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桑塔格一直被视为一个睿智、深刻的女性知识分子,散发着偶像般的光芒,犹如好莱坞影星一般,以至于有她的粉丝朝她屈膝,然后吻她的手,以示敬仰。但是按《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以下简称《铸就偶像》)一书的说法,桑塔格的成功,绝非天才的爆破式,而是用心良苦、步步为营的结果。作者举了桑塔格自己的话为证:“我的文章比我的人高明。知道为什么吧?那是因为我一改再改,慢慢地、慢慢地重写。我把它们轻轻推上山,从我平平的资质推到更聪明的高一级的层面。”这番话除了表明桑塔格对自己文章的苛求,从而勤于不断修改提高之外,也点出了她“平平的资质”。试问一句,这可能吗?
骄傲的桑塔格说自己“平平的资质”,怕也不能太当回事,不然就上当了。成功人士自谦天资平平,只是上苍眷顾,鼓励群众只要加油就可以,显然是一种善意的解释。残酷的现实就是,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赋,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也无济于事。很多人高估的不仅仅是自己努力的程度,还包括误以为自己有那百分之一,甚至更多。必须承认一点,桑塔格是知道自己有的,所以她一生才那么努力,竭尽全力让那百分之一释放光芒,即便罹患癌症后,她也依然热爱生活,或者说依旧热爱命运,渴望哪怕多活一天。不然,无法解释坚强如苏珊·桑塔格,也会如此害怕死亡的靠近。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文化圈,文化事件风起云涌,强人辈出,像桑塔格这样刚出道的雏儿,要变成金凤凰,进而成为文坛偶像、文化明星,难度之大,超出想象。再说,天资聪颖的人很多,勤于修改文章的人也不少,为何单单钟情于一个桑塔格?她到底是怎样被轻轻推上山的?还有哪些被忽略的因素值得我们记起?答案是肯定的,比如她的外貌、性格、出版伙伴,搭上各路文坛名流,还有始终积极参与文化公共事件,有意识地进行自我偶像化,等等。《铸就偶像》围绕这个角度,做了一番别致的解剖,或许有些不甚恰当之处,但作为解读桑塔格的一个角度,也值得我们注意。毕竟,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回望一颗杰出心灵所走过的来路,都不可能看清全部。
这是一本没有获得桑塔格本人合作的传记,即她对本书持有异议。但并不意味着这本传记就必然地存在多大偏颇。作为读者,应该感谢她的异议。倘若她十分满意,有些内容你就未必看得到。毕竟传记不是光写给传主看的,而是要呈现给读者一个真实、完整的桑塔格。既然是真实、完整的,总有一些事情是传主不愿意再提的。
出众的外貌、迷人的气质,是桑塔格得天独厚的首要资本。“她一头乌黑的披肩发,勾勒出漂亮的椭圆形脸蛋,轻盈优雅,一副神秘的样子,举止不凡,看上去既高贵,又迷人,十分引人注目。”任何时代,我们都得承认,一个女作家,有才华,还长得漂亮,所谓“既性感,又有头脑”,都是极容易被人注意的,这是桑塔格日后能够成为偶像的先决条件。谁让她才貌双全呢!用《铸就偶像》的观点来说,桑塔格本人很清楚,她的外貌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尤其通过《论摄影》一书阐释了照片的功能后,她总是有意识地给杂志提供一些别具一格的照片。如何评判这样的说法,是否有失公允和显得轻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评述一位知识分子,与其女性身份能否脱开关系。从20世纪的文化历程来看,性别身份依旧是一个障碍,当然,幸运的桑塔格越过了这个障碍。还有很多人没有这么幸运。
当《名利场》杂志用了桑塔格头像作为封面人物时,一位评论家看到了这一点:“桑塔格对打造偶像可是有过一番研究的,她拿定主意,提供的照片就是这张铁板的脸,这是1983年她的最佳自我展示。”漂亮是爹妈给的,如何利用好它是一个人的本事,在这一点上,桑塔格有很多成功的经验和做法值得注意。打开一点讲,相对于桑塔格对自我形象的要求和有意识的塑造,现在很多的中国作家是太不重视了,太没有自我意识了,几乎不重视到了藐视的地步。看看书店里文学作品的作者图像,真是一处接一处的灾难,更别说评论家的照片,要么是不修边幅的书房照,要么就是所谓漫步祖国大好河山的旅游照,基本都是一个模样。形象需要经营和塑造。
性格方面,桑塔格是一個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她的目标是要成为精英阶层,并甘愿为此执着地坚持。“她希望自己非常有名、非常富有、非常新颖、非常具有创新力,也非常先锋。”这句话看着的确有点刺眼,似乎桑塔格被描述为功利心重的女人。一个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容易。能够舍掉其他,执着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而勇气之所以称为勇气,就在于不是人人都能拥有,这是一种稀缺品性。
在有了明确目标后,桑塔格当机立断,与丈夫离婚,带着年仅6岁的儿子和两只箱子,还有七十美元,来到了纽约,她为此激动万分。从其一生取得的成就来看,桑塔格这次不顾后路的抉择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如果没有这次抉择,桑塔格顶多只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学教师,而绝不可能是偶像级的公共知识分子。桑塔格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要怎样的事业,以至于种种困难,都无法让桑塔格收回已经迈出的脚步,她简直是义无反顾。怎么赞颂桑塔格的这次抉择都不为过。离婚,带着孩子,身上一百美元不到,而且是在对未来完全模糊的情形下,这是一次对过往生活毅然的诀别。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样的诀别不亚于经历一次人生的“小死亡”,只因为桑塔格渴望改变,她向未知的未来迈出了一步。桑塔格肯定设想过,如果这一步踏空了,她将陷入怎样的绝境。
不能有如果,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6岁的孩子。从踏上纽约的第一天起,桑塔格就明白这一点,她必须站住脚,必须生存下去,必须出人头地,别无他途。到纽约后,初来乍到的桑塔格,一开始做着许多有志青年作家在纽约做的同样的事情,在“所有的派对、乱七八糟的派对”上游弋,寻找新面孔,寻找机会。她“在大都市走街串巷,探幽揽胜”,逐渐结识了许多纽约文人,其中不乏名家。桑塔格的这些行径,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求教和交流,同时也是在寻找舞台和机会。这的确为日后桑塔格成为文化偶像打下了群众基础。如果我们明白桑塔格所处的堪称绝境的状态,一个艰难的单亲妈妈,一个心怀写作梦想的人,一个举目无亲的外来者,她所做的所有尝试,都值得被给予善意的对待。
紧接着,桑塔格几乎抓住了她所能把握的机会,参与了大多数文化事件,并连续发表文章,诸如女权运动、同性恋、电影风潮都有她的身影,能找见她的声音。从小说到思想界,再到电影界,桑塔格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几乎每一次出手都能引人注意。她很少用整篇文章来讨论文学杰作,而是选择对文学潮流和文化潮流进行全面的梳理和发声。在慢慢积累文学资本的同时,桑塔格也在陈述自己的道德权威,塑造着自己的文化形象。她懂得说什么,更善于怎么说。一个勤奋的有才华的人,是无法永远被阻挡的。如果说桑塔格最初的交往,为的是争取发言机会,哪怕一个机会,一旦让她获得了,那她的才华就将绚烂绽放,众人就将被她征服,没有比这更公平和更励志的事情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与那百分之一的天才,在桑塔格身上相聚,就这样,来到纽约的桑塔格获得了新生。必须感谢纽约这座城市,它为许多心怀梦想的人创造了机会,包括苏珊·桑塔格,它就是桑塔格的“维也纳”。
在桑塔格成为偶像的过程中,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桑塔格的御用出版商——施特劳斯。在桑塔格身上,眼光毒辣的施特劳斯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位富有才华的小说家,还是一个女文人,一个可能名满天下的知识分子。《铸就偶像》花了一定的笔墨,对桑塔格与施特劳斯出版社间的关系进行了详细的叙述,并给予了恰当的评价,对施特劳斯的眼光和关键时刻的决断与安排,做了真诚的赞扬。如果说,决定离婚闯荡纽约文坛,是桑塔格人生中第一个抉择的话,那第二个抉择就是在施特劳斯的引导和建议下,将文艺批评作为重点创作对象。实事求是地讲,桑塔格的小说的确不如她的文艺和文化评论来得更加精彩。在文艺评论中,桑塔格留下的不只是洞见,还有谈论问题和写文章的方法。
如果说传记还多少存在争议,部分原因就在于桑塔格本人以及将她视为偶像的人们不愿看到的内容,被写进了本书,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当属她的性取向,也即她始终没有出柜的同性恋身份。对桑塔格的性取向,传记并没有采取回避的态度,而是直截了当加以叙述,据说这一点让桑塔格有点不高兴,尽管这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为了治疗乳腺癌,桑塔格接受了化疗。化疗期间,她写了不少日记。在一则日记中,她写了这么一句:“在忧伤之谷,展开双翼。”就是这几个字,让她的儿子戴维·里夫终生念念不忘,以至于在母亲过世后,都坚持认为桑塔格的这句话——不管她自己是否完全相信它,也不管我们是否能渐渐地完全相信它——是关于人终有一死这个古老的话题所能说出的最精彩的话。
在戴维·里夫撰写的《死海搏击》中,展现了桑塔格如何渴望在忧伤之谷展开双翼的最后岁月。他不但呈现了母亲的不平凡——向死而生,相信理性,倔强自信。更重要的是,他也呈现了一个母亲的平凡——害怕死亡,渴望生存,看不透生死,参不透命运,如常人一样,因病焦虑,寻找偏方,遍求名医,期盼幸运降临。桑塔格面对死亡写下的这句话,显得如此忧伤,却又充满希望和诗意!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她对生如此留恋?它是否表达了桑塔格心里对死亡的理想式的想象?作为桑塔格的儿子,戴维·里夫得以以平常人不可能有的视角,来观察病中的桑塔格。
病中的桑塔格,心情郁闷的时候,常对儿子说:“这一次,这辈子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与众不同。”说这句话是因为,尽管从前两次癌症中死里逃生,但第三次的癌症情况极为糟糕,死亡威胁随时在迫近,任她性格如何倔强,意志如何刚强,结果恐难改变。书中写道,桑塔格真切地感到了焦虑和惊恐,对生的焦虑,对死亡的惊恐,因为她想活下去,迫切地想,她从来就不想离开这个世界。这时候的桑塔格,在戴维看来,就是一个平常妇女,常人有的担忧和惊恐,她一样不少,与我们印象中桑塔格的强硬,有很大的区分。为癌症折磨的桑塔格显现出她的软弱来。有强有弱,才是完整的桑塔格。
面对癌症,为了寻找希望,桑塔格通过网络搜索关于她病情的资料,并从中寻找一切可以增加自信的内容,比如痊愈率大概有七分之一。只要她保持向生的意志和勇气,她就会是那个幸运的七分之一。她很认真研读相关病情资料,哪怕那些东西极其枯燥甚至完全帮不上忙,她也不愿放弃。她不断地询问朋友,咨询医生,所能用到的途径,能收集到的材料,她都尽全力而为。她不隐晦自己害怕死亡。这一点上,桑塔格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恐惧,想继续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两年也好。
为什么桑塔格如此期望能够延续生命?这会是很多人的疑问。显然,她的求生不单单是生理性的渴望,还有更为深层的原因。要知道,她毕竟是一个卓越的举世闻名的评论家、知识分子。戴维·里夫这样解答:桑塔格渴望活下去,源于她热爱生命,热爱这个世界,她醉心于活着,活多久都不嫌够。以至于在病情最为糟糕的日子里,桑塔格都还在考虑将来的计划,不只是准备写什么,还有她准备看的书,准备看的戏,准备再听的音乐。支撑并为她提供养料的是桑塔格孩子般的惊奇感,这才是推动她从一件事情走向另一件事情、从一次旅行到另一次旅行、从一种艺术到另一种实践的力量。我相信这种解释,他给出了一个信号——桑塔格热爱这个世界,尽管她自己也在批判它。
桑塔格留恋人间,是对身体物理存活的渴望,还是对精神世界的欲望?这是《死海搏击》在论述癌症、死亡、医患关系时最有价值的追问。桑塔格对死亡的害怕和强烈的求生意志,来源于桑塔格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以及由此促发的对世界永无止境的探索,俗话说就想看看这个世界会怎样。书里有个说法,相对于身体的被摧残,意识对桑塔格而言最重要,假设提供她一种除了意识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长生不老的可能性,即便变成科幻小说里只有脑袋没有身体的怪胎,她都会感到欣慰与感激地接受。身体形式并不重要,会思考才是唯一。
就像桑塔格所思考的:“加诸癌症之上的,还有一些类似有关责任和人格构成的不实之词:癌症被认为是这么一种疾病,容易患上此病的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发泄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压抑的人——特别是那些压抑自己的肝火或者性欲的人。”疾病的隐喻和过多的解读依旧在蔓延。如果在桑塔格的年代,癌症患者除了遭受身体病痛外,最难的是承受来自社会階层的各种态度,那在医患关系异常紧张的中国,癌症病人面对的情况要复杂、困难和冰冷得多,病人还要对付医生和医生背后的医疗体系。
桑塔格所祈求的就是还能以桑塔格的名义进行思考,进行写作。这个愿望带给她强烈的信念,就算是病情恶化很严重的时候,桑塔格依旧相信她可以渡过这一关。她热爱科学,带着一种虔诚的强烈而不可动摇的坚忍,就像她崇拜理性一样。她总是相信,外边的某个地方,有某种东西比现在更好,不管它是一种生活方式,还是一种治疗方式。她甚至认为,只要她挺过一段时间,科学发展的进度就可能破译癌症的密码,多活一天,就离希望更近了一步。基于这个原因,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治疗,总是非常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戴维·里夫用温情不失严谨的叙述语言,展示了生命最后时刻的桑塔格,一个絮叨的母亲,一个真实的桑塔格,一个面对死亡的忧伤之谷依旧盼望张开双翼的知识分子。
桑塔格面对死亡,就像她年轻时面对未知的纽约一样坚定。
(选自《未被摧毁的生活》,李伟长,译林出版社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