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张惠雯
(德克萨斯休斯敦)
《玻璃房子》是沙石的中短篇小说集,小说《玻璃房子》是其中一篇,也是作者上榜“2007年中国年度十大小说(短篇小说)排行榜”的作品。在海外从事中文文学创作的作者,即便不被国内同行嘲弄,也常会自嘲“业余水平”。沙石对我谈起他的创作,就曾如此自嘲。但在我读了《玻璃房子》里的所有作品之后,我感觉这绝非什么业余水平的创作,而是一部写作笔法相当纯熟、创作风格独树一帜,视角辽阔而且思考深邃的小说集。如果一个作者在他的业余时间里写出了这些具有极高专业水准的作品,那我们可以想象他在写作过程中是多么精益求精、呕心沥血。
对于中国大陆的文学期刊来说,沙石的名字并不陌生。但在我看来,他的小说应得到比现在更多的关注,因为这些小说不仅就创作意义而言表现不俗,还展现了一种新颖的视界。
与一般的移民文学不同,沙石所写的不是中国移民小圈子眼中的美国,也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的美国,而是一个相对客观、具有共存性的美国。在这里,东方与西方碰撞、相互交融、弥补而又互为矛盾、争执。它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世界,但也不残酷;它有天地不仁的一面,也有人情、人欲的温暖炙热。因此,生存是艰苦、孤独的,但生活又是让人眷恋热爱的;华洋之间既有因差异产生的隔阂甚至误解,也有因人性共通而和解的温柔一面。
沙石的小说题材纷杂,因为作者的视线像触角一样伸入社会的各个角落。他的小说人物从空虚、扭曲的白人有产者妇女(《玻璃房子》中的伊丽莎)到嫁给富裕美国男人的中国移民女性(《靠海的房子》中的梅子),从底层的中国移民(《玻璃房子》中的花匠阿德)到美国山地的牛仔女郎、乡村酒吧歌星(《罗斯山上的歌声》的克斯迪(蒂)娜),从偷窃、偷窥的不良黑人青年(《靠海的房子》)到在战争中失去至亲的黑人母亲(祖母)(《献上一盘咕噜肉》)……作家的目光触及美国社会的各个阶层,敏锐地捕捉其中的形形色色。事实上,很少有其他中国移民作家像沙石一样在小说里展现了如此辽阔的美国生活图景,在这种辽阔背后是一个作家不含偏见的观察热忱,以及他对文化和人性差异所持的一种宽容。这是一种有益的品质,这使得沙石小说里的生活世界如一个各种肤色、文化、性格争相闪耀又相互辉映的万花筒,它多姿多彩,杂糅而富有活力,喧嚣而又不乏彷徨和沉思。
但沙石的小说绝不停留在一般性的、看“西洋景”的肤浅层面,更不落入移民辛酸、文化冲突的情节俗套。它超越了群体、种族,找到了一切艺术最好的落脚点——人性。一旦深入到人性的层面,不管是富裕的白人有产者妇女,还是撅着屁股终日摆弄泥土的中国花匠,无论是身患癌症的垂死的老人,还是开着Wrangler跋山涉水、寻找自由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同样光彩熠熠,他们的生活、感受同样值得我们注目、为之思索。就探索人性而言,作者是公允而博爱的。
与大部分海外作家相比,沙石的小说如同他的名字,扬弃了移民小说中经常存在的悲情和苦涩,展现出一种素朴、热气腾腾的生命力。这种生命的热不一定是道德的,它的特性不是清高,也不是严歌苓、张翎等女作家作品中展现的善感、惆怅和纤细,它甚至相当混沌,时而莽撞,它从不排除欲望对它的影响和主导,它就是拒绝被修饰的生命力本身,是一种高涨的生活意志。《玻璃房子》里的花匠阿德勤奋、本分,但他可不是那种老实巴交乃至于木讷的人,他每天都对着房间的白种美女画报想入非非,并且真心期望和被丈夫冷落的白人妇女伊丽莎发展一段艳遇。他当然不只停留在“想象”阶段,他能够探测到伊丽莎这方面的需要,而且并不因为自己身份低微而把实现愿望的机会拒之门外。最后,使他失去和梦寐以求的白人美女做爱机会的完全不是他的胆怯、畏缩,而是他的骄傲和自尊,因为他要求在床上,而她只允许他在游泳池边上(床是属于她和她的医生丈夫的,不容粗人玷污)。这个戏剧性的冲突恰恰显示,阿德这个看起又粗又笨的人其实和优越感十足的伊丽莎一样有要求,他的要求一样十分固执、不容妥协。从这方面来看,阿德并不卑微,他相当有勇气,虽然他欲望强烈,但并不因此丧失自己的底线,他是矛盾的,但又是真实而健全的。
如果我们比较小说《窗帘后边的考夫曼太太》中的老孟头和严歌苓小说《女房东》中的老柴(两个同样悄悄窥探独居的、具有神秘气息的美国女房东的中国男性),我们就更能够理解沙石小说中人物的鲜明特点。他们是有些浊气的,但也更贴近真实的人。和老孟头相比,《女房东》中的老柴更女性化,他迷恋的是一种由飘飘洒洒的蕾丝内衣所代表的纤秀和轻弱,他的情感、印象都是相当飘渺、如梦如幻的,而女房东也的确身患重病,病弱得如同林妹妹。老柴梦想见一见女房东的脸而不得,更不用说她的肉体了。但《窗帘后边的考夫曼太太》里,老孟头却会半夜爬上花坛去看个究竟,而且他懂得用小诡计,潜入卧室把窗帘留一角。考夫曼太太也是来者不善,虽表面周到礼貌,触及她的“原则”她就绝不留情面。例如,她有个亲密男友罗伯特,两个人常一起喝酒、谈天到深夜。但女主人有个“逐客”时间,时间一到,罗伯特就会被撵出去,一点不容变通,任男方哀求、威胁都无济于事。冲突最激烈的一次,考夫曼太太威胁要喊人、要报警,这真是西方女人的真实写照。
沙石笔下的中国女性同样精彩,这种精彩不是精细、面面俱到,而是如漫画般辛辣,会突然抓住一个令人意外、却又十分真实的细节,把它放大来给我们看,达到一种戏剧的效果。这是个聪明的方法,因为实际上读者并不需要全部的真实,只需要某一部分、具有感染力或喜剧性的真实。在小说《靠海的房子》里,嫁给洋老公却独守空闺的梅子被俊俏的黑人青年诱惑,这种诱惑是单纯的肉体诱惑。她为此做了种种安排,甚至花了一大笔保释费,无非是为了促成与其偷欢的可能性。但当被释放的黑人青年真正来到她家门口,按响了她的门铃,她又胆战心惊了,而令她退缩的竟是一个关于和黑人做爱会生“斑马”的粗俗笑话。这最后一幕把一个想出轨却又忐忑不安、瞻前顾后甚至具有种族意识的中国少妇写活了,而这样的细节在一个“被洋化”了的中国妇女身上,最能展现出戏剧性效果,因为我们立即透过她洋化的体肤窥见了她中国的骨。沙石的这一类小说是富有讽刺性的喜剧,在海外作品中十分新鲜。
作为小说家的沙石,其代表作品在我看来是《玻璃房子》《窗帘后边的考夫曼太太》以及《牌局》这类的小说。它们呈现出冷静、克制、嘲讽诙谐的特质。在作品和作者本人之间,是一种全然的疏离。小说成了创造者呈现给我们的艺术品,当我们观察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作品本身,而不会计较作品和作者本人的情绪、情感、经历有何瓜葛,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非艺术、和赏析无关的干扰。在这些小说里,《牌局》的风格与众不同。它的写法相当古典,是中国风味的传统和古典,颇有话本小说的市井生活气。其中对话尤其精彩,缠绕其中的猜忌、试探、绵里藏针、语里机锋,令人想到张爱玲小说中的聪明和世故圆滑。由此可知,小说的作者必然是个极了解生活、了解世态和人的人,他能够容忍人性中的乖戾和瑕疵,擅长于理解、宽容,而非批判。
小说《罗斯山上的歌声》值得特别提起,因为它散发出一种全然不同的魅力。如果我前面提到的这些作品展现出纯粹的小说魅力的话,《罗斯山上的歌声》则具有一种诗歌的气质。这篇小说无什么特别的情节,也没有结局,但它通篇充满浪游的意味,充满了作者在文中所说的“置身于深山面对阔水”的辽阔气息。一位向往自由、无法在感情中安定下来的男士开着吉普车到罗斯山漫游,目的就是光顾山顶酒吧。他在山下的咖啡馆闲坐,体会驾车攀爬山野的孤独和壮丽,在半山腰和偶遇的牛仔女郎无伤大雅地调情,一切都像是仅仅kill time。最后,他在罗斯山顶的酒吧听完动人的歌曲,下山路上突然想给女友打电话……至于电话中要说什么,会说什么,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这篇小说在沙石的小说里很突出,也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一篇小说,因为它不是写一个故事,而是写一种感觉。
但即使是《罗斯山上的歌声》也是有瑕疵的,这个瑕疵在沙石的同类作品中也存在。这个瑕疵就是作者未能抑制住的诉说愿望:一些不需要说明白的话被说明白了,一些不需要解释的感觉被解释了。例如,在《罗斯山上的歌声》中,小说几乎刚一开始,主人公“我”就追忆:“两年前买这部Wrangler吉普的时候,我选择了红得发紫的樱桃色,我的女友金娜看了说,你书生的外表掩盖不住你内心的野性。”金娜最后的这句评价是毫无必要的,甚至我们会猜测这根本就是作者让金娜如此说,是作者在说话,因为他担心我们察觉不到主人公是个内在野性的人。这等于在小说一开始,就“告诉”了读者主人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给人物定了调,而不是由读者在阅读中自己慢慢发现。这不仅是多余的,而且多多少少破坏了小说“隐”性的美感。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毛病,在我上面提到的《玻璃房子》这类小说中,却被很好地避免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沙石的小说是海外文学中的异类,它独辟蹊径,真诚地探索人性和欲望等复杂命题,具有揭开面纱和遮羞布的勇气。某些小说的题材和人物可能会让一部分读者不舒服,如《窗帘后边的考夫曼太太》里沉溺于和狗做爱的考夫曼太太,《玻璃房子》里勾引一个粗野花匠未果、愤而毁树的有钱太太伊丽莎,但恰恰是这类小说,是沙石写作技巧最圆熟的作品。每当作者涉及到“异类”的心理和行为时,他的文字才华就发挥得更加完美,他冷静的观察和分析就更深入。在这类小说里,他的写作达到了从容自如、冷静客观的境界,他作为人生喜剧家的理性讽刺才能展现无遗。而在一些带有作者自身情感的作品里,如《华嫂、二子和我》、《天堂·女人·蚂蚱》里,他没有达到这种境界。
在海外华人的小说中,很少有触及“异类”的作品,沙石的创作因而更令人惊喜。没有异类,文学就是不完整的,拒绝异类的文学也是不成熟的文学。沙石作品中“异类”虽异于常人,虽不可理喻,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不触及这些真实的存在,我们就难以更深地理解人性的丰富、复杂、矛盾和变异性,所有这些,才构成人性的最终真理。昆德拉曾说,“发现”(或认知)是小说唯一的道德。沙石以不避讳、不矫饰、不粉饰的态度写真实存在的人和性,即是遵守了小说家的根本道德——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