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马

2022-05-30 10:48特欧琳达·热尔桑
译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里斯本纽约街道

〔葡萄牙〕特欧琳达·热尔桑

夜里,一匹发疯的马驮着我向前疾驰,却哪里也没将我带去。沿途之景中没有什么参照物,我们的行进一刻不曾停下,速度很快,越来越快,可是在空间上,我们却根本没有移动。我问我自己:是空间消失了吗?还是时间消失了呢?对时间的感知呢?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模模糊糊记起自己的名字。但我没有忘记你的名字。更没有忘记你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顿时,我醒了过来,接着把灯打开。两点钟,凌晨的房间。

我想,我做不到把灯关掉,因为在黑暗之中,我会感到恐慌。就像在纽约,你做手术那晚一样。医护人员不让我守在你身边,叫我去医院对面的一个护士之家睡觉。那个房间如同牢房,空荡而干净。我注意到房间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浴室里透明塑料窗帘的一角还是破的。

我吞了些镇定片就躺到了床上,没掀开被子,也没脱衣服,不过根本睡不着。每次一关上灯,我就感到恐慌,仿佛天花板、墙壁,甚至整栋房子都会塌下来,砸到我的身上。我无法呼吸,只好坐到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这椅子的靠背很直,坐着非常不舒服。过了一小会儿,我感到精疲力竭。

我想,尽管开着灯,尽管椅子不舒适,那些药片总能让我睡着的。但我仍然睡不着。于是,我只好静静躺着,闭着眼睛,期盼着已经是早上了。同时,我又害怕最后会在错误的时间点睡着,错过你醒过来的那一刻。我想你一醒过来,就看见我在你身边,好像我整晚都没有离开过一样。无论如何,你从麻醉中醒来时的确以为我没离开过。你用英文问起孩子们怎么样。医护人员让你睡过去之前,你也在跟他们说英语。你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你在睡梦中的时候也在讲英语。一部分的你还没有回来,你用英文向我问起孩子们的事。

如今,你讲什么语言呢?我想,我该说什么语言才能让你听到我,让你回答我呢?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我的脑子里除了那些让我疯掉的话,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我也已经死了吗?我在找你吗?

现在是3点25分。如果我把灯关掉,可以按夜光表上的按钮来看时间。但我不能把灯关掉。关掉灯,我会立马置身于井底,没有任何出口。往上面望的话,本可以看到晨光,只是井口被盖上了一块板子,或者一块石头。

我起身去厨房里找水喝,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我是说,跟你一起生活在這个房子里的时候,我是活着的,那时我常常光着脚走来走去。但是现在我感觉脚有点冷,它们在小瓷砖(葡萄牙特色瓷砖,常为正方形,蓝白配色。——译注)铺成的地板上逐渐变凉。

你认为地狱是这样的:经过三十七个小时的航程,半夜降落在一个冻人的机场。然后又重新坐回飞机上的座位,还得再飞三十多个小时才降落,然后再次起飞和降落,一直循环,永不停歇。

你生前总是很讨厌飞机和机场。你讨厌那些很窄的座位和机舱,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腐坏的空气,乘客们的鼾声,机上播放的无聊电影,以及没有个人空间的烦闷的氛围。“温顺”——你是这么形容机场的。

尽管如此,我们去纽约的时候却充满激情。在那班飞机上,我们几乎是开心的。那是早上,还很早,飞机上坐满了人。空乘问我们要不要咖啡,这句话听着就像个烂笑话。我们说不要;因为我们知道飞机上的咖啡是多么令人难以下咽。不过,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

那时,我全神贯注,想着纽约。那里的街道都有标号,是几何的、平行的、垂直的。正因如此,我不可能会失去你,也不可能迷失自己的方向。我不相信任何东西,也不相信任何人。但我相信算术,相信纽约的街道。只要我们会数数,就一定能找到路,我们只需要一条路接一条路地走下去,45号街应该就在44号之后,在46和47之前。即使会耗费些时间,我们也一定能在纽约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我们只需一点毅力,且不数错街道就行。我这样想着,看着我们这排座位另一头窗外的云,松了口气。纽约就好像有这些云那么高,它的科学和技术堆起来能有云这么高。它的能力堆起来,有云这么高。正因如此,美利坚才能解决那么多问题,几乎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哪怕是把一个人丢失的生命一分钟一分钟地都还给他。在云里,我们来纽约的目的变得有些微不足道。等我们坐上回程的航班,所有的难题都会被解决掉的,所有让我们战栗的东西都将成为过去。

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在新世界重生,一切都会重新对我们变得崭新而明亮。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玩,去无线电城音乐厅和帝国大厦。生活曾关上一扇门,但又正在打开它。在这之后,无线电城音乐厅会成为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我们会兴高采烈地爬到帝国大厦顶楼,我们会坐着黄色的计程车在这座城市里穿梭。

然而,原来美利坚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甚至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一天,在纽约,双子塔变成了废墟。根本不可能的,根本不敢想的事也会发生,即便是在纽约。

他们跟我说,你的死并不意味着我的死,因为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如今我如同被诅咒般地,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活着,但我不想这样。

有血丝、针,有往我静脉里输透明血清的管子。口罩。一些人的脸。我看不清。有束扩散的光,接着一个极亮的灯泡夺去了我的视线。它的光直直照到我的脸上,我却没法把它关掉。我不知道围着我的这些人是谁,或许是医生,或许是护士。我正受着他们的摆布。可我不相信他们。我想,他们要把我的那些重要器官取出来,拿去黑市卖掉。我没答应过让他们碰我,我是被绑起来然后拽到这里来的。这一切都在未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发生了。我无法喊叫,因为我无法呼吸,并且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我太虚弱了,就好像一块布,甚至是一张纸,他们想抽我的血就抽我的血,我感觉我的意志都从血管里被抽走了。我马上就要死了——这个想法吸引着我。但我内心深处逐渐确信他们不会就这样让我死掉。马上我就要回到自己身体里了,我已经在慢慢回去了,这样的回归不仅令我痛不欲生,还让我感到恶心。他们正在给我注射最坏的毒药,好让我活过来。

马是海洛因的别名。我知道的。他们应该给我打一剂过量的。我想睡觉。我想睡得很沉很沉,直到消失。

死亡可能会来找我,就像一匹夜马,把我驮在它的背上。然而带走我的是一匹匹噩梦之马,而非死亡之马。噩梦(原文为英文nightmares,意为“噩梦”。——译注)。夜马(原文为英文nightmares,意为“夜晚-马”。——译注)。尽管夜马疾驰,却从未离开此地,又一次把我丢在失眠的边缘。

4点了。早上或者晚上,都一样。我看见分针在黑色表盘上显得越发突出。

4点是失去你的一分钟之后,我想。是失去你的一分钟之后。

但是,那一分钟之后,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的死悬浮着,过了很久才进入我的日常生活。也许还没进入,因此你的死或许不是完全可信的。

不过的确发生了一些事。里斯本成了废墟。那些街道、广场、花园和喷泉都成了废墟。河面和海面裂开了,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吞了进去,带走了地平线、夕阳、岸边的房子、餐厅、露台、沙滩。后来,海与河消失了,世界向自身滚动,然后吞噬了自己。

在失去你一分钟之后。

我并不惊讶。这是座充满地震、灾难,船只失事的城市。以前我也一直明白这点。

早有迹象了,只是没人看见。没人想看见这些迹象。我们总倾向于什么都不去知道,什么都不去思考。

于是有一天,里斯本开始溃败了。我们知道里斯本下城区是建在木桩上的,它两百五十年前就被建在了木桩上。在某个时候,这些木头不再满足于待在地下,于是开始崩坏,逐渐变成了粉末。早有迹象了,只是没人想看见。人行道一块块地下沉,建筑的门面和阳台上出现了裂缝。政府却从来都说,这些不重要。

不久后,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辆载重好几吨的车被吞进去一半(2003年,在里斯本,一辆公交车栽进了地上的一个大洞。——译注)。阿尔坎塔拉的运河隧道里裂开了一个十米深的坑(阿尔坎塔拉,葡萄牙里斯本地区地名。2005年,当地的运河隧道里出现了一个十米深的坑。——译注)。只不过当时是晚上,没有人掉进去。人们只听见了一声巨响。大家都说,既然没有人死掉,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当时大家都瞎了,我们也瞎了。我们还是继续踩在那些人行道上,穿过那些街道,上公交车,下公交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直到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洞,把你吞了进去。后来他们用泥土把洞给填上了,还在上面放了鲜花,但这些一点都不重要。我想他们说了祷告词吧,但当时我什么都听不见。那时我也被埋到土里了。地面突然裂开了,就在我的脚下,我们都被埋到土里了。

从前,医生总说没什么好紧张的。你很好,至少从各方面看上去都很好。你的状况会渐渐平稳下来,就像这座城市一直保持平稳。没错,就像这座城市在自己脆弱的地基上仍然保持平稳。而且,没有什么值得警惕的迹象。

直到在纽约,另一个医生告诉我们:还剩三个月可以活。最多三个月。

第一分钟。在失去你之后。

纽约街道失去了方向,开始变得混乱不堪。47号街在35号前面。83號街在24号前面。怎么数都数不对。只有医生数的是对的——他拿起一张处方,在上面写:三个月。最多三个月。然后他就出去了,他是个金发男子。或者他是个疯子(葡萄牙语里金发Louro与疯子Louco仅一字之差。——译注)。怎样都行。他跟我们说话时,讲英语。

此后,里斯本也成了废墟。如今我总在街上迷路,因为这些街道不再是从前那些,它们都在某时换了名字。我将再也无法找到那些老地方。

有人骑上一匹马,在一个牛仔竞技场里跑,直到被马打败,而整个过程可能只持续了几秒。我想我在某部电影里见过这个场景。

而我呢,当我骑上马,在摔下去然后解脱之前,我也只能在马背上保持几秒的平衡。摔下,醒来。或者摔下,死去。无论如何,都是摔下去。

然而我却摔不下去,我只能任它摆布。我知道这匹马之后还会有别的马,一匹接着一匹,一匹接着一匹。而夜晚也总会一次次回到开始时那样。

(胡涵:牛津大学圣埃德蒙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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