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惠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语言是承载意义的符号系统,语言以语义为核心,语言的各个要素,如语音、文字、语法等,都是为传递语义服务的。语言学的各个分支学科,如语义学、语法学、语用学等,分别从各自研究对象出发,研究语义的不同层次不同侧面,形成了语义研究不同的研究样貌,其中修辞学由其自身的学科特点决定了语义研究的特点,而广义修辞学又不同于传统修辞学,由其研究视域之不同,造就其语义研究的别样风貌。
无论异域,抑或本土,修辞研究的学术传统总是与文学、美学、哲学等众多学科互为关涉,具有交叉学科性质,这就决定了它的学术视野与语言学其他分支学科迥然不同,往往具有广阔的跨学科视野。
在西方,最初的古典主义修辞学奠基者亚里士多德是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科学家,研究领域几乎囊括古希腊时代各个学科,无与伦比的宏阔的学术视野决定了亚氏对修辞的研究不是汲汲于单纯的演讲技巧,他认为具有说服力的演讲包括辩论的理念或本质、演说者的人品、听众的情感效果等三种要素,他还将修辞学作为辩证法的对应部分,这样从一开始西方修辞学就具有广阔的泛学科基础,涉及伦理学、心理学与哲学等学科。近代的乔治·卡贝尔在他的《修辞哲学》中将古典修辞学与近代英国经验主义的哲学与科学相糅合[1]5,试图将修辞放在系统的心理学中来研究[2]101。二十世纪前后,近代修辞学对文学作品艺术特征的研究与诗学相交融。此后,新亚里士多德主义修辞学的代表人物布赖恩特提出修辞具有四个方面的学科地位:因修辞具有支配语言以达到现实目的这一功能,是一门方法性学科;因修辞涉及语言的运作及启示性思想的艺术,又是一种文学研究;因修辞研究调查或探索的方法,也是一门哲学研究;因修辞与政治学有血缘关系,又借助于心理学和社会学,还是一门社会科学[2]115。而新修辞学的领袖人物肯尼斯·博克的研究则涉及哲学、文学、社会学、修辞学等广泛领域,他提出了一系列超前、深邃的修辞思想:语言建构我们的现实世界,修辞行为存在于普遍的人的生存环境中;修辞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运用语言来形成某种态度或引起某种行动”,关键词是“认同”;修辞学和诗学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都是研究话语的象征活动[1]15-19。可以说,博克的修辞思想与他对人的生存环境的哲学思考密不可分,新修辞学的理论是开放的,与社会学、诗学、哲学等相交汇。纵观西方修辞学发展史,多学科交叉的学科属性几乎贯穿始终。
在中国,在漫长的传统学术发展长河中,修辞研究始终与诗学、美学、哲学研究交织共存,不存在独立的修辞学。直至二十世纪,在西学东渐的浪潮中,西方的学科分类传入中国,使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逐渐建立起现代意义的学科分类,严格意义上的独立的修辞学科才随之产生。此后,在百年多的学科独立发展过程中,修辞学研究长期固守学科界限,把修辞研究等同于语言技巧与辞格研究,这是毋庸讳言的。然而新旧世纪之交的近二十几年,不仅修辞学家在修辞研究中常常跨域涉及文学、美学问题,甚或哲学问题,而且文学、美学、哲学等其他学科领域的学者也不时参与修辞学科的耕耘,丰富着修辞学研究成果。其中纵横语言学、文学、美学和文化哲学几个学术领域,开创出独具特色的跨学科修辞研究新范式的当属谭学纯、朱玲的《广义修辞学》。
早于80年代中后期,谭学纯等修辞学者就自觉主动地走出学科界域,一方面追本溯源,回归中国修辞研究的传统学脉,一方面放眼域外,吸纳西方现代修辞学理论与方法,先后介入“文学话语”和“文学语言学”研究,稳健地在语言学、文学、美学等交叉地带拓展修辞学的研究空间,多年的勤奋耕耘最终结出了硕果:系统的广义修辞学理论与方法。
广义修辞学旗帜鲜明地把研究领域确定在语言学、文艺美学和文化哲学的结合部,“不是狭义修辞学经验系统内的自我扩张,而是一个双向互动、立体建构的多层级框架,是两个主体(表达者/接受者)的双向交流行为在三个层面的展开”[3]3-4。
对于修辞学的学科归属,谭学纯近十年来始终强调其交叉学科性质和跨学科视野,《修辞学研究突围:从倾斜的学科平台到共享学术空间》、《基于修辞学交叉学科性质的观察与思考》、《修辞学:“交叉学科”抑或“跨学科”》,是这方面论述较为深入的文本,这一观点在《广义修辞学演讲录》中又予重申。正是基于对修辞学交叉学科性质和跨学科视野的清醒认识与清晰定位,广义修辞学才具有开阔的学术视界,这决定了广义修辞学语义研究独特的学术风貌,下文分别从理论基点、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三个方面论述之。
广义修辞学以修辞为观察点,以认知为中介,研究与修辞认知有关的语义现象,“修辞·认知·语义”是广义修辞学语义研究之立体三维,这种研究格局的形成是以如下两种认识为理论基点的。
在西方第一部系统的修辞学专著里,亚里士多德给修辞下的定义是:“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可见西方修辞学在建立之初仅仅把修辞看成工具,这种观念影响至深,不管后来的修辞学研究的主体是演讲还是写作,修辞学者都把修辞研究局限于“技”的层面,这种研究格局延续两千多年,直至20 世纪中期才开始出现历史性转机。1953年,唐纳德·布赖恩特在《修辞学:功能与范围》中全面总结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理论时,提出修辞学主要研究“概念与人们的思想、情感、动机和行为的关系”,修辞的功能是“使概念适应人,使人适应概念”,布氏甚至将修辞作为一种探究方式,提出修辞不仅具有使思想受欢迎这一主要功能,还具有发现思想的次要功能:构思是寻找论点及论据的系统调查(发现)过程,修辞帮助讲话者“发现问什么样的问题以及怎样回答这些问题”[2]97-98,105-106。可见布赖恩特已经初步认识到修辞的认知功能,开始把修辞向认知推进了。1967年罗伯特·司各特则第一次直接地鲜明地指出“在人类事务中,修辞必须被看作认知的一种方法;修辞是有认知性的”[4]。这种观点得到哲学界的支持,美国哲学家莫里斯·内坦森在《修辞的范围》一文中认为亚里士多德将修辞作为“辩证法的对应部分”,运用与三段论证形式类似的修辞论证,已暗示修辞作为一种认知的方式。另一位美国哲学家亨利·约翰斯顿发表了《哲学辩论中的合理性和修辞性》、《论修辞伦理》、《自我的问题》等一系列论文对修辞的认知性、修辞与哲学、修辞与人性、知识的关系作了更深入更系统的阐释,既将哲学修辞化了,也使修辞哲学化了,实质上宣告了修辞技巧论的终结[1]23-24。
修辞不再是单纯的方法和工具,修辞具有认知性。基于对西方新修辞学关于修辞具有认知性的观念的认同,广义修辞学于2001年对认知与修辞之间关系作了阐释,一方面,“不同的主体,由于经验世界的不同,有关对象世界的认知必然不同,对象世界通过经验世界形成的修辞活动也必然不同”,就是说,主体对世界的认知不同必然导致主体对世界的修辞也不同,即认知决定修辞;另一方面,“认知往往以修辞的方式‘在场’,认知是在修辞中走出混沌、走向澄明的”,即认知往往要借助、依赖修辞,修辞对认知有帮助,乃至修辞本身也是一种认知方式,因此“修辞在创造关于真理的表述的同时,以语言的方式参与了抵达真理的认知过程”[3]4-8。
并且,修辞是比语言更便捷、也更丰富的认知路径,《人是语言的动物,更是修辞的动物》一文明确指出“在更多的情况下,主体以修辞的方式‘在场’,或者说,修辞对主体之‘在场’的影响,比不假修辞的语言的影响更大”,“人作为修辞的动物,比作为非修辞化的语言动物,更容易认识对象,也更容易认识自我”[5]。从上述论述可以推出这样的结论,修辞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方式,它比语言更易于抵达真理的彼岸,是一种更高级的认知方式。
广义修辞学不仅区分了语言与修辞,而且对人类修辞认知的重要价值予以阐发,发西方新修辞所未发,言西方新修辞所未言。
既然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存在概念与修辞两种路径,那么这两种认知方式有何具体区别呢?在《人是语言的动物,更是修辞的动物》一文中,谭学纯对语言与修辞两种认知做了初步界定,提出语言是以概念的方式认知世界,修辞是以审美的方式重建主体所认知的世界。过了三年,广义修辞学的修辞认知观进一步发展,《语言教育: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一文对修辞认知与概念认知的差异作了细致辨析,认为概念认知产生于逻辑语境,是一种普遍的把握世界的方式,而修辞认知产生于审美语境,解除概念认知的普遍性,激起具体生动的感性经验,是一种主体化的认知行为。概念认知在普遍的意义上理性地接近认知对象,修辞认知在局部的意义上激活主体的新鲜感觉重新接近认知对象。前者概念化地锁定对象,后者审美化地展开对象,重返语言的诗意。后者的局部认知,往往偏离前者普遍认知的通道,在一个认知维度重新观照对象,这决定于修辞认知的两面性:一方面发现概念认知没有赋予的意义,另一方面遮蔽概念认知已经赋予的意义。可见,普遍与个体、逻辑与审美、理性与感觉是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相区别的三个关键词组。基于卡西尔对语言的诗意与隐喻特征的阐述,谭学纯进一步阐明修辞认知的特征是“以审美的权力颠覆现成语义的权威,以审美化的方式,重返被现成概念屏蔽的诗意”。不仅如此,谭学纯还发现修辞作为隐形规则与语言同在:“不管是对经验世界的命名,还是对超验世界的命名,也不管是人与外部世界的对话,还是人对自身的探索,修辞都是一条隐形规则,正是这条规则,使得语言不断挣脱对世界的概念化命名及其所引导的概念化认知。”[6]如此,对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的仔细辨析,改变了人们对人类认知的单一认识,对修辞认知独特价值的阐述,使人们对修辞认知功能的把握更准确了,上述新观点的提出不是把西方修辞学理论简单地拿来套用分析汉语的修辞现象,而是从中生发出新的修辞理论,推进了修辞认知的研究进程,丰富了修辞理论。
语言认知一般遵守公共的规则,修辞认知更多是个人的创设发明,因而修辞是自我更自由的表达方式,言说自我、表现自我、证明自我更多地依赖于修辞,修辞是更接近自我本真的一种存在形式。概念与修辞这两种不同的认知方式产生不同的语义类型:概念认知产生静态语义共性,修辞认知催生动态语义变异。语义共性传达逻辑理性,体现公共认识;语义变异承载审美感觉,抒发个体感悟。可见,语义变异具有动态、个体、审美三项特征。
广义修辞学立足学科本位,研究理念是“话语·文本·人本”之大修辞观,其语义研究自然围绕修辞认知产生的语义变异,研究修辞中的语义现象、语义中的修辞现象,这是广义修辞学语义研究的总体特征。
研究视野拓宽了,研究视角变了,自然带来研究对象的变化,广义修辞学主要关注动态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修辞意义与语篇意义的研究。
从三十多年语义学学科的发展历程来看,静态系统的语义研究稳步发展,研究领域在不断开拓,研究方法日趋成熟,而共时层面的动态语义研究则相对贫乏,可以说语义研究的整体生态格局是不平衡的,有鉴于此,谭学纯尝试涉足该领域,开发语义研究新的学术空间。
对于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谭学纯于2009年提出亚义位和空义位两个新术语,2011年在亚义位、空义位基础上又提出自设义位这个术语,亚义位、空义位与自设义位都在静态词义系统之外,不同处在于:
亚义位具有自然语言的词条身份,属于词自身的内涵义变化,可概括固定义项,具有小于义位的次级共享语义;
空义位不具有自然语言的词条身份,不属于词自身的内涵义变异,是表达者临时仿拟源语自设的意义,语义共享范围小于亚义位[7];
自设义位具有自然语言的词条身份,不属于词自身的内涵义变化,是表达者临时赋予的意义,是个人化的释义话语,语义共享范围小于空义位[8]。
亚义位是尚未进入词典的、社会上新出现的语义,具有广泛的公共基础,空义位受源语结构与意义的限制,是以源语为依托的修辞语义,是源语义位的变异形式,带有源语的公共基础,而自设义位则基本是一种自我的自由言说,是临时的个人的话语释义。
共时系统动态语义研究之所以迟滞缓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乃是研究对象复杂繁难,难以发现动态语义中有规律的语义现象,而上述“亚义位”、“自设义位”、“空义位”三个新术语则区分了语用环境中三种类型的语义变异,意味着对动态语义系统认识上的一个突破。
在上述新术语设立基础上,通过全面观察,谭学纯归纳出语用环境中义位转移有四种模式:
义位A→义位B:从旧有的自然语义A 转移到旧有的自然语义B
义位→亚义位:从旧有的自然语义转移到新生的自然语义
义位→自设义位:从旧有的自然语义转移到非自然语义(非字面义/字面义)
义位→空义位: 从旧有的自然语义转移到非自然语义(字面义)[8]
上述这4 种语义转移模式,或双关,或隐喻,或仿拟,都是通过修辞推动的,可见修辞是促成义位转移的内在认知机制。
以往的语义研究仅仅关注历时的语义演变,忽略共时的语义变异与转移,而“义位A→义位B”、“义位→亚义位”、“义位→自设义位”、“义位→空义位”等四种义位转移模式及内在修辞认知动因的发现与概括,弥补了当代语义研究之缺陷,使语义动态研究不再局限于历时一翼,开掘出语义研究新的学术生长点——共时变异研究,因而广义修辞学的语义研究是开拓性的,极具学术眼光与突显学术功力。
词典释义有何缺陷,何以要研究修辞意义,谭学纯是这样论述的:“人以语言的方式存在,在语义层面,可以理解为人通过对现实世界的解释而证明存在。这种解释可以由词典提供,也可以由心灵承载。但是进入文本语境的语词,更多地指向心灵的感觉,而不是指向词典释义。词典释义把心灵的感觉凝固为关于这种感觉的理性表述,使它从存在的多种可能性中定格为一种理性的表述。词典释义把某些方面相同、相似的经验汇集起来,按这种经验规定的方向,进行过滤、排除差异,留存下来的,是一个无差异的逻辑板块。词典的每一次释义,都引导一种‘类’化的认知,而不是开发对存在差异性的认知。词典释义强制性地关闭我们关于存在的可能性想象。于是,词典释义中没有合法身份的个人修辞,在文本语境中为‘存在’重新‘编码’。当个人修辞不同程度地偏离词典释义提供的公共经验时,语言指向的存在,被不同主体的个人经验所修正。‘存在编码’因此注入了认知主体不同的生命感觉,添加了不同的信息。”[9]
不管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都是丰富多彩、多姿多样的,然而词典释义是概念认知的产物,它高度抽象,概括抽取的是对象多样中的统一,留存共性,剔除差异,提供的是对象“类”化的解释。而对象本身是千差万别的,个人的体悟与心灵感觉更是人殊意异,这些差异就越出了词典释义解释的范围。在动态语用环境中,个人在语言世界里自由地翱翔,语词为个体所调配驱遣,个人重新“编码”词语证明自我的存在,语词传载的是个人的认识与经验,个人修辞临时赋予词语的修辞意义会不同程度地偏离词典释义,注入个人的心灵感觉与特殊感悟。
谭学纯把人类的认知分为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相应地,概念认知体现为词典释义,修辞认知体现为修辞释义,前者无需语用环境的支持,而后者需要语用环境的支持。排除语用环境的词典释义是静态语义,依赖语用环境的修辞释义是动态语义。从他的具体论述可知,概念意义与修辞意义的区别:概念意义相对稳定,对应认知主体逻辑化把握世界的公共经验,是客观、封闭、固定的;修辞意义是临时的,对应认知主体审美化把握世界的个人经验,是主观、开放、自由的。
对动态语用环境中修辞意义的阐释与研究,无疑是语义研究薄弱环节的一大推进。
广义修辞学观察语言或修辞现象,总是不囿于一隅,而是力图转换学术视角,开拓研究思维,从局部延伸至全局,尽可能从更宏观的视角观察微观的修辞符号,这种思维方式促成广义修辞学的语义研究中也不局限于孤立的某个修辞符号,而是立足语篇来观察修辞符号,考察修辞符号与文本建构或语篇叙述的关系。
这方面的代表作是2008年的《身份符号:修辞元素及其文本建构功能》,此文以《李双双小传》中女主人公的身份符号为研究对象,考察李双双21 个身份符号在文本中的具体分布,阐释身份符号如何作为修辞元素承担建构文本的功能。李双双的身份代码分自主性与非自主性两类,“前者是自我化命名,后者是他者化的命名”[10],小说以李双双自主性身份符号为叙述起点,接着就以李双双的各种非自主性身份符号对自主性身份符号的干扰来推动叙述,最后又以李双双的自主性身份符号的真实确立作为小说的叙述终点,李双双的一系列身份符号的变化是作家的修辞处理,是出于小说文本结构设计的考虑,“非李双双”对“李双双”的干扰是推动小说发展的叙述能量,身份符号的变化意味着女主人公社会地位的变化,两类不同性质的身份符号对应于文本的不同区间,作为修辞元素的李双双身份符号是文本建构的线索与关键元素。此后,2009年发表的《“存在编码”:米兰·昆德拉文学语言观阐释》一文,虽然不是专门研究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存在编码”对文本的建构问题,但是在文章的论述中多次提及“存在编码”参与对文本的建构。
2011年发表在《当代修辞学》上的《“废墟”的语义和〈废墟〉语篇叙述及相关问题再探讨》一文阐释了余秋雨散文《废墟》中的关键词“废墟”的修辞义如何推动语篇的生成:“废墟”一词在文本中有两种语义,一为静态语义系统中的语词义——公设义位,一为动态语义系统中作者临时赋予的修辞义——自设义位,在《废墟》语篇叙述的起始与后半部分,“废墟”锁定在语词义,而在语篇展开的中段部分,“废墟”的语词义与修辞义频频切换,“所指在能指的漂移中不断偏离自身”,自设义位不断偏离公设义位,推动语篇的层层展开,公设义位则防止自设义位变成漫无边际的思想漫游,两种义位交叉推动《废墟》的语篇叙述,“轮番为语篇输入叙述能量”[11]。
同年谭学纯在《语言文字应用》发表了另一篇研究语篇的论文《“这也是一种X”:从标题话语到语篇叙述——以2009年福建省高考优秀作文为分析对象》,此文详细论证话语“这也是一种X”如何通过修辞变异推动语篇叙述:“这也是一种X”中的“X”在语篇叙述中分化为公共词典释义“X0”和个人修辞释义“X1”,语篇从言说标题话语“这也是一种X”转向言说修辞话语“[X1]这也是一种X0”,在不同语篇空间相关事件、情节、场景或评价的引入,是为了构建修辞认知的语境,强力引导读者对“X1 也是一种X0”的认同,在逻辑层面不成立的“X1 也是一种X0”不断被修辞认知重新包装,“在不同的叙述位置不断产生新的叙述动力,直到抵达语篇叙述目标”[12]。后来,谭学纯又在《语言教学与研究》发表了续文《“这也是一种X”补说:认知选择、修辞处理及语篇分析》(2012a),进一步探讨“这也是一种X”的修辞处理如何拓宽语篇叙述空间:“X0”作为公共认知语义,是“X1”的隐在语义参照,构成影响语篇新颖度的公共认知压力,“在不构成阅读理解障碍的前提下,公共认知压力越大,释放压力的修辞处理越彻底,个人话语权越充分,语篇叙述越成功”[13]。
不是就语词研究语词,就话语研究话语,而是透过语词或话语考察语篇的构成,考察语词、话语的修辞语义如何为语篇叙述注入叙述能量,推动语篇的发展,这是广义修辞学语义研究的又一特色。
早于八十年代初,郭绍虞就提出语义学“可说是沟通文学与语言学之渠道,同时也可说是沟通比较语言学的渠道”,“从语义学中找出文学与语言文字之规律性”[14],广义修辞学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探索,这种探索以“话语·文本·人本”之大修辞观为理论基础。
广义修辞学把修辞研究分为三个层面:
修辞作为话语建构方式:修辞技巧;
修辞作为文本建构方式:修辞诗学;
修辞参与人的精神建构:修辞哲学[3]4。
在如上三级构架中,广义修辞学的研究视角从微观走向宏观,研究对象从话语扩展为文本乃至人的精神世界,研究模式从语言学迈向诗学以至文化哲学,从“技”升至“艺”乃至“道”,如此广义修辞学扩大了修辞研究的学科领域。
可以说,三级架构作为一种思维与分析模式始终贯穿于广义修辞学的研究领域,在语义研究方面也不例外,《“存在编码”:米兰·昆德拉文学语言观阐释》是一个较为典型的范例。在文章的第一部分,谭学纯提取了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对文学语言表述中的几个语义分析点,这些分析点可分别对应于技巧、文本、精神三个分析层面:
关键词语义:存在编码赋予了关键词不同于自然语言的意义区别,决定了文学语言的语义不能“抽象地研究”,而需要在文本语境中确认。——技巧层面
小说语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文本存在形式,取决于文本中人物的存在状态,即人物的编码支撑了小说的编码。——文本层面
人物语义:人物编码和小说编码由若干关键词组成。关键词……成为透视小说人物生命感觉的存在符号。每一个人的存在编码不同,决定了组成人物编码的关键词的意义不同。存在编码的差异性,决定了生命存在状态的丰富性。——精神层面
在文章的展开部分,谭学纯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存在编码与语词的自然语义及其修辞化变异的关系;存在编码与人类经验世界的关系;进入文学书写的存在编码以何种方式参与文本建构。”[9]很明显这三个方面也分别对应于技巧、精神、文本三个层面。
可见,无论对于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表达的文学语言观念分析点的提取,还是论文整体逻辑框架的设计,都明显地彰示了广义修辞学三级架构模式对解读昆德拉文学语言观的统摄作用。其他学者也尝试过文学作品的语义分析,如李健曾提出“义位变体”概念、用义素分析法对文学作品的人物性格予以微观分析[15],而广义修辞学由其与众不同的学科观念与素养,其语义研究能从微观之语词,延伸之文本,乃至人物的生命存在。
由于对修辞学的交叉学科性质具有明确的认识,谭学纯很早就开始有意识在文学学科与语言学科耕耘,培养两种学科思维,汲取两种学科的理论资源和研究方法,探索不同的研究模式,提倡多元共存的研究风格,正是长期的积累才使谭学纯不会受制于学科阻隔,具有与众不同的游刃于语言学-文学两个学科的学术经验,因而才会发现被语言界、文学界同时忽视的米兰·昆德拉的文学语言观,才能综合运用文学-语言学的理论资源和研究方法,阐释“存在编码”中蕴涵的昆德拉的文学语言观。当然,这种独特的学术眼光也促成了谭学纯对一系列文学语言现象的研究以及对文学语言学学科的立体建构。
“修辞是两个主体(表达者/接受者)的双向交流行为”,基于这样的认识,广义修辞学对修辞现象的研究立足修辞活动的两个主体,覆盖修辞活动表达与接受之两极,这样的研究思路在其语义研究中也得到贯彻。上文提到广义修辞学的语义研究从概念意义转向修辞意义,从词语意义延伸至篇章意义,不管哪种转变都着眼于表达与接受之双重视角,从整个语义信息的传递过程研究语义。
《语用环境:语义变异和认知主体的信息处理模式》认为在一般信息传递的语用环境中,言语表达与言语接受表现为4 种简单类型:1.概念认知的言语表达,产生概念认知的言语接受,2.概念认知的言语表达,产生修辞认知的言语接受,3.修辞认知的言语表达,产生概念认知的言语接受,4.修辞认知的言语表达,产生修辞认知的言语接受。在复杂的信息传递过程中,存在两种信息处理的复合模式:1.在言语表达与接受的过程中,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同时启动,同一语词的概念语义和修辞语义同时进入动态的语用环境;2.在言语表达与接受的过程中,语用环境强制要求信息传递零误差,信息以修辞话语的表象形式掩盖概念认知的实质内容,表层的个人修辞表达传递深层的公共概念语义[16]。
上述六种信息处理模式对应的语义传输可表示为:
表达 接受概念意义 概念意义
概念意义 修辞意义修辞意义 概念意义修辞意义 修辞意义概念意义+修辞意义 概念意义+修辞意义表层:修辞意义深层:概念意义表层:修辞意义深层:概念意义
《“这也是一种X”补说:认知选择、修辞处理及语篇分析》分别从表达者与接受者角度分析语篇叙述的展开:从标题话语“这也是一种X”到语篇叙述“[X1]这也是一种X”,经过了修辞转化,这种转化如何为表达者呈现,如何被接受者认同,作者作了详细的分析,并总结为:1.标题话语中的“X”是表达者修辞化地包含了“X1”(修辞义)的“X0”(公设义),这是接受者有待重新认知的“X”;2.进入语篇叙述的“X0”转化为“X1”,是表达者已知的、接受者未知的;3.语篇生成之前,“X1—X0”间的修辞认知处于表达者认知区域的中心位置和待梳理状态,处于接受者认知区域的边缘位置和待激活状态;4.语篇生成之后,“X1—X0”间的修辞认知在“表达—接受”互动中对接[13]。
言语交际是个语义传输过程,对表达者而言是对语义的编码,对接受者而言是对语义的解码,语义研究理应考虑表达与接受这两极,把编码与解码作为一个整体予以全面考察,广义修辞学的语义研究无疑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开拓与示范。
正如谭学纯所说“很难想象,学术发展和学科建设,可以离开塑造学术形象、丰富学科经验的话语谱系。研究者精心提炼的新概念、新范畴进入学术研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标志了理论的创获乃至突破”[17],广义修辞学语义研究的创新也体现在学术术语的创设方面。
广义修辞学对新术语一直抱着开放的心态,一方面在研究中不断地引进各种新的学术话语,如“修辞幻象”、“话语权”、“预设”、“原型”、“存在编码”等来自不同学科的学术新话语,另一方面又自创了一系列新术语,如“接受修辞学”的设立标志着研究视角从表达转向接受,“广义修辞学”的建立昭示研究视野从狭义走向广义,“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的区分说明对修辞功能认识的深入,“亚义位”、“空义位”、“自设义位”的创立意味动态语义研究的新发现。
谭学纯还仿拟“文本间性”自创了“术语间性”,认为“正是术语间性,使我们在接受每一个新术语的时候,以与之相关的现成术语作为认知参照,减少了新术语的认知难度。同时,术语创新也存在对相关术语资源的吸收、转化、改造和修正”[17]。这段话可以说是对广义修辞学自身提出的一系列新术语的最好说明与评价,“接受修辞学- 表达修辞学”、“广义修辞学-狭义修辞学”、“修辞认知-概念认知”、“亚义位-空义位-自设义位-义位”等各组新旧术语之间即形成相应之“术语间性”。“术语间性”这个新术语标志着广义修辞学的新的学术发现与新的创获,是非常具有理论与方法论价值的,它的提出标志着广义修辞学发现了种种术语之间的关系,每一个术语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既互相区别,又互相阐释的,现成的术语是新术语产生的参照,新术语是对相关术语吸收、借鉴、改正的产物,而对新术语的理解与认知也是以现成的相关术语作为认知参照系的。
在学术研究中,不断引入新术语与自创新术语,是广义修辞学的一贯的学术风格,是广义修辞学学术思想活跃、学术生命力旺盛之体现。对他者新术语的引入与运用,意味着广义修辞学对新理论、新思路的借鉴与接受,意味着海纳百川的学术胸怀与精骛八极的学术视野,自我创设新术语则标志着学术研究新思维、新理论的提出,标志着学术新发现、新收获、新推进。同理,在修辞语义研究中,“存在编码”的引进,“亚义位”、“空义位”、“自设义位”等新术语的创设,标志着广义修辞学语义研究独特的学术眼光、研究取向与创获。
广义修辞学的学科视野与修辞理念决定了其语义研究特殊的研究角度、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决定了广义修辞学与众不同的语义研究整体面貌与总体格局:研究角度立足于“修辞·认知·语义”三维,着眼于表达与接受之双重视角,从“话语·文本·人本”三个修辞层面关注与大修辞关联的语义现象,分析大修辞中的语义变异,即广义修辞学的语义研究不局限于话语语义,而向篇章语义延伸,进而向人物的存在语义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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