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亦聪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在中国的文章传统中,策论文体的形成,可谓由来已久。所谓策论,策指的是策问,论指的是议论之文,大体以政论和史论为主。从刘向所编订的《战国策》,以及贾谊的《治安策》、《过秦论》开始,策论的框架就已经基本搭建好了。但是,以策论取士的制度,却直到宋朝才真正确立。苏轼在《拟进士对御试策(并引状问)》中说:“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工,曲尽其巧,自嘉祐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1]可见策论之用于取士,与古文的兴盛不无关系,这与唐人取士的注重诗赋、明清取士的注重八股时文,恰可形成极有意味的对比。对于近500年的中国文化而言,八股文的影响显然远大于策论,因此,在清末民初的变革时代,大多数人的批判矛头也都聚集在了八股文上,而同为古代用以取士的文体,策论的遭遇就显得有些异样。康有为对八股深加贬抑,对策论却似乎仍存希望,所以他请求皇帝废除八股改试策论,而新文化运动中的人物,也鲜有将反思的目光对准策论的。直到1936年初,也就是在新文化运动过去将近20年以后,周作人在《自由评论》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谈策论》的文章,郑重地对策论背后的文化、思想传统进行了挖掘,最后说:“这种东西不见得比八股文好,势力却更大,生命也更强,因为八股文只寄托在科举上,科举停了也就了结,策论则到处生根,不但不易拔除,且有愈益繁荣之势。他的根便长在中国人的秀才气质上,这叫人家如何能拔乎。”[2]这话说得仿佛有点危言耸听,但事实上,对于策论文章的如此严厉而郑重的批判,并非自周作人始。明清之际,士人身当鼎革,对中国以往的文化、制度多有反思,其中也有涉及策论者,如顾炎武、王夫之、张履祥。浙东史学一路,素来崇尚专门之学,重视史家的心术,对于史论文体,也有很深刻的批判,如章学诚。但他们反思与批判的路径不太一致,下面试分开加以论述。
从中国思想、文化传统的根源上看,策论文章的形成,与策士传统的流衍大有关联。但是,既言策士,就有点接近纵横家之流,而与儒者迥异。有宋一朝,对于儒学、文事的重视,都远过于汉唐。一方面,为后世学者所盛称的儒学的转型与复兴得以实现;另一方面,为现代人所熟知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官政治开始成型。因此,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将策论与经义并举以为取士之资,就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这里面,首先就隐含了一个儒家之道与纵横之术的分歧。王夫之晚年著《宋论》,检讨宋人过失,认为范仲淹的失误就在于开了策论取士之途,“于是而浮薄之士,争起而习为揣摩。苏洵以孙、吴逞,王安石以申、商鸣,皆持之以进;而为之和者,实繁有徒,以裂宋之纲维而速坠”[3]。在他看来,苏洵所习者为纵横,王安石所擅者为法术,凡此种种,都是儒家正统之大敌,应该予以排斥。除王夫之外,言及三苏策论与纵横之术的关系者,还可举出很多,其着眼点也各有不同,如茅坤的着眼于文章体势、章学诚的着眼于学术源流,但是,对于纵横之术与儒家之道的分歧的辨明,则大体一致。
“术”侧重的是一时的效用,可以因时因地而设;“道”侧重的则是恒久的秩序,不能随意变更和妥协。因此,自古以来,纵横策士所持以傲人的资本,莫不在一个“用”字上。康有为认为废八股而举策论,可以“救空疏之宿弊,专有用之问学”[4],倘若抛开儒家之道与纵横之术的对立不谈,在许多人眼中,策论的价值也正在于其切近政事、有裨实用。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家就已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据主流位置,但纵横余习从未真正远去,其最具典型性的表现,就是历朝历代源源不绝的文人经世的浪潮。历来士人,凡不满于正统儒家之所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迂远之图者,多有一种怀揣奇谋以求用世的理想,他们喜欢谈兵、谈经济,动辄纵论天下事,而耻为雕章琢句的文人或埋首书堆的学者,这背后,当然有着李泽厚所说的实用理性的支撑。即便我们不能将实用理性与纵横余习完全等同起来,视其为纵横家的思想产物,但在实用理性的笼罩之下,儒家之道与纵横之术的分歧,也的确是渐渐被弥合了起来。比如颜元就认为,原初儒家本就是以器用为旨归的,凡有裨于用者,都应被放置在儒生习学的范畴之内,而无补于一时之用的,就不是儒者之学,应当放弃——这种论调显然已经丧失了儒家的原则和界限,并最终走向纵横家的庸俗实用主义,这也充分展示了纵横余习与文人经世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并非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切经世思潮都可以与纵横余习联系起来。其实,在文人是否应习经世之务这一点上,王夫之与他所厌恶的策士之流并无分歧,分歧在于,如何经世,以什么来经世。王夫之僻处一隅,与外界少通音问,却于儒家正统坚持最力,对于策论文章、策士习气深恶痛绝。顾炎武斥策论取士,不过认为这种文体空疏无用,王夫之则直指其为祸国取乱之道。究其原因,一则是出于对晚明士风的反思,晚明士人敢于议政,不惧权势,这是其优点,但事情都有两面性,反过来看,他们敢于议政的同时,也不免沾染了好为大言、夸夸其谈的策士习气,这正是王夫之的批判矛头之所向;二则,在王夫之看来,清兵入关之后,华夏之土已为夷狄所据,南明王朝又很快覆灭,种种可能的反抗都已无望,当此万念俱灰之际,也唯有把残存的一点精神寄托在华夏儒家文化之正统上,才可以生存下去,坚持著述。因此,王夫之对于策论文章、策士习气的厌恶,不在于其以文人之资而妄言经世之务,而在于其取径旁门、不守正道。王充在《论衡》中曾说:“儒生所学者,道也;文吏所学者,事也。……儒生治本,文吏理末,道本与事末比,定尊卑之高下,可得程矣。”[5]此言大体可以代表王夫之批判策论取士的思路:取士者,本是国家选拔人才的大典,以策论取士,即是鼓励这些人才弃道而理事、舍本而逐末,如此一来,国家焉有不乱、不亡之理?
新文化运动以后,知识分子对于“儒家正统”自然不会再有像王夫之那样的坚持和固守,对于策论文章的批判,也开始有了新的思路。周作人素来不喜正统之说,对于“文人经世”也没有多少好感,他曾经一再地表达这样一个观点,“要武人不谈文,文人不谈武,中国才会好起来”[6],又坚持“文学无用论”,反对将政治目的性加诸文学之上,但这些都不过是表象,事实上,周作人从未真正放弃过文章背后的经世目的与道德属性,试看他对策论文章的批判,有些地方语气几乎与王夫之如出一辙,如说:“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在经书里,重要的实在还只是四书,策论范围便很大了,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祸国殃民。”[2]既然说文章可以“祸国殃民”,那显然文学并非真的“无用”,因此,“文人经世”的应否并不是周作人与王夫之的分歧所在,他们的分歧仍然在于如何经世、以什么经世。无论纵横之术还是儒家之道,对于周作人而言都不再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或支配性,他所取的,既不是纵横捭阖的术,也不是精微玄妙的道,而是平平无奇的“常识”。周作人对策论的批判,很多时候是从一种知识性的角度出发,指斥其妄言和无知,这与顾炎武的“空疏”之说略有相近,不同的是,在周作人那里,常识并不仅仅是一种知识性的存在,它包括知识与器识两个方面。有知识,对人对事,就不会武断地做概括性的“论”;有器识,考虑问题,就不会滑向只重一时一地的效用而无视秩序和原则的“策”。只有这样,文人经世的路途,才能最终从纵横余习的阴影之中伸延出来。
对于史学与道德之间的关系问题,历来论者都见解不一。一种观点认为,史学所追求的,应当是一种绝对的客观,因此,在史学著述之中,必须排除掉可能影响这种绝对客观性的一切道德因素;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史学如果仅仅作为一种材料或记录而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其意义必须建立在对道德目的的承载上,所谓以史为鉴即是如此。众所周知,中国的史学传统具有强烈的道德色彩,中国史学自《春秋》以来就已不是一种纯粹记录性、材料性的学问,而是蕴含了史家的褒贬、观点乃至一整套理念在其中,且有着沉重的政治承担。因此,历朝统治者大都对于修史极为重视,也正由于兹事体大,轻忽不得。中国史学中的褒贬和理念,一则出于当政者的要求,二则也出于史家自身的思考。在多数情况下,史家行文著述都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有个人发挥的余地,因此,章学诚论史学,于才、学、识三者之外,又特别标举“史德”:“古人史取成家,退处士而进奸雄,排死节而饰主阙,亦曰一家之道然也。此犹文人之识,非史识也。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7]按照章学诚的意思,“史德”这一概念,虽然指的是史家的心术,但显然不是一种道德尺度,如果仅仅把“史德”理解为在史学著述中明是非、辨正邪,那就未免过于庸俗化了。从另一角度看,“史识”对应的既然是“文人之识”,那么,“史德”对应的自然也是“文人之德”,章学诚标举这一概念的真正目的,是要给史家的行文撰述加上一重道德的限制,使之不至流于文学化、个人化。
一方面,可以说,“史德”的立义,就是站在史学与文学的分歧点上。抓住了史学与文学的根本性不同,就等于抓住了“史德”的核心,而史论的问题,却恰恰出在这里。史论的尴尬,首先在于,它是一种立足于史学和文学之间的文体,内容上倾向于史学,形式、思维、笔法上则倾向于文学,以文入史,正犯了史德的大忌;其次,史论者,重点不是在史,而是在论,说到底,它仍然属于策论的一种形式,虽然披上了“史”的外衣,但史最终是服务于论的,以论带史,就必然不会注重严谨性和客观性,甚至观念先行、罔顾事实,这就涉及了“心术”的问题。从这一层面说,强调史德的学者,也不可能不对史论文体深恶痛绝。正是出于对史德的重视,章学诚才会将中国史学的发展视为一种逐渐衰微的过程,从史官之学到实录之学,再从实录之学到史论之学,每一步都是在向下走。史官之学犹能秉公心而存史义,实录之学则不过是材料性工作而已,至于史论之学,更是心术不正,丧失了史德。此外,史官之学与实录之学,都大体能够严守史学的规范,而史论之学,如果可以称之为“学”的话,那么,它也已经失去史学所应有的品格了。
另一方面,史德的立义,也可以说是站在公与私之间。众所周知,文学追求的是“私”,而史学追求的则是“公”。文学家搞创作,唯恐其作品中没有自己的烙印;而史家撰述,则唯恐其文字中有个人的色彩。如果想要在史学中追求绝对化的“公”,或许只有采取一种纯粹的纪实性和材料性处理方式才能有所接近,况且材料的选择、剪裁,叙述的详略、浓淡,这些仍然是“私”。这样一种材料性的史学,并不是章学诚所追求和希冀的,因为他非常重视“史义”,他相信存在一种凌驾于具体的材料、事迹、人物、褒贬、笔墨之上的绝对客观与公正的“史义”,史家唯有把握住了这个“史义”,其著述方可称为良史。也就是说,一个真正优秀的史家,他对材料的选择、裁剪,他对具体事迹和人物的褒贬、论断,不能出之于一己的思考,而必须秉持“史义”,最终成为“史义”的载体。从某种意义上说,章学诚的“史德”、“史义”之说,虽不是要在史学中追求绝对的客观,却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以史为鉴”。他所说的“史德”,并不是一种主观性的道德目的,或者说,他所追求的“史德”,并不是在史学中刻意地对道德目的的表现,而是在绝对客观的史学著述之中所自然而然蕴含着的道德本身,这种道德不能简单等同于我们通常所说的主观化的道德概念,而多少有些近似于西方人的自然道德说。章学诚对于史论的不满,也即在其对这种自然道德的违背,无知而妄议,不能以一种客观的、历史的眼光来设身处地进行考量,所以他说:“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7]一则以敬,再则以恕,这是章氏之所谓“文德”。此外他又强调知人论世,既要知古人之世,又要知古人之身处,然后秉持公心,方能议论古人文辞,可见其要求之严格。
反过来看,章学诚对史德的标举,以及对史论的批判,并非没有问题。一方面,中国古代的文学和史学,本来就走得很近,虽然不能说是“文史不分家”,但彼此之间的交融和沟通,还是常有的。如果以史德的名义将史学与文学断然分开,那么,抹杀的就不仅仅是史论,还包括一大批堪称良史的著作。另一方面,说到底,文学也好,史学也好,任何出自个人的著作,最终都只能是“私”,而不可能是“公”。尽管史学比文学要求更多的客观性,但是对这种客观性的把握,仍然只能是依赖于作为“私”的个人。如果一味地强调公心而排斥私意,那么,就不仅会给史家的撰述造成重重的限制乃至扼杀史学的活力,而且,还有可能与帝王统一思想的意图结合起来,以帝王之心为公心,以帝王之意为公意,这在中国古代的史学发展过程中,并不是没有先例的。至于史论,这一文体当然存在重大的缺陷,但也并非全无价值,如果仅仅抓住其不合史德、无知妄议这一点就全盘否定,也失之偏颇。对此,陈寅恪的看法或许恰可作为一种很好的补充:“史论者,治史者皆认为无关史学,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论之作者,或有意,或无意,其发为言论之时,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时代之环境背景,实无异于今日新闻纸之社论时评。若善用之,皆有助于考史。”[8]陈寅恪是现代治史者中之翘楚,这段话也堪称深具历史眼光,正如陈氏所说,史论或许是史学中的废物,但若利用得法,在学术研究中也自有其价值,不可轻言废弃。
自古以来,从文体的角度对策论进行批判者都相对较少,这主要是因为,从根源上说,与策论相连的,是古文。虽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但古文一体的兴盛,是直到宋朝才出现的事情,策论文体的用于取士,与古文的兴旺发达,可以说是互为表里的两件事。因此,从文体着眼批判策论,也就等于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古文,这是许多文人学者都不愿为或不敢为的。王夫之所痛恶的,是策论文章中流露出的纵横策士习气,章学诚所不满的,则是史论写作的违背史德,而对于策论文体的本身,他们并没有进行深刻的反思。所以王夫之作《宋论》和《读通鉴论》,仍然不脱史论笔法,只是在思想见解上另辟蹊径,而章学诚虽不满前人所作史论,但在书信中与人论及初学课蒙,也曾絮絮言史论做法,显然,“文体”并不是他们目光之所聚。要彻底批判策论文体,就必须将其脉络追溯到古文,在古文与古学一样带有某种神圣光环的时代,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而新文化运动的破旧立新,则恰恰为此提供了最好的契机。周作人对策论的批判,不仅着眼于其内容的诞妄,更着眼于其文体的鄙陋,这种有别于前人的眼光和思路,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他所处的时代。
周作人批判策论文体,与他对古文的批判密不可分,不过,此处所说的古文,并不是指整体意义上的古文,而是专指自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以后,包括唐宋八大家、明朝的前后七子以及清朝的桐城派的作品在内的“古文”,这里的“古”,意味着复古,宋朝策论文体的勃兴,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正是文学复古思潮的产物。对古文的批判,以及对古文与策论之间关系的敏锐把握,使得周作人对策论文体之弊端的思考,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归结起来,他的思考主要集中于两点,一是模仿,二是揣摩。
首先,策论是一种注重模仿的文体,策论写作的基本功,就是对唐宋名家的古文进行反复模仿。对此,最好的例证即是宋朝层出不穷的科举应试参考书,比如吕祖谦选编的《古文关键》、谢枋得选编的《文章轨范》、真德秀选编的《文章正宗》等,选编这些书的目的,即是为应试的士子们提供模仿和学习的对象。初学写作者,缺乏经验,从对名家文章的模仿起步,自然是无可厚非,但是,也有两个问题随之而来。第一个问题,是文章的有法与无法。在《古文关键》中,吕祖谦评点唐宋古文,对于古文写作的许多细节问题,如命题立意、谋篇布局、起承转合等,都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以便学生模仿,可如此一来,古文的写作,就变成了一种技术性的工作,只要懂得古文法度者,不管他是否有真实的情感或独到的思想可表达,都能够写出满意的古文来。对于这一问题,周作人在批判唐宋古文和策论的时候,曾经一再论及,他认为,这一类遵循法度、精雕细琢、由模仿而来的文章,尽管文理通顺,像模像样,但是仅存形式,内在的生命已经彻底丧失了。因此,与吕祖谦、真德秀等人相反,他强调的是文章的无法,只有在无法度可依循的情况下,文章的写作才能体现出真实的自我。第二个问题,是写作中的模仿对于模仿者的思维所可能产生的影响。这个问题更加重要,众所周知,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和基础,并能够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思维。策论写作既由模仿起步,那么,这种模仿就很有可能从语言层面深入思维层面,进而将模仿者塑造成彻头彻尾的应声虫。对于这一问题,周作人谈论得尤其多,他批判古文和策论,虽然着眼于文体,但从来都不是仅仅局限在文体层面。在他看来,文体与思想是一体的,有思想的复古,也就有文体的复古,有文体的模仿,也就有思想的模仿,二者互为因果,只有将这两个方面联系在一起进行反思,才有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其次,策论也是一种注重揣摩的文体。策论既然成为取士之途,那么,在写作过程中,揣摩看官的心理便成了第一要务。策论的写作与八股写作不同,八股文很难写出什么新意来,所以有“滥调时文”的说法,策论写作则务求新奇,好为耸人听闻之言,作与众不同之论,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不惜张大其词乃至歪曲事实。早在西汉时,贾谊作《治安策》,起始即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9]这样一种写法,很能够一上来就把人的目光抓住,可以说是为后世的策论写作搭了个架子。最为典型的策论体式是宋朝的人物论,如王安石的《孟尝君论》,苏轼的《范增论》、《留侯论》,皆是例子,其写法大体是取一孔之见,加以放大,终至颠覆旧说,别辟新径。这种写法很容易予人以深刻、精警之感,但若细加揣摩,则不免发现其立论的方式只及一点、不及其余,最后的结论也离情悖理、不堪一驳。以揣摩的方式写文章,则无论其辞锋如何犀利不凡、立论如何别开生面,文章自身仍不免是庸俗无意义的。周作人在谈《东莱左氏博议》这本书的时候,曾取其中一段典型的策论式文字加以评论,他说这段文字“念起来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哪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新的眼光,便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10]。此处分析得颇为透彻,大约可以套用于其他各种策论。周作人还曾区分两类文章:第一类是以文章为主,第二类则是以对象为主。以文章为主者,是真正的文学;以对象为主者,则是揣摩、是表演、是说教、是宣传,策论即其中的典型,凡此种种,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时至20 世纪,对于八股文,周作人所采取的大体已是一种平和、客观的研究性态度,试看他所写的有关八股的专门性长文即可知道;但对于策论,周作人却态度峻切,绝无恕辞,因为“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10]。同为古代的应试文体,八股文已彻底消亡,策论却绵延至今、未曾断绝,往年的学生作文中曾流行一种翻案文章,颇受褒奖,被认为是有“创新思维”,此即是古代策论在今天的一种变体,与王安石的《孟尝君论》乃是一路文字。要彻底涤除策论文章、策论思维所加之于今日的影响,恐怕不易,因为策论本是伴应试而生,只要有试可应,应试之时有文章可作,那么策论就永远不会消亡,策论思维、策士习气就永远存在于中国人的气质之中。因此,我们现在重读王夫之、章学诚、周作人有关策论的批判,仍不免深有感触,因为其意义于今日尚未丧失。
[1]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周作人.风雨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王夫之.宋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8.
[4]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王充.论衡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周作人.苦竹杂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章学诚.文史通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8]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9]贾谊.贾谊集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10]周作人.秉烛后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