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隽琪
《芣苢》是《诗经·国风·周南》中的一篇,王力《古代汉语》将之选入了第六单元的文选部分。其中“薄言”二字,王力给予它的注释是“都是动词词头”。
这是十分可疑的。词缀最大的特点在于其可类推性,“薄言”在《诗经》中出现18次,涉及篇目有《芣苢》《柏舟》《出车》等共8篇,却不见于《尚书》《论语》《孟子》《庄子》等先秦文献,这说明“薄言”在先秦汉语里并没有呈现出可类推的特点。例不十则法不立,简单地将“薄言”处理为动词词头显然是不妥的。
本文将把对于这一问题的各种看法作一个简单的归纳整理,并分析“薄言”当作何解。
目前,对于“薄言”的看法主要有四种。一是都将之处理为语助辞,为句首发语之助。这种观点的代表有刘淇《助字辨略》:“诗国风‘薄言采之,毛传云:‘薄,辞也……愚案:薄,辞也;言亦辞也。薄言,重言之也。诗凡言薄言,皆是发语之辞。”杨树达在他所著的《词诠》中同样将“薄言”释为“语首助词”。
第二种观点以“言”为“我”,这种说法同样来自于毛亨,“言,我也。”郑玄继承之,“薄言,我薄也。”孔颖达《正义》赞同这一解释。然而这种观点在今天看来不仅没有依据,而且从句义上去理解也并不通。
第三种观点认为“薄言”都是动词词头,以王力先生为代表。这一观点的内涵在于,“薄”“言”都是动词词头,两者构成一个词缀。在《诗经》中,“薄”有《六月》的“薄伐猃狁”以及《出车》的“薄伐西戎”,这两处“薄”都用在动词前面;“言”则用得更多,例如《葛覃》“言告言归”、《大乐》“睦言顾之”还有《氓》中的“静言思之”等等,绝大多数的例子里“言”都出现在动词的前面。将“薄”“言”处理为动词词头似乎有它的道理,但先秦汉语里两个动词词头连用的情况实在罕见,无法为这一观点提供旁证。
第四种观点将“薄言”解释为“急匆匆的样子”,把“薄”看作“急迫”,把“言”看作类似于“然”的后缀。《汉语大字典》在释“薄言采之”的“薄言”一词时根据此观点作了主要释义,并引高亨注“薄,急急忙忙;言,读为焉或然。”作为支撑论据。
从语言运用的实际情况来看,第四种观点是最具有合理性的。
先从“薄”的本义进行考察,《说文·艸部》:“薄,林薄也。”《说文解字注》:“按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引伸凡相迫皆曰薄。如外薄四海、日月薄蝕皆是。”可以看到,“薄”的词义变化路线大约如此:“薄”最初用以指称草木丛生繁茂;人若走入草木丛生处会有枝丫相迫,“薄”是故有了“迫”义,“迫”起初是接近、迫近的意思,如《涉江》“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益稷》“外薄四海”;“逼近”引申出“急迫”义,王力《古汉语字典》里也引了《战国策》“吾得为役之日浅,事今薄,奚敢有请”证此义项。既然把“薄”当“急迫”解是成立的,我们再来看《诗经》中“薄”单独用于动词前的例子。《六月》“薄伐猃狁,以奏肤公”里“伐”即征伐,“猃狁”作“伐”的宾语,“奏”本义奉献、送上,“肤功”即大功;把这里的“薄”解释为快、急迫的意思,在句义上是完全解得通的。《出车》“薄伐西戎”也是同理。此外,牛申那(1996)也指出:“在古代的训诂典籍和眾多作品中,除《诗经》的注释外,‘薄始终是一个具有实际内涵的单音词,主要作形容词、名词,是实词。后世工具书中,指出其有虚词用法的不算少,但所引例证均出自《诗经》。”如此看来,把“薄”处理为一个实词是有其合理性的。
有了“薄”在《诗经》中可作“急迫”解这一认识后,我们再来看“薄言”中“言”究竟是什么样的成分。“言”最常用的词义为动词性的“说话”与名词性的“言论”。“薄言”之“言”能否被看作一个实词呢?这可以从《诗经》“言”的使用情况里找答案。《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结合句义理解我们可以分析,“言”在此处不能够是“说”或“话语”的意思。再看结构与“薄言采之”相似的《氓》中的“静言思之”,无论把“言”解成“说话”还是“话语”,都是不通的。下面将《诗经》中类似于《芣苢》将“薄言”用于动词前的情况挑出具代表性的列下来:①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柏舟》)②执讯获丑,薄言还归。(《出车》)③薄言采芑,于彼新田,呈此菑亩。(《采芑》)④予发曲局,薄言归沐。(《采绿》)⑤薄言震之,莫不震叠。(《时迈》)⑥薄言追之,左右綏之。(《有客》)
这些情况主要能分成两类,一类是“薄言”+动词+动词,如例①、②与④;另一类是“薄言”+动词+宾语,如例③、⑤与⑥。在这些情况里,“薄言”构成了句子的状语,要是将“薄言”理解成“急迫地说话”“急迫的言语”,句义不通,语法上也不成立。
如此,“言”只好是一个虚字了。“薄言采之”与“静言思之”里“薄”和“静”都是形容词,“言”字非实词,极有可能是像“囷囷焉”里的“焉”、“惠然肯来”里的“然”那样的形容词的词尾,表示状态。众多学者指出,“言”“焉”“然”存在语音上的联系。在王力构拟的上古音声韵系统里,“言”“然”皆是“元”部的,虽然他这一研究没有涉及到“焉”,但董同龢、郑张尚芳等都认为“焉”也是“元”部的。此外,在今天的粤方言里,“言”“然”同音,“焉”只有声调上的不同。支持这一观点的学者不在少数,高亨就在《诗经今注》将形容词后的“言”都训为“读焉或然”。
据此观点,“薄言采之”“薄言归沐”都可以解释得通了,为“急急地采车前草”“急急地回家洗头发”。
经此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王力《古代汉语》中将“薄言”注为“都是动词词头”并不妥当,“薄”当解为“急”,“言”作形容词词尾,“薄言”应该是“急迫的样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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