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抒情诗篇中的叙事手法

刘 娟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论《诗经》抒情诗篇中的叙事手法

刘 娟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诗言志”之说首见于《尚书·舜典》，说明诗歌创作源自情感抒发的需要。《诗经》展现了先秦时期人们丰富多彩的情感世界，但先民们在抒发情感的同时，也在诗歌中印上了当时社会生活的痕迹，在抒情诗篇中也体现了叙事性特点，并运用了多种叙事手法来表现事件的进展。主要方式为：在抒情中夹杂叙事；以回环复沓来表示事件的发展；以各章内容之不同来体现事件进程；以组诗形式来描述事件的发展。

《诗经》；抒情；叙事手法

网络出版时间：2013-04-10 15:44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对于诗歌表现作者思想感情这一特征的最早理论概括是“诗言志”说，首见于《尚书·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合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1]79《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言为“六志”：“好、恶、喜、怒、哀、乐”，孔颖达《正义》说：“《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2]1454-1455可见，诗歌之起源缘于感情抒发之需要，而中国的诗歌历来就有抒情叙事合一的传统，正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如《吴越春秋》卷九所载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3]88虽然反映原始人制造弹弓和狩猎的过程，偏重叙事，但其中也表现了对劳动的热爱之情与获取猎物的欣喜之情。载于《吕氏春秋·音初篇》的《候人歌》：“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4]334-335情韵凄切，缠绵悱恻，在抒发感情的同时表现了特定的情境。而《诗经》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保存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这一上古时期的歌谣，在抒情过程中常常展现了各种生活画面。在描述事件进程时所运用的方式大致为以下几种：

一、抒情中夹杂叙事

在抒情中夹杂叙事即叙事与抒情相结合，其重要特征是强调作者主体情感反应及价值评判对叙事过程的介入，将主体情感与价值评判凌驾于故事之上，而不是将其隐藏于故事情节关系的叙述之中，并极力通过抒发感想与议论来推进叙述进程。此类诗篇如《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5]228-235

诗篇描述了女主人公被抛弃后痛定思痛，回忆相恋到结婚、被弃的过程，字里行间透露着女主人公的沉痛、心酸与理性的反思。在女子的情感抒泄与反思中可以见出事件发展的清晰脉络：首章回忆了与男子的相识。貌似忠厚的小伙子装作“抱布贸丝”接近女主人公，表达了爱慕之心与希望与之结良缘的意愿，而女子也在其甜言蜜语中动心与男子约定“秋以为期”。二章写女子此时已深陷情网，对男子一往情深。“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生动地表达了女子对男子的爱慕与依恋，这种情况下，二人的婚姻也就水到渠成。三章抒发了女主人公的感慨。“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反映了在女子被弃之前与男子曾有甜蜜的相恋时光，并且这美好时光让女主人公日后留恋不已，无法释怀。四章写了女子红颜老去时男子不顾往日恩义将她抛弃。女子并无过失而被弃心中哀凉可想而知，因此在归家之途中自哀自怜。五章回忆了在与男子共同生活时终日劳苦而仍不得其欢心，不禁悲从中来、哀叹惋惜。六章忆及少年时光的情投意合与言笑晏晏，反顾今日之冷淡怨恨，表达了自己的坚决果断。“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你无情无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算了吧！从此篇可以看出，诗篇本意为女子的情感倾诉，但从她的回忆往昔感慨万端中人们可以看到其一生遭遇的清晰历程。同为弃妇诗的《邶风·谷风》也属于此种类型：女子被弃后在感慨悲叹中回忆当年与丈夫共同度过的艰难时光，如今生活好转却不能被容，诗篇于强烈的字字血泪控诉中展现了她的一生经历，融抒情、议论与叙事一体。由这两篇弃妇诗所衍发的题材后世多有创作，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叙述了一位美丽多情的少女与青年男子一见倾心，结成伴侣，但婚后却受到家庭的歧视，终于陷入被遗弃而又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诗歌用第一人称自叙的手法描绘了女子的内心活动和悲欢离合的事实经过，情感真挚，极为动人。最后几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将作者的情感体验与人生感悟直接表达出来。本诗的抒情、叙事与议论浑然一体。可见，在这类感事而发，因情而咏的抒情诗中作者往往不自觉地将对以往事件的场面追述叠加连接成一完整事件。

二、以回环复沓来表示事件的发展

《诗经》中也常用回环复沓来表示事件的进展，所谓复沓，指一首诗由若干章组成，章与章的字句基本相同，变换少数对应的字来表示事件的发展，这在《诗经》中的运用很普遍，比较典型的就是《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5]50-52

诗篇十分简单明了，各个段落基本重复，不同之处就在于每章末的动词：“采”、“有”、“掇”、“捋”、“袺”、“襭”字的变化表明了采摘芣苢的过程：“采”仿佛让读者看到一群妇女相伴田间即将投入到紧张而又愉快的劳动；“有”说明已经采摘了一些，“掇”为拾取，“捋”为顺着茎撸下来，这两个动作表明劳动已到了紧张而热烈的高潮了，而最后的“袺”与“襭”可以看出已采摘得非常多了，不得不用衣襟兜住。在本诗看似简单重复的歌咏中不但清楚地描述了采摘芣苢的过程而且还展现了优美的意境，方玉润曾对此诗评述道：“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6]85方氏此言也说明本诗体现了动态的过程与优美的意境。下面再来看《小雅·采薇》的前三章：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5]587-596

语句极为相似，却从每章中薇菜的“作”、“柔”、“刚”来表明时光的荏苒变迁，在外服役的士兵思归不得，漂泊无定，以采摘薇菜充饥，只见着岁月变换，薇菜从刚刚长出到长了嫩芽到菜叶丰茂，而归家的日子却遥遥无期，读者也能从中更加深刻体会到作者的心酸忧伤与对家乡的强烈思念。相同诗篇还有《小雅·庭燎》：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煇。君子至止，言观其旂。[5]663-665

各章基本相似，但“夜未央”、“夜未艾”、“夜乡晨”地表现了时间的变化，在看似静态的重复的描绘中展现了大臣们早起上朝的动态过程。

三、以各章场景之不同来体现事件进程

即诗篇是以事件发生发展的时空顺序展开叙述的，是中国古典叙事诗记事型结构模式的雏形，《召南·采蘋》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5]71-76

首章表现了采摘水菜的地点及过程，二章描写水菜采摘回去后开始蒸煮，末章写一切齐备后祭祀祖先。诗篇各章描写了不同的场景连在一起就展现了事件发展的全过程。又如《豳风·七月》这是一首农事诗的代表作，全诗8章，88句，篇幅之长为《国风》之冠。诗篇详细地描绘了从春耕到寒冬凿冰，诉说农奴们在一年之中的农事劳动，随着一月月时间的流逝而成为定格在日历上的风景。因此，前人陈仅评曰：“《七月》为诗，八十八句，一句一事，如化工之范物，如列星之丽天，读者但觉其醇古渊永，而不见繁重琐碎之迹。中间有诰诫，有问答，有民情，有闺思，波澜顿挫，如风行水面纯任自然。”耿占春在《叙事美学》认为：叙事文体与抒情文体或其他文体形式一样是对生存经验的表达，只是叙事文体强调了在时间之流中展现这种人生经验，就像是人的生存经验本身存在于时间之流中一样。叙事必须在时间的流动与流逝过程之中表现人的存在。而《豳风·七月》在叙述这些事件时有没有自觉运用时间的观念呢？耿占春说：“对一个社会来说，区分和测定时间的方式只能用集体生活的事件，在这个最初的共同体中，劳动就是最重要和最基本的事件。在这种时空体形式中，时间是用劳动事件来测定的。在这个共同体中，生活里的个人事件的系列还没有从共同体中分解出来，个人生活的内在时间尚不存在。这是农事时间与自然时间的融合。”[7]230可见，《豳风·七月》已经在自发地叙事了，而其叙事又是以时间为脉络的。

四、以组诗表明事件的发展

《诗经》中常将主旨类似、内容相关的几篇诗歌放在一起来表明事件的发展，如《小雅》中的《六月》、《采芑》、《车攻》、《吉日》。《毛诗序》说：“《六月》，宣王北伐也。”[5]631通过“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叙述出征的原因，后几章又铺排了战争的场面及行军的路线。“《采芑》，宣王南征也。”[5]641主要描写了方叔南征的过程，也赞美了方叔的赫赫战功：“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於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5]647“《吉日》，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焉。”[5]655-656这几篇组诗描写了宣王中兴的局面及一系列战争。还有一些组诗并未放在一起，但勾勒出了历史的线条，如周民族史诗，《大雅》之中保存了5首古老的周族史诗《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记述了从周始祖后稷诞生到武王灭商的一些传说和英雄事迹。《毛诗序》说：“《生民》，尊祖也。后稷生於姜嫄，文、武之功起於后稷，故推以配天焉。”[5]1109“《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涖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於民，而献是诗也。”孔颖达《正义》云：“公刘者，后稷之曾孙也。夏之始衰，见迫逐，迁於豳，而有居民之道。成王始幼少，周公居摄政，反归之。成王将涖政，召公与周公相成王为左右。召公惧成王尚幼稚，不留意於治民之事，故作诗美公刘，以深戒之也。”“《绵》，文王之兴，本由大王也。”[5]979“《皇矣》，美周也。天监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5]1017“《大明》，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5]966合观《生民》至《大明》5篇较完整地勾勒出周族发祥、创业、建国、兴盛的光辉历史。

由此可见，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不仅表现了“诗缘情而绮靡”的情感特征，还不自觉地表现了多种叙事手法，虽然还没有像汉代诗歌那样精于剪裁，表现出很高的叙事技巧，但其开创价值不可忽略。

[1] 李学勤.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 李学勤.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 (汉)赵晔.二十五别史[M].刘晓东，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

[4] 陈奇酞.吕氏春秋校释[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

[5] 李学勤.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耿占春.叙事美学[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

NarrativeTechniquesinLyricPoetryinTheBookofSongs

LIU Juan

(Humanities Faculty,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The idea that poetry is used to express emotions or ambitions,initially found inTheBookofHistory·Shun’sQuotations,shows that poetry is generated out of emotional expression.TheBookofSongsnot only displays the people’s colorful emotional world in the pre-Qin period but also records the social life at that time.That is to say,som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are also reflected in lyric poetry and they are used to represent the progress of events.The main patterns include narratives mixed with emotional expression;the progress of events described by tortuosity and repetition,different content of each chapter,and in the form of suite poems.

BookofSongs;expressing emotions;narrative techniques

2013-02-25

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

刘娟(1985-)，女，江苏邳州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在读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I 207.22

A

2095-462X(2013)02-0008-04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0410.1544.029.html

(责任编辑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