·桑塔格所说“就结核病的情形而言,患者是在消弭自己,使自己变得优雅,回归到核心,即那个真实的自我”⑧,莎菲一次次反叛的行为正是在消弭自己,希望回归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让自己的灵魂不至于变得鄙俗不堪,她竭力地在保护自己优雅的灵魂。莎菲最终选择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显然身患肺病的她最终必然走向消亡。桑塔格认为结核病患者的生命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烧掉的,莎菲的生命其实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消耗掉的,她的最终抉择也不是自己所愿,而是各种因素压迫所致,她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走向悲剧的结局。但是“它(结核病)被认为是一种有启迪作用的、优雅的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⑨,莎菲的肺病之症,更加突出了莎菲的敏感特质,使莎菲的灵魂与身体之斗愈加明显,使她的生命历程更显超凡脱俗,使她的悲剧结局更富诗意化更具空灵美,对“五四”后新女性的成长提供了更深刻的启示意义。

总而言之,莎菲改换自己的居所,是对消除自己灵魂孤独作出的努力,即使代价是住在对肺病不宜的又小又低又湿的屋子里。在对爱情的矛盾抉择,对朋友的无法理解,对外部社会的压抑中,孤独灵魂的突围最终失败了,所以面对搬去西山也许可以实现身体的救赎时,莎菲毅然放弃了,在灵魂无尽孤独的状态下,疾病的改善也于事无补。

莎菲的肺病这一疾病意象,与苏珊·桑塔格所言十之八九相对应,疾病的隐喻不仅见于西方的创作,同时也显露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桑塔格认为现代的隐喻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存在一种深刻的失调,社会被看作是个体的对立面,莎菲就是一个与社会相对立的个体,因此在文本中莎菲疾病的隐喻功能主要是对社会的一种反叛,孤独的个体反叛,同时也印照着当时中国社会经历了“五四”高潮后,叛逆新女性出走之后进入迷惘期的结局,疾病从某种程度上加强了莎菲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个性与灵魂。从小说写作的技巧上来说,莎菲肺病症状的加剧,能够更加突出莎菲灵魂与身体的对抗之间矛盾的显现,把人物的心理斗争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当然,桑塔格本人反对用疾病做各种隐喻的载体,她认为隐喻意义将疾病妖魔化了,但是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利用疾病的隐喻将人物性格塑造得更加完整深刻以达到特定的艺术效果,笔者认为这并不是不可取的。

①②③④⑦⑧⑨[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第31页,第15页,第13页,第21页,第61页,第14页。

⑤⑥丁玲:《丁玲作品精选》,吴丽娜、吴虚兮选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页,第61页。

[1]丁玲.丁玲作品精选[M].吴丽娜,吴虚兮选编.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2][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游惠玲.论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病态叙事”[J].安徽文学,2011(12).

[4]姜子华,刘雨.女性自我、身体疾病及其文化内涵——论丁玲与萧红女性小说的表现差异[J].东疆学刊,2009(26).

作者:胡红,深圳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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