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紫颜色》的女性叙事建构*

2013-03-27 01:49:04金文宁
大学英语(学术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紫颜色西丽艾丽丝

金文宁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一、美国黑人文学的女性叙事

美国黑人文学中,妇女作家尤为重要,她们取得突出的创作成就、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体现了一种政治色彩不是很强的温和的女性主义,继承和发扬了黑人女性的优秀文化。我们认为,这与黑人女性讲故事的传统有关。Z·N·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被不少当代黑人女作家视为精神领袖,她高度重视黑人女性讲故事的传统对女性主义的贡献。赫斯顿的代表作为长篇小说《他们的眼睛望着上帝》,当代知名黑人女作家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这样描述其主人翁珍妮·斯达克斯:“就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一样,她是你可以把你的故事托付给她的女人,她是你对她绝无隐瞒的女人,她站在你这边。”(Mullen 1995)讲故事的传统为黑人女性处理她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她们与男性和整个社会的关系、她们与历史及现实的关系、她们每个人与自我的关系提供了一条途径,这个传统由黑人女作家发扬光大,形成了一种富有建设意义的黑人女性叙事。

通过对美国黑人女性文学历史的考察,笔者认为黑人女作家比黑人男作家表现得更具建设性。美国黑人女性文学已经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一百多年来,黑人女作家的作品既有对种族压迫、性别压迫的坚强抗争,也有对自身的反思和对黑人女性优秀传统文化的坚持。在192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中,黑人妇女文学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方面,尤其是短篇小说,脱离了把黑人妇女写成保姆、奴隶、妓女的旧套。“从赫斯顿的《他们的眼睛望着上帝》和佩特里的《街》起,开始有了黑人女主人公追求个人幸福、摆脱生存困境的叙述”。(王守仁1999)1960-70年代,黑人妇女文学创作在数量、质量上均得到发展,众多作品汇集出版,由黑人艺术、权利运动赢得的对于黑人写作迟来的尊敬动摇了文学上的白人优势。可以说,“托尼·莫里森的崛起绝非偶然,它标志着美国黑人知识分子对历史、对现实的重新认识,更象征着黑人民族从沉沦中开始觉醒,自我反思,期冀重塑民族形象的希望与信念。”(谢群1999)1983年,《在家的女孩们:黑人女性主义文集》出版,汇集了由黑人女性主义者、温和的女子主义者以及女同性恋作家创作的小说、散文和诗歌,可以认为是对美国黑人女性主义文学的一次总结(Mullen 1995)。

通过对历史事实的探讨,笔者发现美国黑人女性文学有一个从外向内转化的过程,先是对外的,记录黑人和黑人妇女受迫害的社会现实,反抗压迫、争取基本人权;然后,在抗争不断取得胜利的基础上,黑人女作家开始观照自己的世界,重视本民族传统对于女性生活、生理、心理的渗透,开始了寻找传统、重构自我的过程。正如艾丽丝·沃克在其散文集《在母亲的花园里搜索》中明确表示的那样,黑人女作家的任务是在文学土壤发生变化的条件下不断探索和重构自我,不断形成新的创造力。这个不断探索和重构自我的过程,在文学意义上,大致可以说是通过叙事实现的。

叙事就是讲故事,它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手段和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一个专门术语,叙事引起众多专家学者的重视,发展了成熟的叙事学;尤其到现代、后现代社会,叙事从文学领域向其他学科尤其心理学领域扩展,出现叙事心理学,叙事疗法也成为心理治疗的有效手段。叙事的发展引起了不少国内学者的关注,这一概念得到传播和应用。

叙事的本质是语言建构,即如何用语言建构我们的意义世界。“后现代主义认为,我们不能直接地或客观地了解我们参与建构的世界,我们只能通过语言和我们发明的概念,来间接地把握世界,正是在语言中社会建构了自身的现实。”(尤娜2005)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语言哲学所强调的“语言”的霸权或权威,大部分也是通过叙事实现的。人的人格建构过程也有相似的情景,作为过程的叙述,“既是意义的建构过程,也是人格的建构过程”。(施铁如2003)“后结构主义认为,生活的意义是通过叙说的形式建构的。生活本身可以有多元化的阐释,不同的阐释给人带来不同的意义。”(程瑾涛2012)因此,叙事这一行为就可以与心理发展、与心理治疗发生密切关系。这让我们可以从心理疗伤的角度来解读托尼·莫里森的《宠儿》:“在《宠儿》中,莫里森让黑人叙说心理创伤,将心理创伤外化,以便黑人在叙说创伤过程中摆脱影响自我建构的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重建更为强大的自我。”(金艳丽 2010)艾利斯·沃克的长篇小说《紫颜色》,采用书信体的方式,其中女主角西丽的“书信写作”也可看作典型的叙事疗伤过程。总体上说,在叙事心理学看来,叙事所讲述的故事本身具有真实性,叙事对客观现实产生影响。

叙事的真实性当然来源于生活真实,但其本质则在于心理真实,从某种意义上,人的心理世界是叙述出来的,人对自己和外界的认识,也就是人头脑里的那些东西,很大程度上是叙事的过程和结果。叙事对心理世界的意义,在于对人的认知水平和人格的根本影响,形成了人的个性与观念,通过人的行为,就影响了现实,改变了人所处的环境和世界。那么,文学的使命之一,就是用叙事手段确立自我价值、建构自我世界。艾丽丝·沃克所倡导的黑人女性主义,正是采用了这样一种方式。

二、《紫颜色》的女性叙事

从某种意义上,正如当代大多数女性主义理论家所感觉的那样,“女性”本身是一个有问题的概念:它是所有女性主义理论的出发点,但作为一个概念,却又过分地依赖男性优势。因此,女性主义者要么从女性本身出发来重新定义“女性”概念,即在文化权威或权威文化中重建一套女性话语;要么干脆否定“女性”概念,对现有的所有女性“定义”进行解构(张京媛1992)。更多的女性主义者在实践中努力使女性——政治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女性进入占统治地位的主流意识形态,即主流话语中,同时争取建立更加多元化的价值体系,从而使两性的差别不再显得那么重要。1970年代众多女作家参与形成的第三次黑人文学高潮,其中的女性主义成分无疑是空前的。表现在以托尼·莫里森、艾丽丝·沃克等为代表的小说创作中,就是对黑人女性独特世界的再现,从政治、文化、家庭、个体等方面表现黑人女性,寻找黑人女性的自我。

这种以叙事手段建构女性主义话语的方式,在《紫颜色》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紫颜色》是艾丽丝·沃克的长篇代表作,为她赢得了普利策奖和美国图书奖,由它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受到观众喜爱。在《紫颜色》中,艾丽丝·沃克解构了一些传统的权威概念,重新建构了一些概念,包括女性自己和上帝等等。《紫颜色》描述了一个很大的社会环境,但其中的男性则处于次要地位,我们先来分析一下女主人公和她所接触到的男性之间的关系。

作为正常生活中的女人,有两个男人是无法逃避的:父亲和丈夫。对于西丽来说,这两个男人跟她的关系毫无二致,就是都把她当成发泄性欲的对象和干活的奴隶。这一点与托尼·莫里森和更多黑人女性作家作品所描写的现实(她们的体验或对于生活的记忆)是一致的,黑人妇女不但受到一般意义上的种族、性别压迫,也受到黑人男人的性别压迫。作为女性的尊严几乎不存在了,以致结婚多年以后,西丽还依然“像一个处女”。

尽管艾丽丝·沃克倡导了一种更温和、更具有建设性的女性主义,但是在笔者看来,她小说中对女性的描写是如此“男性视角”——同样可服务于男性读者的审美需求,满足男性读者对于女性的幻想。这也使得《紫颜色》在改编成电影后更具流行文化色彩。她笔下的女性是如此纯粹,你决不可能把她们识辨为男性;但是,她对一些与女性有关的传统概念还是进行了革命性的颠覆,比如“处女”——西丽在出嫁前已经有过两个孩子,出嫁后则是“某某先生”发泄性欲的对象,她怎么会“还是个处女”?

因为对于男人在她身上做的那些事情“一点都不喜欢”,西丽对于莎格喜欢跟她丈夫睡觉感到不可理解,于是两个人讨论了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可喜欢的?他趴在你身上,把你的睡衣撩到腰那儿。大多数的情况下,我假装我不在那儿。他一点都感觉不出有什么两样。”因此,莎格说,“西丽小姐”,“你还是个处女”。(艾丽丝·沃克1986)

在“主流社会”,一层薄薄的“处女膜”决定了女人的价值甚至命运,乃至于在大多数女权主义者看来,“处女”这个概念是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是男性绝对占有女性的权力象征。一个女人必须通过正常途径合乎“道德”地失去处女特征,才能成为被男性社会接受的女人。但是,从《紫颜色》中我们看到,处女特征仍然是取决于是否有过性经历——这一性经历必须是精神和肉体都同时“在那儿”,而在遇到莎格·艾弗里的“同性之爱”以前,西丽的状态是“假装我不在那儿”,她在精神上是缺席的,她在身体上是麻木的,她还是一个纯洁的处女。这种“同性之爱”的意义在于,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使处女变成女人。“在沃克看来,重新定义女性的性和身体是女性重新定义自我的第一步。”“在新的定义中,沃克赋予女性在性关系中与男性同等的主体地位,打破了传统性关系中的男女二元对立,这有力地冲击了父权社会。”(彭亮2007)

当然,艾丽丝·沃克可能一直对“同性恋”持谨慎态度。不过,读者在她的小说中还是经常能看到同性恋的影子有学者认为,她这样做,一方面是颠覆“异性恋”这一父权社会惟一的价值体系,另一方面是表现黑人女性之间的亲密关系。“沃克所表现的同性恋关系并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肉体吸引,而是一种广义的、积极的姐妹情谊。”(王永丹2007)黑人女性之间这种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是她们学习和改进生存本领、抗拒苦难、建设自己的天堂的力量源泉之一。

在《紫颜色》中,西丽一生遇到了三个女人:她的妹妹耐蒂、儿媳妇索非亚、丈夫的情妇莎格。不管这些女人跟她是什么关系,她们之间都很容易立刻变得亲近起来。对西丽而言,两个家庭都是地狱。不论出嫁前在她父亲(后来发现不是生父)那乱伦的暴力下,还是出嫁后麻木地被另一个男人——她称她丈夫艾伯特为“先生”——施暴,但只要和她的妹妹在一起,她就可以拥有欢乐。姐妹俩之间的欢乐就像是上帝本人所给予的一样,似乎根本不可能被夺走。她丈夫前妻的儿子哈波之妻索非亚与西丽不同,当丈夫给她拳头时,她不是默默忍受而是立刻打回去,西丽也很容易跟她沟通。甚至莎格·艾弗里,面对这个自己丈夫带回家的女人,西丽平静地接受了她,并且很快在两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正是莎格改变了西丽的命运,她保护她不被“先生”殴打,她和她的亲密关系激发了西丽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意识,她使她收到了妹妹耐蒂的来信。我们不仅要问,为什么只要有两个黑人女性就能够抵御无法忍受的苦难?

同时作为黑人和女性,她们的生活——不仅个体,也包括种族和家庭——给了她们外人不可能有的独一无二的东西,这共同的东西使她们像分享着一个无以伦比的秘密,心与心就这样无条件沟通了。

三、《紫颜色》的“上帝”叙事

本质上说,她使她,或者她与她一起,以及其他黑人女性,找到了她们自己的上帝。在这里,艾丽丝·沃克的叙事描述了黑人女性寻找自己的“上帝”这一过程,这是黑人女性发现自我、肯定自我、精神成熟和找到真正信仰的过程,是为黑人女性和其他肤色(包括白种女性)争取解放、追求自我实现的一条可能的道路。在上帝已经成为主宰人们的生活与思想的权威中心的大前提下,或许有着讲故事传统的黑人女性才更能够从自己的内在来感受和探索上帝。从《紫颜色》中我们看到,上帝不是一个外来的东西——当他是一个外来的东西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干扰。“我在使劲把那个白老头从我头脑里赶出去。我一直忙着想他,结果从来没真正注意过上帝创造的一切。”甚至“连紫颜色都没有注意过”。(艾丽丝·沃克1986)但是,当她发现上帝其实只在自己内心,她就能够欣赏自己,欣赏和赞美这个世界。“在莎格的影响下,西丽改变了对上帝及自我的认识。上帝即在她的心中,她是上帝的一部分,也具有了某种神性。西丽不再为丑陋与贫贱而羞愧,相反却慢慢地爱上了自己的身体;在面对那些充当上帝角色的男人时,她也开始学会说‘不’。”(郭德艳2012)耐蒂说:“在非洲住了这么些年,我们心目中的上帝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更有精神,也更属于我们内心了。”“我们不考虑上帝长得什么样,我们反而自由了。”(艾丽丝·沃克1986)

基督教的“上帝”这个概念本来是黑人世界之外的东西,但美国黑人事实上已经经历了基督教的“教化”,基督教及其上帝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分离的部分;基督教在美国也得到某种程度的发展和改造,比如爱默生每个人都能以自己内心感受上帝的观点影响很大,他认为“除了你自己心灵的完善外,没有什么神圣之物”(爱默生1993)。沃克笔下的西丽显然接受了“上帝”在美国成长的一部分,并以自己的文化传统——根植于日常生活和个人体验的传统来认识上帝。当上帝在她心目中是一个白种男人的时候,“上帝”其实是社会现实中白人权力、男人权力在她头脑中的反映。而在最后一封信中,西丽是这样开头的:“亲爱的上帝。亲爱的星星,亲爱的树木,亲爱的天空,亲爱的人们。亲爱的一切。亲爱的上帝。”(艾丽丝·沃克1986)这时候,“上帝在西丽脑海中由白人男人这一具体形象变为物物平等的一种概念,标志着西丽宗教思想的成熟。”(张红敏2003)艾丽丝·沃克在《紫颜色》选择了紫色,“紫色笼罩着的西丽的世界,即黑人妇女通过自我解放,从而解放所有黑人、白人乃至全体人类,达到与上帝的融合的理想世界。”(王琼2006)虽然这种说法显得有些夸张,但沃克由黑人女性来重新建构上帝的叙事,确实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

作为一名作家,艾丽丝·沃克主要采用叙事手段建构了一个新的黑人女性主义,描述了美国黑人女性争取解放、完善自我的前景。《紫颜色》是一个反抗压迫的叙事,更是一个成长的叙事。不论对于黑人女性还是整个黑人民族、还是对于更广泛的人类族群与个体,它叙述了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也指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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