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别无所求

2022-05-30 10:48黄士芬
译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奥托塔楼密码

〔美国〕黄士芬

怒雪纷飞时节,抗议者队伍愈渐密集,蹒跚前行。他们汇聚成圈来抵御风雪,神情毅然决然,前行之势浩浩荡荡,在楼前来回游行。风雪摇晃着队伍,但抗议者仍逆着风雪行进,高声齐喊:

孩子不该死,该死的是焦土导弹!

否则我们终将自取灭亡!

奈玛伫立三楼窗前,见人群游行高喊,心中却不禁想着:“口号还是美中不足,没押上简简单单一个‘弹字——战、婪、乱……”

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她顿感一阵寒凉。

老师泰吉已悄无声息站在门口,奈玛并未察觉。他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张开嘴来却只咽下几口凉气。泰吉此刻试图战胜自己的私欲,不再心存幻想——泰吉从不自欺欺人,当下却一直在欺骗自己。

他做不到。

“还是别看了。”泰吉说道。楼里寒气逼人,连心中坚守的和平真理也难以温暖他的躯体,于是他将手缩回袍袖中。见奈玛不畏寒冷,他心中便感慨。

孩子总是这么顽强,有时又不免过于顽强。

“这是我的职责。”奈玛朝着窗户说道,雾气吹在玻璃上。

“你不必担负这些。”泰吉多渴望强行留下奈玛,此时不能自已,声音颤抖,“其实你也清楚,对吧?你——你可以拒绝。”

奈玛自然清楚。老师们常教导她:“你始终可以自主决定。”同时也不忘教导她,这份职责至关重要,必须由一位孩子来承担——不是她,就是她的同学。

奈玛对老师们的教导深信不疑,对和平会坚守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她害怕死亡,害怕极了。死亡像座漆黑无边的大山压在她心上,令她不堪重负。但即使如此,她也不会违背自己的信念——她是被选中的孩子,她必须面对这一切。

新闻报道严词谴责和平会,痛斥其固守陈规,让小女孩面对这样的命运。她才不过十岁,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和平会没资格利用一位女孩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简直残暴不仁!有人认为和平会应该就地解散,或让那群大人自己来服从和平会的安排——他们已经长大,有能力牺牲自己来拯救世界。

然而新闻说辞在另一件事上却含糊不明:废除和平会传统规矩,是否意味着销毁焦土导弹库存?

“老师,您教导过我——”奈玛向泰吉说道,“这份责任至关重要,而让孩子来承担这份责任,同样至关重要。”

那也没有你的生命重要啊!泰吉多渴望喊出这句话,渴望将奈玛拥入怀中,仿佛奈玛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女儿——哪怕这份渴望违背了他所捍卫的和平理念。“你不是一定要承担这份责任。”他总算控制住自己,“谁都未曾料到,怎么——怎么会选中了你?你可以拒绝,告诉总统你不愿意。”

奈玛回过身来,只见她面容苍白,雀斑点点,双眼大而明亮。“我好怕总统。”奈玛低声说道,“老师,到时候,你能陪我去见他吗?”

泰吉听了连忙背过身去,不能让奈玛见到他流泪。

没人料到奥托汉最终赢下大选。起初其他参选人都在卖力为自己拉选票,而他只默默处于边缘地位,只一直守着手上已有的选票,谁知最终却后来居上。

和平会起初也并未注意奥托汉,目光全锁在一位女候选人身上。这位女候选人四处煽风点火,掀起选民心中的战争欲,她的支持者为此躁动狂喜,厉声呼喊。最终她在点燃众怒以前,就已引火烧身下了台。见她民意大跌,和平会如释重负;然而她已留下一地鸡毛——大批横眉怒目的示威者嘶喊着:“既然我们有焦土导弹,就应该将它们发射出去!”

他们一无所知,已然忘却历史。当初人们创立和平会,正是为了让人铭记那段历史。

直到总统大选结果出来前两周,才有记者就焦土导弹问题采访奥托汉,他答道:“从军事角度来看,若想保卫国家,我们就必须使用手中的焦土导弹。我国正逢战时,必须不留余力。”

这个答案在外界不声不响,却在和平会内一石激起千层浪。长老们连忙联系报社,恳请记者在奥托汉当选前赶紧向他施压,问他那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否则一切都将为时过晚。

焦土导弹能够将千百里外一座城市瞬间夷为平地,抹去那片土地上的建筑、儿童、医院、战犯、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你怎么能合理化使用这样的武器?这难道不是犯下战争罪吗?

作为唯一一个过去曾遭受焦土导弹打击的受害国,我们向来认为绝不可以对外使用焦土导弹!否则,你要如何面对这片大地上流过的血泪?

还有一个问题与那位十岁的和平会少女,与所有关心她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你真的如此渴望发射焦土导弹,以至于为了获取导弹密码,宁愿遵照法律要求,亲手杀死一位本国的孩子吗?

然而记者还来不及问出这些问题,奥托汉就已当选总统。

两百年前焦土导弹摧毁了国都,诗人民安(原文诗人名为“Akuta Myssoutoi”。Akuta在日语中指“芥”,即“尘埃、没有价值的东西”,笔者猜测这里寓意为“卑微渺小的众生”;Myssoutoi与英文Mistletoe同音,即槲寄生,圣诞树的树体,寓意为“幸福”。综合而看,笔者猜测原作者应寓指“渺小众生的和平与安定”,因此笔者将诗人名译为“民安”,取“国泰民安”之意。——译注)的家人悉數殒命。奈玛常常想起民安给后世留下的那首诗:

雪飘落大地,

白茫茫一片

真干净。

请给我三座矮坟,

让我插香来祭奠。

我怎么已失去一切?

只剩空中回荡着的

轰炸声。

诗文字里行间荒芜惨淡,使她愈加深信和平会长期教给她的理念,以及和平会的正义性。

最后一节诗在她脑海中闷闷地回响着,她一抬头,诗文背后仿佛浮现出奥托汉残暴无情的浮影,横刀在握,双手沾满她猩红的血。

她握紧泰吉的手,战战兢兢。

尽了职责才是最重要的,害怕就害怕,对吧?一个月前,奥托汉刚刚胜选而未入职,人们便同时在奈玛胸口下开刀植入了一颗胶囊,留下了一道伤疤。那道伤疤仿佛已经融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她和泰吉一同走在国都长廊上,金属与石砖倒映着刺眼的天光。一位高大而黝黑的老师、一位矮小而苍白的学生,二人紧紧相牵。

不说二人身着和平会长袍,光是他们的脸,在这儿已是尽人皆知,因此他们来到塔楼不久,总统便传入内接见。一群服装齐整的塔楼员工并不过问他们的身份,径直上前带他们来到总统办公室。

奥托汉在桌后起身相迎,象征性鞠了个躬,泰吉也象征性回礼。

原来总统先生这么高大。奈玛心中愣愣呢喃道。奥托汉一身冷漠的硬气,令人望而生畏。

“幸会,泰吉长老。”奥托汉姑且表示敬意,“想来她便是密码载体。”

“是的,总统先生。”奈玛连忙答道,“您好,我叫——”

“你大可不必告诉我。”奥托汉转过身背对泰吉,“和平会的牧师让一个小女孩来做密码载体,简直泯灭人性。”

“她叫奈玛。”泰吉语气波澜不惊,心中却不平静。发射焦土导弹才叫泯灭人性;要泯灭人性的不是我们,而是你!焦土导弹将致使生灵涂炭,那时才是泯灭了人性。这位总统大可以当场表明将放弃使用焦土导弹,奈玛也将性命无忧,而他也将一如以往即位者般放弃实权。

是他拒绝如此。

“将军们已向我汇报过了,”奥托汉说道,“我也告诉过他们,距离和平会最初立下这条律法已过去数百年,我们自然已不必杀孩子来使用焦土导弹,可和平会偏要墨守成规。长老,你说是吗?”

“我们认为这才是万全之策,先生。”奈玛替泰吉作答,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老师们的叮嘱在她脑海中盘旋:切记要与总统交流,切记要融入总统的思想和生活之中。

闻言,奥托汉的目光猛地向奈玛刺来,奈玛不禁浑身一凛。

“你们当然这么认为。”奥托汉又看向泰吉,“这种话全是你们这群大人教的!你们把密码植入孩子身体之中,我若想获得焦土导弹密码,就必须把孩子杀了……你们简直卑鄙无耻!”

“总统先生——”泰吉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南蛮岛在我国南部边境做了什么,想必你们不知道吧?那群蛮岛野人承诺给同盟国什么好处,想必你们也不知道吧?他们同盟国可是手握焦土导弹,若是让南蛮岛给拿到手……想必,想必南蛮人绝对不会让自己的领导人杀什么小女孩来使用焦土导弹;就算真要杀,想必他们领导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泰吉可以从各个角度来与总统争论良久,告诉他如何权衡权力与道德,详细阐释他和平会的核心理念——如果杀死近在眼前的孩子让他感到残忍,那他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堡垒重重的塔楼中按下按钮,杀死远在天边那群看不见摸不着的孩子?

若不赋予总统这样的重担,总统又怎能明白发射焦土导弹意味着什么?

“听说她将成为我的贴身侍从,”奥托汉说道,“我还不能拒绝。”

“是的,先生。”泰吉答道。密码载体须与总统形影不离,以备总统不时之需——违背和平理念的不时之需;而密码载体若能走进总统内心深处,则可拯救自己的性命,进而拯救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这便是和平会的任务。

“好,长老,你可以走了。奈玛,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奥托汉俯视奈玛。

“是的,总统先生。”

“希望你清楚,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奈玛无言以对。她只不过是个被人选中的孩子,难道她想走到那一步不成?因为和平会认为这一道程序是必须的,所以他们就想走到那一步不成?难道有谁想走到那一步不成?

民安的诗文又在她心底徘徊。

无线电传来消息:

“我们必须投降。”

那时他们却扬言:

“我们必须开战!”

不久以后,奈玛坐在总统办公室一角,咬着电子笔一端——和平会中的一位老师曾试图,却最终没能改掉她这个坏习惯。奈玛已换上了塔楼制服,将稀稀疏疏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扎了个辫子,颇有贴身侍从的风范,但塔楼中的人仍然认得出她来——路过弧形走廊时,他们窃窃私语,却对她眼神躲避。

“坐着闷头想什么呢?”

奈瑪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么些天来,奈玛千方百计想与奥托汉交流,然而他都极力回避。当然,当奈玛为他端茶送水、递送文件时,他倒是会说个“谢”字;但他肯定从未主动向她提问过。

“总统先生,我在构思韵脚。”她坦言道。

“韵脚?怎么构思起这个来?”

“我喜欢写诗。”奈玛合上电子纸本,转过身来好望向宽阔的总统桌,“我知道诗并不一定要押韵,但因为我还算不上大诗人,所以写不好无韵诗。”

“诗人——”奥托汉饶有兴致,“没事,念一首来听听。”

奈玛脖子一红。和平会长老鼓励她培养兴趣——他们认为载体要有血有肉才好,因为只有这样,若将来被选为了密码载体,当权者才会不舍得杀死她;除此之外,他们也希望载体有机会长大成人。只是奈玛还从未在人前出声背诵自己的拙作。

近来奈玛写的诗大都苍凉黯淡,比如昨日那首《来年?》。

桃瓣漫天翩飞,

粉色雪花飘落。

释然的雪。

连忙紧握在胸。

静候死亡吧。

除了这阵落花,

我已别无所求。

奥托汉对她来说仍很陌生,因此她不好分享此诗与奥托汉。万一他斥责她呢?更甚者,万一他态度冷淡,甚至嘲笑她呢——决定权全在奥托汉手中。

“几周前游览田园国度时,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小诗。”她迅速想起一首无伤大雅的田园诗,说道。悠然闲适的田园主题自然无妨,是吧?她深吸一口气,趁紧张感掐紧她的喉舌以前连忙背诵起来。

她总算念完了整整五节诗,但越念声音却越小。奥托汉朝她笑着,原来他也会笑。

“你自己写的吗?”奈玛读诗才罢了,奥托汉便问道。

“没错,总统先生。”

“想来也是你自己写的。”他起身徐徐走到她身边,沿窗远远望去,城市居民晒的被子映着粼粼的光,“奈玛,我深深爱着我们的人民。你能理解吗?”

“我相信您深爱着人民。”奈玛心中的爱也只多不少,她尚咿呀学语时,和平会便教導她祖国曾承受焦土导弹打击的历史。“但我所爱的,应是全天下的人。大爱无疆是我们的国家精神,我深以为然。”

“啊,和平会的说辞,又来了。”他那只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奈玛肩膀上,很快又抬起,“虽然我仍然无法苟同,但等你长大了以后,咱们倒是可以再理论理论。”

“长大?您——您的意思是——”

奥托汉笑了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但你有权知道,如今战事渐入佳境,一切都渐入佳境。今天传来了捷报——这么说吧,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了,我也不必做出那个决定。”

闻言,奈玛心底霎时激起一股暖流。

“听好了,虽然如此,但我依然觉得把你送来这里是惨无人道的行为。”

趁着一股迸发的勇气,奈玛起身牵着奥托汉的手臂问道:“当您望向这片国都大地,还有大地上的一切人、事、物时,请问您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看见了繁荣昌盛,也看见了去守护的责任。”奥托汉低头看了奈玛一眼,神色惊讶。

“在和平会中,老师教我们凝视这座城市,然后去想象……想象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奈玛娓娓道来,“老师说,不要想象城市全景,那样太大了;而是要想象城市中某个具体的点。”她指向底下纵横交错的街道,“比如那位穿绿外套的姐姐,她消失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还有鸽子旁边牵着手的那对热恋情侣,他们也凭空消失了;所有的鸽子、街道、花店、店门口玩闹的小孩子,全部凭空消失了;然后是我们的家人。父母、亲戚、朋友、所爱的人,一眨眼间全都消失了。”她说得口干舌燥,这是她第一次对奥托汉说这么多话,“两百年前,这片国都大地上就发生了这样的悲剧,这也是我所看见的场景,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见它在人们身上重演。”

奈玛原以为他会说:“这不过是和平会那群大人几个月以来灌输给你的东西,都是搬弄是非罢了。”然而奥托汉并不如此,而是问道:“奈玛,你家人都健在吗?”

这个问题令奈玛一惊,“先生,我父母都是和平会成员,他们过去也是这么教导我的,只是在我还小的时候,他们就不幸出车祸离世了,后来和平会长老收养了我。我从这场离别中学到了许多。”

“很沉痛的经历。长老们允许你交朋友吗?”

“当然。虽然他们不能时常来这里与我见面,不过现在我们会相互写信。”近来信件来往日渐稀疏,奈玛心中其实五味杂陈。她不幸被选为密码载体,他们似乎就不知道和她说什么了。“有些老师跟我关系也非常好,比如泰吉。”

奥托汉不置可否。“我问你,奈玛,你会把生活中这一切写进诗里吗?”

“会的,先生。”

“他们或许教导过你,让你不必听我的话,不过我还是希望……希望你可以一直坚持下去,如何?”

“好的,先生!”奈玛从未想过放弃写诗记录生活。

时光飞逝,奈玛不知不觉已十二岁,生日这天她正陪同总统和高官进行外事访问,无暇庆生。一周后她归国,没想到泰吉竟亲自带蛋糕上门为她庆贺。

“太好了!你还记得!”奈玛喜出望外。虽说塔楼员工早已将她生日记在档案中,生日时已为她送上蛋糕,蛋糕上裱着精美的传统糖花,然而那不过是例行公务罢了。

“外事访问如何?”泰吉问道。

奈玛小心翼翼,不让又长又阔的袍袖沾到糖花,关上盒子,收好蛋糕放在一旁。近来她已要求不穿塔楼制服了——她本也不必穿,而且她喜欢对自己的穿衣打扮有一定话语权。当然,塔楼员工仍会悉心监督她的着装。

此外,形势越来越严峻,她也算能有所分神。

“奈玛?”

“关于战事,他总报喜不报忧。”奈玛拨弄着袍袖,眼神回避泰吉,“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因为每当战事不佳,他就会不与我说话。”

懦夫!泰吉想要骂出来,最终还是住了口。人们两年前便盼着战事结束,谁知战事却一拖再拖、一拖再拖……

原先民众只是颇有微词,可时至今日,人们已是怨声载道,社论头条也纷纷大书特书“国门已破”。自两百年前以来,这片土地上明明已应再无争端。

在泰吉心中,和平会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来守护和平,这才换来了国家曾经的安定;反观国人,他们却在和平的大门口左右踌躇。奈玛兴许只留心战事和总统的心思,而泰吉却留心听着民意,感受着人民越烧越旺的怨怒,不禁对此惊恐万分。

“奈玛,”泰吉说道,“你不在时我很好奇,不知道你还保持创作吗?”

奈玛抬起头来,神色惊喜。“你是说写诗吗,那是自然的。”

“那么这样,”泰吉说道,“挑几首你写的诗,我们为你出版一本诗集。”

“我的诗?可我——”我写的诗还不够优秀,我还是个孩子,我还尚在学写诗呢,不是吗?“我不清楚……虽说出诗集是我的梦想,但是泰吉,我都不知道我有几首诗配得上出版。去年写的诗,我现在读起来都会尴尬。”

“去年写作课时你写的那些就很优秀。”泰吉语气情真意切。诚然,奈玛的诗一读便知是出自孩子之手,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情感却仍能拨动人心弦。“我们请编辑帮你一把,你看怎样?”

“我……我……”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这一切听起来太过简单,简单得不对劲。若非她成了密码载体,她还须孜孜不倦地创作、删改、练习,直到她的拙作入得了大诗家的法眼,不是吗?

可转念一想,若非她成了密码载体,她本来倒是有大把好时光来练诗。

“好吧……”她向泰吉说道,觉得这一切真假难辨,让她喜忧参半,心乱如麻。

泰吉脸上露出一个短暂而生硬的笑容。“这就对了,奈玛,有时赢下战争不光需要枪杆子,也需要笔杆子。”

“可是南蛮岛人读不懂我写的诗吧,除非有人翻译我的诗,或做些什么其他处理。”奈玛不解道。

“不,战争并不只有那里那一场。”

于是《塔楼中的少女》迅速出版,举国上下读者如潮,畅销盛况究竟出于病态的观赏欲,出于怜悯,还是出于家国情怀,没人知道。媒体夜以继日追印诗集,人们议论如潮,将“奈玛”这个名字给淹没。

过去人们也曾向她投来目光与议论,她以为自己已习惯。然而如今的人,是对她垂涎三尺,是要把她拖入重重声浪之下。塔楼通讯人员拦下了采访浪潮,仅放奈玛出来寥寥几次;然而寥寥几次便足够了,她的影像迅速蔓延至一切报道之中。人们随处可见奈玛的照片——迷离光线中,她身着海绿色长裙,神情黯淡肃穆。那样子活像位流浪儿。她讨厌那些照片中的自己。她明明也会沐浴在阳光中欢声笑语,也会穿上金色粉色的裙子,然而这个光鲜真实的自己却融不入那一条条新闻之中。

曾经人们口中呼喊议论的,只是一个成为密码载体的“孩子”,这个“孩子”是抽象的;而如今人们直称起了这位“孩子”的名字——奈玛,囚禁在塔楼中的诗人。在抗议者心中,她有权利长大成人,她的名字还燃起了抗议者心中的火焰,成为团结焦土导弹反对者的标志。

奥托汉心生不悦。

有几次记者竟劈头盖脸问道,他可曾想象过自己将奈玛开膛破肚剜心的样子,这时他才会横眉冷目瞥向奈玛。除此以外,他还算有礼有节,并未在奈玛面前发作,但他却召来了泰吉。

“你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卑鄙无耻的小人!”

泰吉神色自若,双手握在身前,希望这副神态能给奥托汉火上浇油。“奈玛相信我们的所作所为。难道您竟如此无情,连她表达自我的权利都要剥夺吗?”

“混账东西!除了天杀的焦土导弹,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不成?要么我们血流成河,要么南蛮尸横遍野,你们和平会就想让举国上下陷入这种两难境地吗?我还必须按你们的规矩去杀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以为她送了命,我就不会撕心裂肺吗?”

“我对此并无什么怜悯,”泰吉语气冷漠,“我会目送奈玛最后这一程。”

奈玛若是听见二人的谈话,心中对他们如鲠在喉的莫名愤恨只会更盛。纵使她已和总统相处良久,她心里却还对他有一些恐惧,如今怒火让这丝恐惧更浓烈了——这倒是从未有的。这难道不是她的职责吗?可是她不过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奥托汉凭什么甩脸色呢?

在她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她连做自己的权利都失去了吗?

她对泰吉的看法则更加复杂。泰吉在乎她,她都看在眼里;泰吉也总不忘对她说,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很多,比和平会长老们还要多。可是……她何曾选择成为他的棋子,成为照片里那位被囚禁的流浪儿,一副毫无生机的模样?

那些诗文是她的心声,由许许多多人读过了,可纵然如此,她却不知怎的,恍惚觉得自己的声音竟如此卑微稀薄。

在她十三岁生日两个月后,当晚,一阵炮火突然轰向国都大地,漫天拉响刺耳警报声。

他们已进行过无数次战争避难演习,奈玛下意识按演习路径四处移动,步伐迅疾,心跳汹涌,脑袋却空荡荡一片。几分钟后,她已随众人一同拥入防空洞,身上还穿着晚礼服,挤在数名重臣之间。她双手抱紧自己,掌心冰凉。

总统传唤军政大臣入隔壁内室商讨。奈玛躬身伏在墙边。防空洞中一扇窗也没有。躲在这座监牢之中,奈玛心想,所有人都安全了——

除了她。其他人都感到安全,不禁长舒一口气,而她心中则翻江倒海,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一首诗仿佛就近在嘴边,思路却四下凌乱,怎么也出不来。

心脏横冲直撞,她手捂在胸前。那颗胶囊就在那里,好像在往外刺,刺着她的手指。

她当晚并未听到传唤声,翌日晚、再翌日晚,始终没有……一连数晚,总统都未传唤她,防空洞外空袭警报声兀自响彻夜空。七十四日后,三处战略边陲失守,一支侵入军杀入国门。

奈玛走入内室时,奥托汉掩面痛哭,孤身一人。

他牵起奈玛的手,满脸泪痕,奈玛却不为所动。

“对不起。”奥托汉哽咽着,“对不起……”

奈玛脸上一阵刺痛。在最后的时间里,她想好好思考些什么,大脑却一片空白。

她试图稳住呼吸,却难以做到。

“如果你想——想要花些时间,跟人们作最后的告别,或者——”

“请迅速了结我吧。”只要奥托汉手起刀落,她便不会恐惧。死之将至的感觉令她痛苦,仿佛要摧毁了她,她一刻也不想活在这种感觉之中。

奥托汉松开与奈玛紧紧相握的手,走到桌前取出一个盒子,盒子装饰华丽,代表着那道仪式。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它勾着奈玛的目光,不让她逃跑。

总统摁铃,数名将军大臣入内。他们身材高大,神色毅然决然。

“按法律所要求的……”奥托汉喃喃道,“见证吧。”

他握住刀柄,双手颤抖。

奈玛心如死灰。她盼着他抖得厉害些,刀就会落下来。

紧接着——刀落了下来!是奥托汉把刀丢了。

“给我另想一个办法!”奥托汉朝众臣破口大骂,奈玛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他又朝奈玛喊道:“滚!”

奈玛逃出了防空洞。

她悶头一路冲回到宿舍,双腿仿佛要甩出去了,步伐凌乱,只不断要向后蹬。她一下子摔在毛地毯上,浑身战栗,气喘吁吁,紧接着又哽咽了起来,声音悲痛欲绝。她止不住颤抖。

他要来把我拖回去了,他要来把我拖回去了,他要来把我拖回去了……然后他就要杀了我……

然而他始终没有来。日沉沉而落,奈玛辗转反侧。翌日清早,来的是泰吉。

泰吉直冲进房中,一把将她紧紧抱起来,她仿佛要无法呼吸。

“奈玛,我、我一听……我就来……”

话未说完,奈玛就挣脱开泰吉,此刻并不想再陷入情绪之中。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更何况安慰泰吉。

泰吉双目失神道:“我有,我有个计策。我是长老之一——新总统当选,我们也会选出新的密码载体,然后重置密码,制作一个新的胶囊,我知道怎么操作——奈玛,你可以逃走,我来帮你,我们今晚就能行动!”

她听了直作呕。她逃了,她的同学便会成为密码载体。他怎能让她做出这样的事?

“那你又要选谁成为替死鬼呢?”她哭喊道,“你觉得我会让人替我去死吗?”

“不是的,不是的。”泰吉神色疯狂,仿佛已无法正常思考。泰吉昨晚其实彻夜未眠,在心底已疯狂地预演了一切,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他一边期待有人能抓走自己,一边又害怕犯下叛国罪要面临的代价……剩下的,只要奈玛点头就好……他最终还是说出了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糟糕透顶的话:“我们不用再把密码植入到别人身体里。我把密码从你身体里取出来,然后直接送给总统。没有人——没有人需要为此送命。你不會死,别人不会死,谁都不会死。奈玛,求你了!”

“什么?”奈玛一个激灵从泰吉身边跳开。

“我已经打点好了守卫,那么——我可以做到。奈玛,求你了,我就差给你磕头了!”

奈玛勃然大怒,盛怒盖过了刚才的惊恐。他怎么敢这么想?他怎么敢想着帮她平安潜逃,同时为总统拱手送上密码?这是错的,有密码载体,因此发射焦土导弹才有代价,而泰吉不正是教导她这一切的人吗?奈玛呵斥道:“你不能这么做!”

“可以的,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他不敢直面奈玛。他从未质疑过和平会,一次也没有;然而如今他来到了这里,几乎要将信仰推下悬崖。“因为有的时候……我之所以下此决心……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死了!奈玛,你一直在这座坚固安全的塔楼之中,所以你没看到——我路过街边,尸体堆积如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漫天扬尘,人们心惊胆战——我害怕,我害怕,奈玛……”

泰吉不禁闭紧双眼。数周以来,炮火轰炸声如影随形。

“你觉得该发射焦土导弹了,”奈玛缓缓说道,“你也觉得该发射焦土导弹了。”

“我、我不知道……”

他双眼仍紧闭。奈玛抓紧他袖子。

“这就是为什么会安排一位密码载体,”她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并没有销毁掉焦土导弹——以备不时之需。但发射焦土导弹需要——需要让焦土导弹发射者怀上莫大的愧疚,不是吗?所以我才会来到塔楼,确保事如所愿。”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泰吉语气低微。

从孩子蜕变成大人,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问题不在于对错,”奈玛说道,“而在于不让战争变得理所应当。”

奈玛在塔楼宿舍中静坐着,等待着。

警报声夜夜回荡。尘烟已弥漫国都街道;每当风吹散尘烟,便会露出背后一片片高耸的拱廊和塔楼坍塌而成的层层废墟。

她凝视窗外,不知牺牲自己能否拯救国人;还是说,自己死了,敌国土地上也不过是无数像她一样的人死去罢了。

又或许,这便是结局了。岛国虽无焦土导弹,但他们邻国有,所以如果他们邻国总统……这些念头并不能让她好受,总归不过是她先死,千千万万人跟着死。这个世界不过比她苟延残喘多些时日,最后也不过沦为一片荒原。

那么战争究竟为了什么?她茫茫然思索着。结局不过两败俱伤。

她抚平裙子,取出纸笔。

如今已不需要韵脚,也许她已不再需要了。

我的存在令人不解

你多想我是清澈的

然而我却沉痛不堪

战争究竟为了什么

谁能来告诉我答案

我就坐在这儿

等待着

等待着

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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