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的驽马之影——“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论争笔记

2013-04-12 17:19代田智明著李明军译
关键词:胡适鲁迅

〔日〕代田智明著,李明军译

(1.东京大学 研究院综合文化研究科,日本 东京;2.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5)

一 发端

直到最近,我搜寻近现代汉语短文选为题材,每月给某杂志撰写小专栏。因此,有点儿消遣性地留神,这4年间,注意着每年3月号“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的课题。最初是胡风,继而受理王朔,去年3月采用了来自鲁迅的儿子周海婴(1929-)所著的《鲁迅与我七十年》(2001年)[1]的引用,真是托消遣心思的福,碰巧心愿得偿、福从天降。

周海婴的这本书,虽然在日本也成为了话题,但在中国文化界却被说三道四,引起了相当的笔墨争议。虽然风波不只是“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的问题,但我想在本文仅限于此,一部分还要涉及两年多前已经在本刊(《中国研究月报》——译者注)上发表的拙稿(2002年)[2]、整理丸山昇这期间含有这类课题的议论(丸山2003年、2004年)[3]。我想,若参照丸山论文,会被人认为易于理解,但关于与拙稿有重复的内容,还望读者谅解。

首先,周海婴该书中“再说几句”一节想摘要补充正文部分。开场白说,这部分是否形成文字,再三犹豫、顾虑,但这是日中战争期间,承蒙照顾许广平母子的罗稷南(1898—1971)的亲身经历,是从罗稷南的学生那里听来的传闻之语:

1957年,毛主席曾前往上海小住,依照惯例请几位老乡聊聊,据说有周谷成(城)等人,罗稷南先生也是湖南老友,参加了座谈。大家都知道此时正值“反右”,谈话的内容必然涉及到对文化人士在运动中处境的估计。罗稷南老先生抽个空隙,向毛主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大胆的假设题,具有潜在的威胁性。……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一个近乎悬念的询问,得到的竟是如此严峻的回答。罗稷南先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做声。他把这件事埋在心里,对谁也不透露。[1]370~371

那位硬骨头、一贯说话尖刻的鲁迅如果现在还活着会发表什么样的意见,因这样意见的牵连会遭遇什么样的苦头?这样的假定对历史来说即使没有意义,也应该是饶有兴致的问题。更何况,其中的“现在”正处于“反右派斗争”这一人民共和国肃清运动的高潮中。

据周海婴说,罗稷南后来得了重病,不忍心埋没这个事实,于是向一位信得过的学生和盘托出了。这个学生把这件事又转告了鲁迅的儿子海婴。

这篇短文发表不久,就惹起了议论。该书出版的第二年(2002年),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谢泳、秋石,在毛泽东研究领域的陈晋撰写了反论。三人撰写批评的动机、立场似乎不同,但基本的论点却类似。他们的批评虽然都把这个轶闻的时间设定为1957年“反右派”之际,但却不能发现实证性调查毛泽东在上海停留期间对鲁迅的言及和言及的内容、与罗稷南会面的可能性等条件以及这么做的事实。这种流传实际上要比这早。在1957年3月推进“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时,毛泽东就讲过与此有关的话语。因为在了解毛泽东的鲁迅观方面饶有兴致,所以引用其中一部分话语。一个话语是3月8日题为《和文艺界的谈话》的讲话:

他的杂文有力量,就在于有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我看鲁迅在世还会写杂文,小说恐怕写不动了,大概是文联主席,开会的时候讲一讲。这三十三个题目,他一讲或者写出杂文来,就解决问题。他一定有话讲,他一定会讲的,而且是很勇敢的。(原载《毛泽东思想万岁》)[4]253~254

所谓“三十三个题目”是指这时为批判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所列举的课题。

再一个话语是两天后的3月10日,在《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谈话纪要》中也涉及了鲁迅。

有人问,鲁迅现在活着会怎么样?我看鲁迅活着,他敢写也不敢写。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他也会不写的,但更多的可能是会写的。俗话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鲁迅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论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他会写。现在有些作家不敢写,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我们没有为他们创造敢写的环境,他们怕挨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本身唯物论没有学通。是彻底的唯物论者就敢写。鲁迅的时代,挨整就是坐班房和杀头,但是鲁迅也不怕。现在的杂文怎样写,还没有经验,我看把鲁迅搬出来,大家向他学习,好好研究一下。(原载同上)[4]263

这个时期,毛泽东所指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遇上了来自两方面的抵抗:一方面是刘少奇和《人民日报》总编邓拓等共产党主流;另一方面是被称为民主党派和党外知识分子们。因这时毛泽东正寻求对共产党的批评而谋划“整风运动”,所以对后者来说,由于过去受压制的经验,并没有立即出现呼应的空气。所谓“不正常的空气”恐怕就是指他们的心里话。在这种意义上,对毛泽东来说,有鼓动知识分子们去抒写的必要,因此,在这个时期拉出了鲁迅,的确算是“把鲁迅搬出来”。

总之,在这里,据谢泳、陈晋的观点所述,像“鲁迅活着,他敢写也不敢写”、“坐班房和杀头”之类的表达,因被罗稷南误解或者被周围的人误传,这才最终形成了这次轶闻。

但是,据陈晋所说,毛泽东1957年在上海停留期间,7月7日与上海科学、教育、文化、艺术及工商界代表人士的座谈,罗稷南的名字位列其中。这是这一年罗稷南和毛泽东可能会见的惟一机会。但是陈晋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因为这次座谈会是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数名领导干部也参加的会议,所以在“反右派”的紧张期,不可能提出“具有潜在的威胁性”之类的质问。[5]423

当然,相继也有轶闻是事实和再反论的意见、证言。在谢泳、陈晋的考论前后,罗稷南的侄子陈焜在回顾伯父的品格的同时,发表了直接听到的类似话语。[5]438-444另外,转告周海婴轶闻的当事人、罗稷南的学生贺圣谟也订正了周海婴记述的错误,但表明了大意相同的意旨。[5]447-448证言很多,至少可以说关于事实关系陷入了胶着状态。

其中,当时在现场实际听到了二人对话的黄宗英(1925-)在这年的年末发表了新的目击证言。她是著名电影演员赵丹(1915-1980)的夫人,因她本人也是演员,所以夫妇二人参加了1957年7月7日的座谈会。她说她坐在罗稷南的旁边,听到了他同毛泽东的围绕鲁迅的问答。[5]453~457

从黄宗英的文章来看,无论是过于修饰的文体,还是向律师咨询在公开这件事情上有没有法律问题的记述,都是小心翼翼,经过深思熟虑的,但从中也传达出目击证言必须取得社会性责任的苦恼情感。大概不能把这称为虚伪吧。她的文章似乎反映着在人民共和国长期生活过来的文化人的心情,铭刻着由于自己的言行而不知带来什么后果的精神创伤。姑且不论深刻的历史意味和细微的差异,作为笼统的事实关系来说,大概应该说,因此而解决了。

但是,对于周海婴最初记述的明显错误,必须加以订正。罗稷南既不是出生于湖南,这次座谈会也不是同乡聚会,周谷城因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而无法参加。另外,罗稷南并没有“埋在心里,对谁也不透露”,而是在健康的时候,向可以信赖的周围人讲过等等。

那么,我想在黄宗英、陈焜、贺圣谟等人的证言基础上再现上述座谈会的现场状况,若干角色进入的情况,恳请谅解。

二 剧本风味

1957年7月7日傍晚,近40 人三三五五聚集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人们不知为什么脸上流露出阴郁、紧张的神情,静静地坐在大厦内设置的不怎么宽绰的咖啡馆里几张小圆桌边。圆桌的坐席不是被特意指定的,无论坐在哪里都可以。这时候,同领导的会面是比较坦率的,乍一看果真也是很坦率的氛围。可是说起来,聚集在这里的36 人,并没有预先通知,都是突然被指点来的,而且目的就是参加当时的权力者毛泽东召开的座谈会。

按道理说,这是很光荣的事情,但这个时期却不一样。就在几个月前,知识分子们被声势浩大地要求自由地发表意见、批评共产党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理由是帮助党的“整风运动”,所以竟有许多人响应号召斗胆地讲出了过去咽在肚里不敢说的话。

但是,从5月中旬前后,情况开始出乎意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6月8日,传达了“反击右派分子的进攻”的口号,而且据说,本可以自由发表批评性言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本身是引蛇出洞的“阳谋”。不用说,与稍前不同,已有的自由豁达地议论的空气即刻沉闷、凝重了。

高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时期,写短文公开发表的人举不胜举,包括那些没有形成文字,在会议和人前发表批判性言辞的人就更多了。而到了这个时期,谁不都是各种灾难临头啊?谁不记得当时自己发表的意见而向党汇报啊?真可谓是疑心生暗鬼。这样的时期,毛泽东究竟为什么要召开座谈会?大概是想要说什么吧。如果相反被指名要求发言什么的,那么究竟该怎么说呢?这一切引起了被召集来的人们不安的情绪。

沉默之中,提心吊胆的气氛威压着会场。这时,一个率领上海市委干部、胖而高的男子轻松愉快地大步走入会场,初次见到他的人也马上明白了,他就是那个毛泽东。

他一边手拿黑折扇一边笑容满面地环视着会场。正面两三张桌子坐着电影界人员。其中一张坐着著名演员赵丹和黄宗英夫妻,还有电影导演应云卫,再就是作为翻译家而知名的罗稷南等人。

毛泽东和在座的大部分人好像都熟悉,一走近电影界人员的桌旁,就以坦率的神态,高声叫道:“王人美的父亲是我的老师,演员王人美来了没有?”是日常的浓重的湖南土音。跟随的人答道:“王人美没来,女作家王元美来了。”王元美忙站起来说:“我是不是来错了?”毛泽东说:“没错没错,欢迎女作家王元美同志。”周围的人于是鼓起掌来。

跟随的人交给毛泽东一份与会者名单,他就放下扇子查看名单。在名单上发现某个名字,就环视会场。当发现在旁边的罗稷南时,显得非常高兴。罗稷南迎上一步与毛泽东握手,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毛泽东移动到赵丹等人所坐的桌边,在赵丹夫妻旁边,跟罗稷南斜对面坐下了。

毛泽东深情地问道:“瑞金一别以来怎样啊?”罗稷南曾经对抗过蒋介石,参与过1933年的福建人民革命政府。那时,为了探寻与当时广西苏维埃革命根据地的合作,作为使者访问过瑞金,当时二人面谈过。虽然已将近25年,但二人却都在人生苦境中结下了交情。

毛泽东还补充道:“感谢你翻译了《马克思传》,为中国人民做了一件好事。”人民政府失败后,罗稷南返回上海,闭门读书,专心于翻译事业。梅林的《马克思传》是他翻译事业的一个成果。毛泽东进一步问道:“现在怎么样啊?”

“现在……”这时候,罗稷南想停一停,稍一犹豫,还是决意要问:“主席,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

在旁边的赵丹夫人黄宗英吓破了胆。的确,胡风事件以来,这样的话题在周边曾多次提出过,但在这“反右派”的危险时期怎么能向指挥这场运动的当事者,也是最高权力者询问这样的问题?

虽然当初罗稷南一定不知道毛泽东的3月份的讲话,但是正如黄宗英所说,回顾建国以来知识分子的历史,当然怀念与自身命运重叠的对国民党政府发出过激进反专制言论的鲁迅。更何况,应该称为鲁迅弟子或秘书的人们接连不断地被迫失足。

另外,这年春天,强制、煽动人们充分发表意见,正当人们对此很感兴趣的时候却反掌一击,立刻被非难为“右派”。此时,对罗稷南来说,鲁迅这一固有名词大概也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象征吧。

对毛泽东来说,他一定是想起了3月的讲话。他自己提出如果鲁迅活着的假说,并且说,就唯物论者鲁迅而言,他一定会写的。并以此来鼓舞促进知识分子们。决不能忘记这些,更何况也是他本人,延安时代以来就把鲁迅树立成了“现代中国的圣人”。

因此,这个询问,如果是如周海婴所说的“具有潜在的威胁性”,那么就是双重的:一重是询问濒于危机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在“反右派”时期,这是更加本质性的询问。正因为是本质性的,所以对知识分子来说就更危险。

另一重,对毛泽东来说,据说是指出了重大的矛盾。如果你所说的“圣人”仍然活着,按照你的指示发表批判性的言论,那么现在你怎么对待他?这一点对于毛泽东,等于是匕首式的言说。

瞬间,原来的祥和气氛消失,紧张的气氛弥漫了会场。毛泽东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这样说道:“鲁迅么——”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爽朗地答道……

这样回答的言语尽管是理所当然的,但黄宗英、陈焜的证言,还有周海婴的记述却各有微妙的差异。黄宗英:“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5]456陈焜:“大概不是关在牢里,就是不说话了”。[5]439我认为,在周海婴的记述里“识大体”一句,虽然在黄、陈二人的证言里没有,但对大意并不怎么影响。

听了这样的问答,怀孕的黄宗英吓得腹中的胎儿险些蹦出来。但如周海婴所说的罗稷南“惊出一身冷汗”,黄宗英却没有这样的记述。她描述,与懵懂中的她相反,“瞥见罗稷南和赵丹对了对默契的眼神,他俩倒坦然理解了。”[5]456于是,在持续2 个小时左右的座谈会之内,用时仅仅不足1 分钟的毛泽东和罗稷南的问答,就宣告结束了。这里的关系性的解释,无论作为毛泽东论也好,还是作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论也好,大概都非常微妙而又惊心动魄吧。

三 驽马“驽骍难得”

即使如此,那么提出这样大胆疑问的罗稷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本来应该认真仔细地探查资料,但本文拟根据手头资料和上述陈焜的文章,[5]438-444在理解的范围内先讲一下。

罗稷南,原名陈小航,又叫陈子英,出身于云南省凤庆,1918年考入北京大学,192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在学校学习期间最接近的教师是梁漱溟,同时还与哲学系早一年的学长,后参加诗人团体沉钟社的创办,建国后成为北京大学中文系骨干的杨晦(1899—1983)关系密切。

毕业后,最初在东北当教师,后又回到云南,和楚图南(1910—?)一起从事教育事业。这期间培养了长期具有交友关系的学生艾思奇(1910—1966)。

但是,原本不像是书斋人的他,国民革命时代,当了在地方云南、广东具有影响力的军人陈铭枢(1889—1965)的宣传科长;30年代,也因有这层关系,当了十九路军的发言人兼秘书,投入了淞沪会战。后又跟随十九路军的蔡廷锴(1892—1968)继续当秘书,参加了如上已述的福建人民革命政府。这段时间,曾访问过广西苏维埃革命根据地,谋求合作,缔结了衣服、食盐、医药品的援助协定。正如上文所述,和毛泽东的会见就是在这时。

福建政府失败之后,移居上海,从政治第一线引退,作为翻译家而闻名。不过,罗稷南是他作为翻译家的笔名。据说这个笔名是因以前的上级蔡廷锴瘦削高挑,大概也是赞美其行为吧,因此被人喻为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支撑其左右的他也得了唐吉诃德所乘爱骑“驽骍难得”的绰号。唐吉诃德把“驽骍难得”认定为骏马,但实际上只不过是皮包瘦骨的驽马,把“驽骍难得”作为笔名似乎蕴含着这样的悲哀和痛苦。罗稷南是“驽骍难得”的音译。

在翻译方面,除上述《马克思传》之外,还翻译了狄更斯的《双城记》、高尔基的《克里姆·萨木金的一生》和爱伦堡的《暴风雨》等多部作品。侄子陈焜也说,伯父教诲他必须学习外语,因为外语能使人拥有另外的两只眼睛、一张嘴、和一个脑子。

另外,日中战争期间,读书生活出版社运营之际,他开始了和许广平的亲近的邻里关系。在上海日本军占领之际,还发生了罗稷南夫妻和许广平一起被日本军绑架逮捕的事件。周海婴所说的承蒙照顾大概就是这个时期。抗日战争胜利后,因反对国共内战,与许广平、马叙伦等人出版了《民主》《周报》等刊物,还是民主促进会的发起人。尽管退出了政治第一线,但在言论出版方面好像也并没有退出。

人民共和国建国后,1950年毛泽东给他写信,好像是劝他回云南当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根据辞书方面的记述,他曾去云南就任了该职,但陈焜在回忆中说:“没有辞也没有去。”[5]440这点恐怕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还说,在建国后的上海只有少数几个人“保持着比较独立的身份”,罗稷南是其中之一。[5]440同样,学生贺圣谟也说:“解放后一直是自由职业者的翻译家,只由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译所每月支付120 元的‘车马费’”,[5]451“平时不用去上班,有时开会去去”。[5]480

作为履历来说,还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的头衔,连续五届被选为上海市人民代表。这些辞书的记载和实际情况的关系恐怕还需要再充分一点儿的探究。

他的刚直性格,即使亲族和学生的回忆打个折扣,也不乏趣事。1960年上海作家协会对人道主义的批判大会竟连续数十日。从他参加了大会这点上看,他和作家协会的关系大概是事实。批判达到高潮时,他站起来说:“人道主义有好东西,你们不能随便批判”,弄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5]442

正是由于这样的态度,在批判肃清和“文革”时受到了难堪的凌辱。陈焜劝他坐着听听别说话,他盯着侄子半天说:“我是走过江湖的,我知道这些事,但是我不会敷衍,也不愿敷衍。”[5]443周海婴的“再说几句”中说,和毛泽东问答的结果是“惊出一身冷汗”,看来似乎是主观推测的,或者说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意的记述。

我注目的是宣告“文革”前兆的《海瑞罢官》批判时,罗稷南所作的发言:“农民起义是暴乱。只要是接替前人的统治权,取而代之,不算是起义,也不是革命。”“工农兵的文化修养不高,他们的意见绝不能当做经典看待”。[5]443另外,罗稷南还说,他喜欢毛泽东著作中的《反对党八股》、《反对本本主义》,而不喜欢僵硬的意识形态性的言说。[5]442

虽然这些是基于回忆的片段,不应简单地导引出结论,但却使人感觉到和毛泽东不同的某种理性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从陈铭枢组织社会民主党这件事来看,作为我来说,被想要推断的诱惑所驱使,作为假说,我推断他或者是社会民主主义者,或者是托洛茨基分子。对于这样的推断,虽然得到了长崛祐造先生的进一步确认,但据说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信息。再加以推断的话,假如在中国可能有刚直、硬骨的自由主义,再配合以个性,那么,种子岂不是像罗稷南这样的人物所播下的吗?他建国后类似自由人的生活方式和片段性的发言大概就证明着这一点。我觉得他和毛泽东的革命观不同的世界观、社会观的可能性以及自由主义的反抗萌芽似乎就在于此。作为托洛茨基分子,他和被肃清了的延安王实味等人一样。

四 对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的鲁迅和胡适

那么,关于问答的真伪,可以说大体解决了。但是,围绕这种解释和纵深度的论争却继续着。秋石所说的“毛泽东会不会因为鲁迅的‘抗上’而将其‘关在牢里’呢?笔者认为,不会!”[5]483实在是不干脆的说法。

另外,陈漱渝联系这场论争讲道,许多作家、知识分子在“中国新时期挑战鲁迅(的神圣化)的方面虽然很多,但集中到一点,就是要消解和颠覆毛泽东对鲁迅的上述(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评价”。[5]477不必说,这些是站在捍卫鲁迅地位的立场上的说法。黄修己引此为证,认为这次问答作为史实,既有很高的价值,又是毛泽东本人自我消解、自我颠覆其评价的实例。[5]463

的确,这次问答隐藏着深远的影响。可是至此,边做成话题边谈论的现象却很异常。如果说这次问答再度关系到毛泽东的鲁迅观或鲁迅对共产党政权的印象,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史实。

我并不认为毛泽东对鲁迅做出了“酷评”。[5]466毛泽东的回答可以说是充分地理解了鲁迅在情境之中不惜选择过激言辞的另一面,即因场合的不同而采取沉默或甘心“堑壕战”的态度。毛泽东的回答大概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也和他3月份对鲁迅的看法:“敢写也不敢写”相符合吧。

与此同时,几个月前,毛泽东称赞鲁迅的杂文,可能是要表达自己的言行可以相对化的看法。我认为,如果说在罗稷南的询问中隐藏着大胆和愤怒的话,那么,从想要正面诚实地予以回答他的询问中也可以看出毛泽东的态度。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下以后才说”这一陈焜的证言,难道不可以认为是他认真地理解了这样的询问吗?

的确,在毛泽东身上并不是没有矛盾。在延安,丁玲、萧军主张“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时,他说,杂文是对敌人进行尖锐批判的形式,“如果把同志当做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因而否定在“解放区”中的杂文。这次他想要把这种杂文和鲁迅笔法暂且运用于“整风运动”,而且很快就转变为压制发言者的手段,没办法,我把这就叫做机会主义吧。

但这是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的一方面。因此,即使如秋石所说,毛泽东多么痴迷于鲁迅,[5]482这也是另外的水准问题。毛泽东的回答与其说是政治性的判断,不如可以说是毛泽东的痴迷状态的充分表达。不过,相反,不是也有人过于匆忙地下结论吗?认为一开始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到“反右派”的转换就是毛泽东的策略。

关于这一点,范伟有如下所述:“如果把眼光再开阔一点,着眼于‘双百’(百花齐放,百花争鸣)方针提倡、贯彻的全过程,还应当看到,毛泽东提倡‘双百’也不乏诚意。”[5]471我也基本上和这种见解接近。从毛泽东是鲁迅痴迷者这一观点来看,上述1957年3月对鲁迅的讲述和这次的问答恐怕反倒增强了这种推测吧。毛泽东因喜欢鲁迅而引用鲁迅。正因为痴迷不是才没有做出类似掩饰、奉承、藐视之类的回答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理解陈漱渝的观点。对他来讲,与其说似乎是在讲述鲁迅,不如说他是想要捍卫毛泽东的鲁迅评价:“毛泽东称鲁迅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我个人至今仍然认为在总体上是正确的,不应该以对毛泽东个人历史评价的变化而转移。”[5]477

毛泽东是按《新民主主义论》的成规行事的人。我虽然对毛泽东这样的鲁迅评价不太赞成,但是,假如陈漱渝正确地判断这个评价的话,那么就完全没有依据毛泽东的必然性吧。如果这就是陈漱渝的鲁迅论的话,那么,不管毛泽东说什么,也不管事实上存在什么样的问答,岂不是都没有关系了吗?从鲁迅研究方面,应该只要实证就可以吧。因此,陈漱渝想要捍卫的,甚至说穿了,其想法不就是想弄清楚二者的关系吗?在这里,大概能够感觉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政治性言说的深层关系。一个问答并不仅仅是过去的解释,还应感觉到它和现在权力的浓厚关系。

那么,论争初期,对问答事实本身怀疑的研究者,另外还有谢泳。他是在1998年围绕鲁迅的另外论争也提出了问题。谢泳在评论林贤治《人间鲁迅》的《鲁迅研究之谜》[6]或《鲁迅如何被利用》[7]中(后者反而是前者的摘录)这样说:“困惑就是为什么鲁迅以反专制为基本追求而却总是被专制利用。鲁迅的悲剧不在生前而在死后,他差不多可以说是中国近代以来惟一一个没有被新时代否定的知识分子,这是为什么?”“可以说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是读着鲁迅的书长大的,可为什么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那些读过鲁迅书的红卫兵战士连最起码的人道主义都不懂?”[6]19~20,[7]314

像这样的疑问本身对于把鲁迅神圣化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恐怕具有提出异议的意义吧,也许还想表明鲁迅和毛泽东的超越了单纯政治关系的巧合一致。

不过,作为跟鲁迅和毛泽东类比的事例,在中国文化界,好像被评论的是胡适和蒋介石的关系。陈红民的《智者千虑》[6]153~156探讨了蒋介石在战后的国共内战中如何想要笼络胡适的经过。陈红民在文中讲述了蒋介石判断自己当了总统并不能行使行政的权力,同时还想请求政府靠胡适的名声授予他文化权威、让他当总统候选人的事实。而且,采用陆铿的回忆,说胡适过去贯彻在野的“谏言角色”,坚辞参加政府,但却对总统候选人很感兴趣:“‘政府的尾巴’不做也罢,做‘政府的头’就不一样了。”[6]156

相反,上述谢泳本人在《不能这样理解胡适》[6]171~178一文中,按照非常实证的手法,采用胡适的日记记述对此加以了反驳。与毛泽东认真地应对罗稷南一样,谢泳认为,无论蒋介石还是胡适都认真地考虑了事态,坚持了自己的意志,并没有欺诈或内幕。谢泳的论证本身基于史料,无疑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在文中,谢泳批评现代中国文化界至今存在的对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偏见,他说:“许多对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看法的人,总是要找出各种理由来否定掉这些知识分子身上的独立性,以为他们那种独立是虚伪的。”“从胡适和傅斯年一生的政治选择来说,他们的自由主义立场是没有改变过的。”[6]173这样的观点恐怕是可以理解的吧。

虽然如此,但在这里却出现一幅奇妙的构图。谢泳论述蒋介石和胡适、提出鲁迅研究之谜,介入了围绕毛泽东和鲁迅的问答论争,可以说完全是独立的学院式的兴趣吧?在围绕上述问答的真伪论争上,谢泳站在了与陈漱渝、秋石完全相同的逻辑和立场,但这只不过是利害关系的偶然一致啊。因为对他们来说,都希望毛泽东是鲁迅的赞美者。

谢泳是参与鲁迅论争的一方,他采取胡适及其同类,描述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传统。似乎可以说,这本身也与反对对鲁迅的神圣化有关系,也就是说,在现代中国的文化界,正如硬币的两面,评论毛泽东和鲁迅,好像是为了在另一面把蒋介石与胡适的关系当做问题而设计的。

关于胡适,人民共和国建国后,毛泽东想请他当北京图书馆馆长,中共地下党员也指出从事胡适挽留工作的经过原委。[6]138~139于是,围绕问答的论争还留下了这样的说法:“毛泽东……认为鲁迅的位置也就是坐坐文联主席的交椅(这比他认为胡适回来可以当图书馆馆长,地位已经高多了)。”[5]461

人文学的研究全部基于独立的学院式兴趣的说法恐怕是不合适的。与其说这样,不如说人文学总是伴随某种“政治性”意味或“权力性”意味吧,问题是其中所争论的内容和性质。

五 结语

去年秋天,我寄居北京日本研究中心,讲了有关鲁迅1933年的话题。当时分发了日语原稿,但精通日语的研究者问我对胡适的思考,以及对鲁迅的革命的态度。因此,我这样写道:

俄国革命的时候,农奴们不能理解贵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杀掉而吵闹不安的神情,“奴隶们受惯了猪狗的待遇,他只知道人们无异于猪狗”(《偶成》)。此时鲁迅所讲述的,如果不是一瞬间站在贵族的视点上,他怎么可能这样讲呢?[8]

最后的否定疑问句似乎是被误读了,所以有了下列质问:鲁迅岂不是肯定有杀掉贵族孩子的行为吗?

过了两个月左右,这次在鲁迅博物馆,就鲁迅和当时的青年、编辑的关系,我用汉语仍然讲述了这个时期。我以鲁迅在向《申报·自由谈》投稿的当天所写的书信中所说的“不向《自由谈》投稿已经很久了”为引子,讲述了当时鲁迅所能够看到的文坛状况。当把这些发表为铅字的时候,我被要求把写鲁迅的措辞“弥天大谎”部分改为“不是事实”。[9]

因为每个都是琐事,也许没有逐一提到的必要。但是,在现代中国的文化界,即便迟钝的我也能够感受到,围绕胡适和鲁迅的话题,在偏袒胡适和偏袒鲁迅之间,都会成为天真幼稚的一端。拙稿就是以这样的氛围作为开端的。

而且,在一系列“风波”中思考的不自由这种无结果的感觉使我的心情很沉重。这种感觉越强烈,我觉得在“反右派”的紧张气氛里,向毛泽东发问了“具有潜在的威胁性”问题的“驽骍难得”=罗稷南的影子反而越高大起来了。

补注:

拙稿校正中得到了拜读丸山昇的新稿《如果鲁迅活着》(《公孙树人》第3 号,2004年)的机会,作为我来讲,拙稿虽然含有已出版的丸山前稿(2004年)几个有兴趣的观点,但因篇幅关系,关于新稿,我想等待另外的机会。

[1]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

[2]代田智明.鲁迅不喜欢共产党!?[N].中国研究月报,2002,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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