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平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尽管总是有不少埋怨和责难的意见,但是作为一个诗歌流派,“第三代诗歌”还是被各种类型的文学史和当代文学批评著作所叙述。这些论述又不约而同地把“第三代诗歌”仅仅作为一种反叛色彩浓烈的激进主义诗潮,并且认为它的消极影响巨大。
这几年,以一向主要致力于当代新诗批评与研究工作而广为人知的青年学者谭五昌在给研究生上新诗专业课的过程中,发现了不少研究生对“第三代诗歌”的认识大都局限于“教材”定论性的范畴内,且普遍对“第三代诗歌”的丰富性缺乏应有的了解。因此,几年前,谭五昌就开始以“还原式”的研究方式,像福柯所期望的“知识考古学”那样,力图重新回到“第三代诗歌”的历史现场,拨开那些已有的本质性结论的迷障,还“第三代诗歌”以本来面目,并试图对之进行新的阐释与评价。谭五昌新近出版的诗学专著《诗意的放逐与重建——论第三代诗歌》(收入“中国新锐批评家”文丛,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就对“第三代诗歌”进行了专门的、系统的探讨,堪称颇具突破性的研究成果。
谭五昌以“诗意的放逐与重建”来整体概括“第三代诗歌”的价值取向,可谓眼光独特。以往的大多数研究只注意到“第三代诗歌”对“诗意的放逐”,从解构的后现代主义角度来评说“第三代诗歌”。而谭五昌这项研究的价值总体来说在于,他既承认“第三代诗歌”对传统诗意的放逐,同时还认识到“第三代诗歌”放逐传统诗意的目的是为了重建新的诗意。如此一来,“第三代诗歌”放逐诗意就不仅仅是目的,而且还是手段,是达到新的诗意重建的途径,这样“第三代”诗人放逐诗意的意义就不完全只有消极性的影响了,其积极性价值也就极大地被呈现出来了。这样的结论至少部分地刷新了人们固有的观念,把“第三代诗歌”的研究扎扎实实地向前推进了一步。的确,我们必须抛开意气用事,心平气和地细致辨析“第三代诗歌”的是非功过。从通常的意义上讲,“第三代诗歌”是从建国后“第一代诗歌”、朦胧诗“第二代诗歌”之后的“新一代”诗歌。这种笼统的划分,或者说,当年这些北岛之后的青年诗人的自我写作的定位,就是在于把自己这一代的“代际”身份与前辈诗人们有意区别开来,以极端方式凸显自己人为显著的身份特色。因此,他们越反抗得彻底,就越能显示自身的价值和标识。如此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们当年提出“打倒北岛”的过激言辞了。他们急于出场,并急于表现自我,哪怕这种出场与表现显得多么的另类与叛逆!当年,从诗评家徐敬亚主编的“红皮书”入选的诗歌团体来看,共有60多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的诗歌宣言,都有自己的诗歌作品,就像一场场诗歌的竞技表演,每一家都把自己自认为最精彩的一面或多面展示出来,让大家欣赏与把玩!由于大家争先恐后地争着出场,而且是以“民间”自在自为的方式,几乎没有什么国家意识形态层面的门槛,没有“官刊”的审查限定,只要入了“红皮书”主编的“法眼”,就可以以民间盛宴的方式登堂入室了。所以,难免鱼目混珠,说得不好听,难免泥沙俱下!当然,经过为时不长的历史“检验”和过滤,人们还是愿意从中指认出具有建设性价值的诗歌群体,尤其是其具有开拓性的诗歌写作,比如,“他们”“非非”“莽汉”“撒娇”等“第三代”诗歌群体。这些“第三代”诗歌群体的确与前面的几代写作明显不同,比如,他们反对诗歌的宏大抒写,反对诗歌的意象群聚集,反对刻板的书面语,等等。他们提出“诗到语言为止”,认为除此之外诗歌没有什么,或者说,诗歌什么也不是。我本人就置身于这三代诗歌群体之中。他们有的是我的忘年交,有的是我素未谋面的朋友,有的是我同时代的好兄弟。比如,我与“莽汉”和“撒娇”群体就有着比较密切的接触,我与他们偶尔在一起聚集,我们喝酒谈诗。有时我觉得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最起码,我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距离。记得我与“莽汉”的代表性诗人之一马松有一次在北京喝酒,他以四川的待友方式招待我,我们俩彼此忘情地敞开胸怀喝酒,结果是,他喝得认不得回家的路了,我只好陪他坐在马路边,望着天上暗淡的月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他渐渐缓过神来,我才给出租车讲清楚他的住所,送他回北京那个暂时的家。还记得,有一次我去上海,抽空去找默默设在上海莘庄的“撒娇诗院”,其规模、氛围、情景让我这个知识分子恍如隔世,仿佛时空穿越进入魏晋了。我在那里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回文学史上才有的“竹林七贤”的雅士。回来后,我意犹未尽地写了一篇发自肺腑的文章,名叫《我也要撒娇了》。也就是说,“第三代”诗人不仅把写诗视为一种艺术操练,而且把写诗当作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戴望舒当年遥想的那样把人生与艺术融为一体了。他们把诗歌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不刻意为之,但又从来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谭五昌的这本诗学著作好就好在把握住了“第三代诗歌”这个“神”。作者把主干把握住了,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就一下子“拎”起来了。所以,谭五昌在充分掌握材料的基础上,善于分析问题,归结问题,提炼出一些有本质性的结论。这既与他平日里的学术训练有关,也与他间或与第三代诗人有所接触并对他们知根知底分不开。
本专著的第二个研究亮点是,谭五昌对“第三代诗歌”作了比较宽泛的理解。他不像以往学者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把“第三代诗歌”仅仅限制于“非非诗派”“他们”“莽汉诗派”那里,或者说,不仅仅置于徐敬亚在“两报大展”后所编辑的“红皮书”所罗列的那些诗派与团体,谭五昌一改已有的当代文学史(诗歌史)的表述对象和逻辑框架,从“新型理论话语与诗学主张”这样的知识范型上,对“第三代诗歌”的对象、内涵和边界进行了全新勘定与表述。他认为,“第三代诗歌”写作应该分为“女性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和“个人写作”。这样的概括就远远超越了所谓的“反崇高”“反意象”和“反语言”那样狭隘的范围了。从时空上讲,谭五昌还打通了80年代和90年代诗歌之间的内在关联,没有把“第三代诗歌”完全局限在80年代内部;从内容上讲,他丰富了“第三代诗歌”重建的具体所指,重新架构了“第三代诗歌”的诗学空间。尽管这样的说法在学术界还可商榷,但是它的拓新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本来,“第三代诗歌”就是一个含混的命名。谭五昌愿意从“广义”的角度来归结这一群体的写作,而主动放弃大家被动接受的“狭义”归纳。这种学术上的重新阐释与归纳是需要学术胆识和勇气的。我明白谭五昌的良苦用心。他不屑于把历史问题简单化、整体化、本质化,而是还“第三代诗歌”一个复杂的、生动的、鲜活的状态。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在思想解放方兴未艾之时,一股股破土而出的思潮喷涌而出。所以,我们听到的、看到的、读到的诗歌不只是我们教科书上那几个诗歌群体,而是一场“汉语的盛宴”,是一个个“诗歌的多声部”,是众声喧哗!谭五昌的这部诗学专著用还原的眼光和方法“再现”了当年的诗歌现场,把其中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呈现出来,这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正是在如此全景式的观照下,谭五昌对“第三代诗歌”诗人写作的群体和个体进行了不同于以往文学史的解读。这是谭五昌这部诗学专著的第三个亮点。在海外没有“文学史”一说,它是中国制造的“特产”。不管是分析哲学还是现代阐释学,都是围绕诗歌来谈诗歌历史的,要么指向诗歌本身,要么指向诗歌的“外部”,即社会、生活、现实、情感等等,几乎不会把一个个丰富的诗歌现象概括成几条干巴巴的结论。以往的当代文学史只是把韩东、于坚、李亚伟等列为“第三代”诗人的代表,而谭五昌还把在90年代以“知识分子写作”著称的王家新、西川、陈东东、欧阳江河,以“神性写作”名世的海子、骆一禾和戈麦等人,以及“摇滚诗人”伊沙等,都归入“第三代”诗人的麾下。如此一来,不但恢复、还原了一些生动而真实的诗歌史实和记忆,而且也改写了以往文学史常见的对“第三代诗歌”的贬抑性描述:诗歌理论宣言大于诗歌写作实绩。文学史总是在做减法,而且是依据它自身预设的逻辑做减法,把那些不符合它逻辑的历史现象进行任意的删节,留下来的那部分不合它逻辑的史料通常还做反面材料,“第三代诗歌”常常是作为新时期诗歌宏大叙事的反面材料或者说负面材料加以表述的。所以,给“第三代诗歌”“平反”,给予其应有的历史地位,是包括谭五昌在内的有责任心和正义感的新诗研究者的历史使命。2006年,在黄山举行的纪念“第三代诗歌”20周年的酒会上,由我执笔撰写了给“第三代诗歌”具“平反性质”的《归园宣言》,它是一份“第三代诗人”在新世纪的新宣言。也就是说,要真正理解“第三代诗歌”,就必须放弃文学史常识,回到诗歌现场本身,而且还要密切关注它们的“变”与“不变”。因此,“第三代诗歌”既是一个历史现象,也是一个“现实”的现象。他们没有“与时俱退”,他们与时俱进。他们还在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在场”,不断地发出自己哪怕显得“微弱”的声音。我记得李亚伟前几年出版过诗集《豪猪的诗篇》。翟永明说,不是豪猪非好汉。这些诗歌写作在当代并没有“失效”,它们的影响力仍然存在,有时候还具有主流导向作用。因此,对一代人的诗歌写作需要认真辨析。文学史的毛病始终是在做减法,把许许多多的血肉去掉,剩下的只是一堆枯骨。对此,谭五昌显然是十分警惕的,他用这部专论“第三代诗歌”的学术著作很大程度上“改写”了文学史惯用的观念、方式和方法,其创新价值是十分明显的。
《诗意的放逐与重建——论第三代诗歌》一书的第四个亮点是激情与理性的碰撞所产生的耀眼火花。谭五昌既是享誉圈内的诗歌批评家,又是一名富有情怀的诗人。他始终置身于诗歌现场和大学教学与科研的阵地。这种双重身份和多种区位优势,给了他理性而灵动的研究先机。本书没有故意掉书袋,除了必要的考古式的资料爬梳和理论溯源外,谭五昌把主要的研究精力投放到了对诗歌本文的细读,然后在大量诗歌赏析的基础上归纳出“第三代诗歌”的总体特征,也就是说,谭五昌的结论是建立在扎实的文本解读的基础上,因而是真实的、可信的,当然,也是耐读的。谭五昌学术研究的路径值得肯定:他没有从预设的一套观念出发,然后再“拉郎配”式地找一些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设想,再然后得出所谓的“正确结论”,其实那种循环解释是站不住脚的。非常难得的是,谭五昌先是下功夫阅读大量的诗歌文本,而且还能够参照着进行“比读”,同时,研读了与之相关的许多研究文献,从而构成一种相互映照,并在新批评和“西马”理论的指导下,对“第三代诗歌”进行了富有见地的解读,形成了一种开放性的结构,召唤那些“理想的读者”的共同参与。所以,这部书既有学术研究的严谨,又显现出了诗人的锐气,谭五昌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平衡,因而,该书少了学术著作的“板结”,也没有诗人的意气用事。
总体而言,“放逐”与“重建”是一破一立,边破边立。这就把“第三代诗歌”的锐气和责任担当充分展示出来了,可谓抓住了问题的关节。我希望,谭五昌《诗意的放逐与重建——论第三代诗歌》一书中的种种“新观点”“新方法”“新思维”能够引起大家充分的共鸣、关注与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