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佳道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杨时自29岁问道程颢,始向道学,学方有定,胡安国认为杨时思想“推本孟子‘性善’之说,发明《大学》、《中庸》之道”[1]。作为《中庸》和二程道学重要概念的“中”,杨时对此有着怎样的诠释,本文拟就此作一分析与检讨。
“中”之内涵丰富、用法多样,杨时对“中”有着诸多诠解。
杨时承小程“不偏之谓中”之说:“伊川先生有言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庸义序》,《杨时集》卷二十五,第593 页)[2]其《答胡康侯书》中也有这种诠释,认为,“中”就是“不偏”,任一物不能包举则为偏,非“中”,“夫中者,不偏之谓也。一物不该焉,则偏矣”(《答胡康侯书》卷二十,第475页)。其还指出,“既发”则倚于一偏非“中”,“未发”则“中”不偏,无物不包举,“既发则倚于一偏,而非中也,故未发谓之中。中者,不偏之谓也。由中而出,无人欲之私焉,发必中节矣。一不中节,则与物戾,非和也。故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寂然不动之时也,无物不该焉,故谓之大本”[3]。
杨时解《中庸》“未发”认为,“喜怒哀乐之未发”称为“中”,“发而中节”为“和”,喜怒哀乐一本于中,“《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四者一本于中,则怒不可独谓恶之使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所谓‘出怒不怒’……”(《与刘器之》卷十九,第459 页)。且强调“未发”“已发”间的差异,认为“未发”为“中”、“寂然不动之时”,为大本,“已发”则偏非“中”,为“和”(“所以感通天地”,为达道)或“非和”,“怒者,喜之反;哀者,乐之反。既发则倚于一偏,而非中也,故未发谓之中。……一不中节,则与物戾,非和也。故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寂然不动之时也,无物不该焉,故谓之大本;和也者,所以感通天地之故,故谓之达道”(《礼记集说》卷一二四,第35页)。但“和”(“发而中节”)中“中”并没有失去,“发而中节,中固未尝亡也。……其恸也,其喜也,中固自若也”(《答学者》(其一)卷二一,第501页)。
杨时解“道止于中”之“中”,认为“中”为“道之至极”,超过“中”为过,未至为不及,无过不及(注意依上下文,本文所论“道”当皆为“率性而行之谓道”、“圣人之道”义),“道止于中而巳矣。出乎中则过,未至则不及,故惟中为至。夫中也者,道之至极。故中又谓之极,屋极亦谓之极,盖中而高故也”(《答胡德辉问》卷十四,第365页)。“中”之“无过不及”的意涵在另一处也为采用:“夫道止于中而已矣。圣人经世立法,非固贬损,以中人为制,道固然也。故尧、舜、禹三圣相授,皆曰‘允执厥中’而已。盖立法失中,其过与不及,皆非圣人之道也。”(《神宗日录辨》卷六,第93页)圣人治国安邦、定立法度,以中人为准绳对象而定,是遵循道之固然(“道止于中”)——无过不及,可见,“中”为“无过不及”之意涵。
杨时将道之“中”和“太极”相类作诠释(杨时还以“至”、“极”训“中”,如上所引“故惟中为至。夫中也者,道之至极。故中又谓之极,屋极亦谓之极”便是),认为“太极”就是“中”,其“本无定位”,“当处即是”,“问:‘易有太极,莫便是道之所谓中否?’曰:‘然。’‘若是,则本无定位,当处即是太极耶?’曰:‘然’”(《语录四·南都所闻》卷十三,第339页)。这种诠解与下面说法颇为一致,其对问者“中”当“斯有定所”提出批驳,认为“中”无定所,“曰:‘既谓之中,斯有定所,必有权焉。是中与权固异矣?’曰:‘犹坐于此室,室自有中。移而坐于堂,则向之所谓中者,今不中矣。堂固自有中,合堂室而观之,盖又有堂室之中焉’”(《语录一·荆州所闻》卷十,第211—212页)。
杨时还通过“中”与“权”关系的讨论,来诠释“中”。他认为,知中即知权,“权”因“中”行,“中”因“权”立,“曰:‘知中则知权。不知权,是不知中也。’曰:‘……盖五寸之执,长短多寡之中,而非厚薄小大之中。欲求厚薄小大之中,则释五寸之约,唯轻重之知,而其中得矣。故权以中行,中因权立”(《语录一·荆州所闻》卷十,第211—212 页)。他解“权”为“量轻重而取中”(此非实指物之重量,事、言等轻重也在其内),“圣人所谓权者,犹权衡之权,量轻重而取中也”(《答胡康侯书》卷二十,第488页)。“……执其两端所以权轻重而取中也,由是而用于民,虽愚者可及矣,此舜之所以为大,而道之所以行也”(《礼记集说》卷一二四,第69 页)。其在《孟子解》中也指出“执中”要有“权”,“……执中而无权,犹执一也。……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以其有权也”(《孟子解》卷八,第169页)。
杨时还强调“中”非“执一”,亦“贵乎时中”,即“当其可”,“夫所谓中者,岂执一之谓哉?亦贵乎时中也,时中者,当其可之谓也”(《书义序》卷二十五,第589页)。其在《答胡康侯书》中这样训解,“时”就是“当其可”,“记曰:‘当其可之谓时’孔子圣之时,一当其可之谓也。故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是皆天下之中道,非有甚髙难行之事也”(《答胡康侯书》卷二十,第477页)。
杨时不仅揭示了“中”之诸多意涵,而且就其意涵间关联作了一定的探讨,其关联探讨又是与“中”之意涵诠解联系在一起的。
杨时在诠释“未发”、“不偏”的过程中,以“中以形道之体”在义理上将“不偏”、“未发”与“无过不及”、“本无定位”作了关联(话语上并未明确将四意涵关联陈述)。“未发”为“中”,“中”为不偏,“中”非道,只是道之寄,而“中和”是道之可以名言者,“中”不是道之体,只是形容描述道之体状的,“则一也者,特道之有不可名言者耳,中亦非道也,道之寄而已。……夫子思之言,中和而已,此道之可以名言者也”(《杂著》卷二十七,第641页)。“怒者,喜之反;哀者,乐之反。既发则倚于一偏,而非中也,故未发谓之中。中者,不偏之谓也。……故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寂然不动之时也,无物不该焉,故谓之大本;和也者,所以感通天地之故,故谓之达道。中以形道之体,和以显道之用。……”(《礼记集说》卷一二四,第34 页)我们知道,道之体状则还有“无过不及”、“本无定位”。这样杨时便将“不偏”、“未发”与“无过不及”、“本无定位”意涵关联起来。
在诠说“时中”的过程中,他将“时中”与“权”联系起来,即认为《中庸》所说的“君子而时中”之“时中”就是“权”,“……故权以中行,中因权立。《中庸》之书不言权,其曰‘君子而时中’,盖所谓权也”(《语录一·荆州所闻》卷十,第212页)。其在别处更有详论,认为,“权”即“称重轻而取中”,为“当其可”,“事各有中,故执中必有权,权犹权衡之权,所以称物之重轻而取中也。中无常主,惟其时焉耳。时者,当其可之谓也,仲尼不为己甚者。而孟子曰:‘圣人之时,以其仕止久速,各当其可也。’君子之趋变无常,盖用权以取中也”(《礼记集说》卷一二四,第48页)。
杨时还将“时中”与“未发”关联,“《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但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以心验之,时中之义自见,非精一乌能执之?”(《答胡康侯书》卷二十,第475页)我们要把握“时中”,只要己身去体验“未发”就可。
然而,杨时就各种意涵之间的关联还缺乏系统清晰的论述,朱熹有着进一步的深入:“不偏不倚云者,程子所谓在中之义,未发之前无所偏倚之名也;无过不及者,程子所谓中之道也,见诸行事各得其中之名也。盖不偏不倚,犹立而不近四旁,心之体、地之中也;无过不及,犹行而不先不后,理之当、事之中也。故于未发之大本,则取不偏不倚之名,于已发而时中,则取无过不及之义,语固各有当也。”[4]显然朱熹的这一段话,清晰而明确地将杨时所论述的“中”之意涵几乎全部涉及,且作了理论上的疏解。
杨时对于“中”之意涵的诠解及其内在关联的探讨,体现着中国传统哲学鲜明的诠释学特征,其有得也有不足。
杨时释“中”,往往利用儒家经典(以《中庸》、《孟子》、《尚书》、《周易》为最)中某一文本(概念、命题、事例等)去解释另一部作品,彼此互解(很少用自己的话直接解说某一文本本意),文本义理得到相互发明,如以《周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来诠说《中庸》“中”、“和”,“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在义理上诠说了“中”、“和”的特征和差异,同时也使得前者的意蕴在运用中得以体现。以《礼记·学记》“当其可之谓时”来释《中庸》“时中”、以《孟子》“易地则皆然”诠《中庸》“时中”、以《中庸》“未发”、“已发”来诠《尚书》“允执厥中”等皆是如此。除儒家经典外,道家《庄子》亦有涉及,如引《庄子》“出怒不怒”诠《中庸》“未发”、“已发”。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杨时始终是在儒家义理系统内作诠释,即使引佛、道也是以儒家旁通佛道,套用业师李承贵先生说法,此当仍为儒家经典的“自我诠释”。显然文本义理的相互发明会使“中”之意涵更为明确、清晰,但不可忽略的是,这也使得其对某些文本的理解易“执于一端”,如其以“太极”就是“中”,以“极”、“至”训“中”,此解不被朱熹而为象山所采,故朱熹曾言:“游、杨诸公解《中庸》,引书语皆失本意。”[5]
杨时笃守二程洛学,其释“中”亦在阐扬师说。杨时释“中”为“不偏”,实承二程,“予闻之师曰:不偏之谓中”(《礼记集说》卷一二四,第3页),程颢有“中则不偏,常则不易”(《遗书》卷十一,第122页)[6]。且二程也以“该物”来说“不偏”:“一物不该,非中也……何哉?为其偏而已矣。”(《遗书》卷四,第75页);杨时以“未发”为“中”并以“寂然不动”言,伊川也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言寂然不动者也。”(《遗书》卷二十五,第319 页)杨时以“中”则“本无定位”,也与二程颇为一致,二程言“中无定方”(《河南程氏粹言》卷一,第1178页)、“中无定体”(《粹言》卷一,第1182 页)。杨时释“中”为“无过不及”,伊川言“故无过,无不及,中而已矣”(《遗书》卷二十三,第307页)。杨时以“中”亦“贵乎时中”并以“当其可”、“仕止久速”诠说,二程说“仕止久速,惟其可,不执于一,故曰:‘君子而时中也。’”(《粹言》卷一,第1178页)。杨时强调“中”因“权”立且以“量轻重而取中”言“权”,亦近于二程,二程言:“中无定体,惟达权,然后能执之。”(《粹言》卷一,第1182页)“权与权衡之权同,称物而知其轻重者也。”(伊川语)(《外书》卷六,第348 页)其释“中”亦对与洛学对立的王安石新学作了批判,认为王安石将“中”仅仅理解为通上下,显然是不知道天下大本之“中”之所以为“中”,“(中通上下,得中则制命焉)中者,天下之大本。非特通上下而已,是未知中之为中也”(《王氏字说辨》卷七,第130 页)。对于这种道统的坚守其在《中庸义序》表述得甚为明确:“于是追述先生之遗训,著为此书。以其所闻推其所未闻者,虽未足尽传先生之奥,亦妄意其庶几焉。”(《中庸义序》卷二十五,第593—594页)这便是黄俊杰先生说的“作为护教学的儒家诠释学”[7]。显然此道统坚守在与新学抗争的背景下,杨时于洛学“中”之义理传播功不可没,并使之发扬为道南指诀——静中体认,但因囿于师说而少创见,未能越出二程藩篱。
杨时释“中”,言“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时”,为“大本”则言“已发”之“和”、“所以感通天地、为达道”,言“中以形道之体”则言“和以显道之用”。既言“未发”、“不偏”与“无过不及”、“本无定位”,亦云“时中”、“权”(“知中”、“执中”与“量轻重而取中”);既有“道之中”、“道止于中”,亦有“事有事之中”、“堂之中”、“室之中”、“立法失中”、“天下中道”;既言“中以形道之体”,同时也将“中”作为六德之一(“六徳知、仁、圣、义、中、和。”——《答周伯忱问》卷十四,第373 页)。总之,杨时对“中”的诠释是体与用、动与静、道与德、道(理)与事、知与行、伦理与政治等的一个整体动态的诠释。这样,“中”之意涵所诠释的是人所面临或经验到的现象,可说是以人、事、用(伦理与政治等)为中心,“中”不是一个本质性永久性的定在而是适时而变、当处即是。这便是成中英先生说的“自本体的诠释”。这样的言说方式正体现了中国哲学开放性、包容性、体验性、实用性、平常性、统一性、过程性、和谐性的哲学智慧,它不同于西方抽象、分析、逻辑、理性的“对本体的诠释”。
[1][宋]胡安国.龟山墓志铭[A].[宋]杨时.杨时集(附录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1023.
[2][宋]杨时.杨时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后文凡引此书只标篇名、卷数、页码,不另作注)
[3][宋]卫湜.礼记集说[A].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第120 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35.
[4][宋]朱熹.四书或问·中庸或问上[A].朱子全书(第6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548.
[5][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六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485.
[6][宋]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黄俊杰.中国孟学诠释史论[M].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4.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