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洋[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以诗的形式接近真理
——《恩斯特与法尔克》中的戏剧性因素分析
⊙胡洋[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莱辛的《恩斯特与法尔克》以谈话的形式讨论了共济会思想的本体论问题,这种文体上承柏拉图以来的对话体传统,同时融入了莱辛本人的戏剧创作方式。从戏剧维度来分析这部著作,可以从戏剧结构、戏剧人物、穿插性情节三方面入手,理清谈话的内容与逻辑。戏剧性因素的运用使文本获得了欲说还休的隐蔽效果,这种隐微的表达方式是以诗的形式去接近本质性概念,现实中共济会与市民社会的冲突也在戏剧中展现出解决的可能。
《恩斯特与法尔克》戏剧性因素共济会市民社会
起源于西欧的秘密社团共济会一直以其神秘性质和强大力量吸引着世人的目光,它在诞生之初究竟有着怎样的理念和使命?站在启蒙浪潮中的莱辛对德国共济会有所了解,他敏锐地看到了当时会内出现的弊端,意识到了共济会与市民社会之间存在的对立冲突。身为剧作家的莱辛选择了“谈话”这一颇具戏剧色彩的文体,在《恩斯特与法尔克》一文中揭示出共济会的本质内涵。戏剧性因素的运用使文本获得了半开半合、欲说还休的隐蔽效果。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诗人更接近真理,莱辛以戏剧文体去谈论共济会,正是在以诗的形式去接近共济会的真理。
《恩斯特与法尔克》以谈话成文,显然是莱辛对柏拉图对话体传统的自觉继承。在《理想国》的开篇,玻勒马霍斯强行挽留苏格拉底;在莱辛笔下,恩斯特也从没话找话的“在想什么”①开始,几乎以强迫的方式让沉静的法尔克打开话匣子。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法尔克,都在一种看似随意的场合中开始谈话。正是这种场合的设置让对话体文章从外在形式到内在逻辑都与专题论文有了显著区别。《理想国》和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恰是这两种文体的最初典范。莱辛在诗学观点上“寸步离不开亚里士多德的准绳”②,他的《拉奥孔》也基本采用了论文体;但在《恩斯特与法尔克》中,他选择了柏拉图对话录的方式。莱辛或许发现了思辨性内容与谈话这种开放交流的文体形式最为契合,如施勒格尔所说:“这种形式并不仅限于模仿一场谈话,毋宁说,只要思想在持续的连接中漂浮地交替,就会出现这种形式。”③
在柏拉图对话录中,柏拉图本人是不出现的,只藏身于“苏格拉底”背后。《恩斯特与法尔克》也接续了这一传统,莱辛藏身于人物背后。作者的退避让文本更加包容自由,也方便了读者的介入。《恩斯特与法尔克》在共济会的圈子里广泛流传,“明确被用作共济会员的常备读物”④。而非共济会员(包括今天的读者),阅读时同样随着好奇的恩斯特一起被卷入了对话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不是恩斯特与法尔克之间的对话,而是训练有素的读者和暗藏深意的作者之间的对话。这恰如一出好戏:在演出过程中,热情的观众也是“入戏”的。
柏拉图被人们称为“戏剧诗人”,更有论者指出:“柏拉图所有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具有‘戏剧’形式。”⑤《恩斯特与法尔克》继承了柏拉图的对话传统,自然也包含了这种戏剧形式。不过,十八岁就开始创作戏剧的莱辛,对戏剧成分的运用无疑是更为自觉的。我们不妨先来看一处细节:
法尔克:恩斯特,欢迎!你终于来了!我早就结束矿泉治疗了。
恩斯特:感觉好吗?我真高兴(恼怒地)。
法尔克:怎么了?哪里有人如此恼怒地说“我真高兴”。
这是第四次谈话开头的一段对白,值得注意的是括号类似剧本中舞台指示的“恼怒地”三个字。虽然“谈话”并不搬上舞台,但这里的“舞台指示”也大有用处。在下文我们可以看到,第四场谈话发生的契机正是恩斯特的“恼怒”。
1.戏剧结构这处小小的“舞台指示”向我们揭示了从戏剧维度分析《恩斯特与法尔克》的可能,如果沿着这一维度走得更远一些,就可以将莱辛笔下的五篇谈话看作一出两幕五场的完整戏剧。下表尝试描绘了《恩斯特与法尔克》的戏剧结构:
总的来说,整出戏以恩斯特的好奇发问始,以他领会共济会的实质终,前三场和后两场各自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段落。五场谈话围绕“共济会的秘密”这一中心,情节上形成了“起承转合”的基本模式。
场次剧情结构第一场——共济会究竟是什么呢?——他们真正的行动是他们的秘密。起(发问)第一幕(理想的共济会)第二场市民社会使人分裂、隔绝;共济会员弥合分裂。第二幕(现实的共济会)承(解惑)第三场如何证明共济会员的意图:对抗国家之恶?共济会员宪法般的原则:平等。第四场——你误导我,那种平等还存在吗?——结束迄今为止的整个共济会格式。转(指责)第五场共济会的形式与本质、共济会的历史、共济会与市民社会的关系合(领悟)
第一场(第一次谈话)开始在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晨”(139),核心人物是恩斯特。对于恩斯特有关共济会的种种好奇猜想,法尔克只在回答中强调了共济会员的“行动”,并且说:“他们真正的行动是他们的秘密。”(147)这场颇有悬念的谈话引出了“共济会是什么”这个贯穿全篇的问题。
第二、第三场可以大略看成一个段落,讨论共济会员的行动和意图,或者说是法尔克眼中共济会的模样,因此这两场的核心人物从恩斯特转到了法尔克。不过法尔克并未直接回应共济会的问题,而是宕开一笔,先问恩斯特“对人的市民社会的一般想法”。这恰是莱辛的妙笔所在,从市民社会带来的问题,引出对真正超越民族、国家、宗教偏见的人的渴望。而这样的人,就是共济会员;这样弥合分裂的行动,就是共济会的事业。话题重新回到了共济会,此时读者和恩斯特一样在法尔克的循循善诱下恍然大悟。第一幕在时间上恰恰经历了一整天,符合古典主义戏剧“时间一致”的要求。回溯到《诗学》对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着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⑥莱辛的写作无疑是与此相契合的。“谈话”看似散漫随意,作者却是从整体上去驾驭和安排的,暗中遵循着“亚里士多德的准绳”。
第四场开始,戏剧情节发生了转折,恩斯特加入共济会之后感到失望,于是恼怒地指责法尔克。如果说第一幕中的冲突主要是恩斯特的无知和法尔克的知情,那么第二幕则是恩斯特的误解和法尔克对共济会本质认识之间的分歧。通过法尔克对共济会历史的考证追溯,恩斯特最终领悟了共济会作为市民社会“一个对立的形象”的深刻内涵。而戏剧结构也就在一次转折之后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在更高的层面上回应了“起”的部分提出的问题,围绕共济会的两次意见冲突也得到了最终解决。
2.戏剧人物《恩斯特与法尔克》就是这样为我们展现了“起承转合”的剧情模式,其中包含着不少勾连全局的悬念和呼应,⑦而其中的两位戏剧人物更是意味深长。莱辛的戏剧理论将人物性格置于中心,恩斯特与法尔克这两位主人公,仅从名字就足以体现出各自的性格。莱辛在《汉堡剧评》中说:“喜剧给予它的人物名字,可以按照其文法的词源和组成,或者别的什么意思,来表现这些人物的性格,一句话,给他们以说话的名字;只消听到这些名字,立即就会知道,叫这种名字的人是什么样的类型。”⑧“恩斯特”与“法尔克”无疑就是这样两个“说话的名字”。“恩斯特”(Ernst)意为严肃、急切,让人想到迫切的探索者;“法尔克”(Falk)意为鹰,代表了目光长远、洞察一切的知情者。恩斯特和法尔克在对话中的表现,完全符合这两个名字暗示的特点:法尔克始终是启蒙者、教育者,展现出智慧长者启迪后学的姿态;恩斯特的形象则更加鲜明,热情、急切是他身上不变的印记,谈话的许多精彩段落都产生于他的迫切追问。
3.穿插性情节“穿插”是古希腊悲剧中就已出现的一种戏剧创作方法。《恩斯特与法尔克》的核心是关于共济会本质的讨论,但有时谈话似乎离开了主干,转向一些不甚连贯的插曲。莱辛于这些“插曲”之中暗藏深意,“蚂蚁社会”一段尤其如此。
第二场谈话开篇写到,恩斯特躺在树下看蚂蚁窝,继而提到了一个没有治理也有秩序的“蚂蚁社会”。这是一个有着深厚传统的隐喻,借指理性高度发达的自治社会,它无疑成为了下文市民社会的一个参照。“每一个人都懂得自己治理自己”的蚂蚁社会似乎寓意共济会希望达到的理想社会,但正如恩斯特、法尔克都认为人类很难达到蚂蚁社会一样,共济会员也并不致力于取消国家治理。共济会“具有社会解放的性质,同时又保留国家”⑨,它的最终目标与蚂蚁社会同中有异。这段穿插情节既未游离于主题之外,也不是简单地以象征的方式预先揭开“共济会秘密”的悬念。毋宁说,关于“蚂蚁社会”的闲聊充当了正式谈话的背景,为戏剧主线的展开做了铺垫,共济会的独特意义正是在这些铺垫的基础之上突显出来的。
在《恩斯特与法尔克》中,戏剧性因素使文本获得了半开半合、欲说还休的隐蔽效果。科伯纳尔在评论莱辛的戏剧《智者纳坦》时说:“莱辛选择的语言形式常常被人理解为是一种隐蔽风格。”⑩在《恩斯特与法尔克》中,莱辛无疑也营造出了这种“隐蔽风格”。
从文本内部来看,法尔克的言谈方式始终给人一种雾里看花、含而不露的感觉。在两位朋友的对话中,“满带疑惑地表达”确是法尔克习惯的方式。但这种隐蔽性的表达绝非仅仅为了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它实际上与莱辛对语言的认识相关。下面一段很好地解释了这一点:
恩斯特:凡我把握到的东西,我便可以用语词表述出来。
法尔克:不见得;这样说出来的话往往表达的不是我原来的意思。
恩斯特:就算不完全,也差不多吧。
法尔克:在这种情况下,“差不多的意思”也许没有什么用,甚至可能很危险。说的比想的少,就没用;说的比想的哪怕只多一丁点儿,就危险了。
这里清楚地表明了莱辛对语言传达思想之能力的怀疑。所谓“满带疑惑地表达”并不是法尔克心中尚存疑惑,而是基于“言不逮意”的深刻认识,主动选择了一种隐微的表达方式,正如他在第二次谈话中所说:“智者不可以说他最好三缄其口的事。”(152)莱辛本人无疑属于这样的“智者”之列。
实际上,戏剧本身在表达观点时就带有一种隐微的效果,无法与论文的清晰相提并论。而莱辛坚持使用纯粹的五篇谈话,首先是为了充分利用戏剧的感染力。莱辛认为:“悲剧通过引起情感便能够教人向善。”⑪在共济会的问题上,重要的是引起人们的感情和思考,而非给出确定性的结论。其次,这种文体也与共济会的秘密性质相符。莱辛说,他不会揭露共济会的秘密,“而是使遮盖物更适合它”。戏剧形式就是这样一种巧妙的“遮盖物”,隐蔽的文本和秘密的社团恰恰形成了某种同构性特征,它们保护着某种秘密,又吸引人们去探究遮蔽之下的深层意涵。
那么这种引而不发的形式能否触及共济会的深意呢?亚里士多德说:“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因为诗所描写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⑫诗人能够从模仿中达到普遍性的真理,这是亚里士多德为诗辩护的基本依据。莱辛同样对历史学抱有微词,他让恩斯特感慨道:“啊,历史!啊,历史呀!你是什么哟?”莱辛相信通过戏剧性的谈话,可以揭示出本质性的概念。这些概念可能与共济会的现状不合,可是这有什么关系?“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⑬唯其如此,诗才能接近真理,才能显示出自身对读者、对社会的重要意义。
共济会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谈话最后提出的“市民社会的对立形象”无疑是一个颇具启发性的概念。说到底,共济会和市民社会之间的对立就是哲人精英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对立,也就是“启蒙”与“被启蒙”之间的对立,恩斯特与法尔克正是对被启蒙者(多数人、市民)与启蒙者(少数人、精英)两大团体的一个巧妙隐喻。在莱辛的设想中,来自市民社会的恩斯特极力求知,深谙共济会本质的法尔克谆谆教导,最终恩斯特看到了象征光明与真理的“太阳在我眼前升起来”,市民与哲人达成了和解。现实社会中两类人的冲突在这里得到了理想性的解决:启蒙完成得如此顺利,秘密未曾公开但已被领悟。从这个角度来说,《恩斯特与法尔克》的戏剧性意义还在于:文本中的戏剧冲突是对现实生活冲突的微缩模拟,现实中难以完美化解的矛盾在戏剧中得到了生动的呈现并展现出解决的可能。戏剧能够创造一个全新的幻象世界,莱辛借此描绘出应然世界的理想图像,回应着启蒙时代的社会问题。
①[德]莱辛:《恩斯特与法尔克》,见《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刘小枫选编),朱雁冰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38页。(文中其他处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⑧[德]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507页,第452页。
③[德]施勒格尔:《恩斯特与法尔克——关于共济会的第三次谈话的片断》,见《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刘小枫选编),朱雁冰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见《论人类的教育》,第232页。
④[德]施尔松、施米特:《〈恩斯特与法尔克〉编辑手记》,见《论人类的教育》,见《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刘小枫选编),朱雁冰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56页。
⑤[美]布朗德尔:《戏剧与对话:柏拉图对话的戏剧形式及其解读问题》,张文涛译,见《戏剧诗人柏拉图》(张文涛选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2页。
⑥⑫⑬[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见《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第28页,第28页。
⑦例如第一次谈话中法尔克说“与一位朋友想到哪儿聊到哪儿”,第三次谈话则说“对单纯的闲聊倦了”;又如恩斯特的初次发问不合共济会的提问程式,第四次谈话开始时则能够以特定的握手形式与共济会员法尔克互相识别。
⑨[德]波内恩:《莱辛勾画的“一个社会的对立形象”》,见《智者纳坦(研究版)》,朱雁冰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325页。
⑩[德]科伯纳尔:《〈智者纳坦〉,一部引起争论的作品?(节选)》,见《莱辛剧作七种》,李建鸣译,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554页。
⑪[德]莱辛:《关于悲剧的通信》,朱雁冰译,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6页。
[1]莱辛.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M].朱雁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2]莱辛.汉堡剧评[M].张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3]莱辛.莱辛剧作七种[M].李建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4]莱辛.关于悲剧的通信[M].朱雁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5]莱辛.智者纳坦(研究版)[M].朱雁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6]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7]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8]张文涛选编.戏剧诗人柏拉图[C].刘麒麟,黄莎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9]维塞尔.启蒙运动的内在问题——莱辛思想再释[M].贺志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作者:胡洋,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学理论、戏剧理论。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