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说之“轻”超越生存之“重”
—— 评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

2013-02-15 19:38卢甬月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我不是潘金莲珀尔卡尔维诺

卢甬月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以小说之“轻”超越生存之“重”
—— 评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

卢甬月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我不是潘金莲》是刘震云自《一句顶一万句》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发表的第一部的长篇小说,面对坚硬的当下现实,刘震云在文本中实现了轻盈的超越,通过在文本中营造的“轻”的氛围,作品获得了一种“象征性价值”,成功地探讨了生存之“重”。

卡尔维诺;叙事视角;轻与重;语言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强调了六个衡量文学品质的标准,第一个就是“轻”,他将轻与生存之重的反应结合,写到:“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1,p28]为了讲述他所理解的“轻”,卡尔维诺借助了古希腊神话:蛇发女怪美杜莎有可怕的能力,凡是被她直视的事物,就会瞬间石化,这使得不直视美杜莎并且消灭她这一任务变得异常艰难。英雄珀尔修斯却借助最轻事物——驾着风和云,目光停留在铜盾上间接地捕捉美杜莎,一闪而过,砍下美杜莎的头。这是卡尔维诺对“诗人和世界关系的预言,当成写作时借鉴的方法上的榜样”[1,p28]。按照卡尔维诺的说法,珀尔修斯是用最轻盈的姿势完成了最沉重的任务,从这个寓言来看,要抵达“轻”,首先要考虑以什么样的姿势去看,去表现自己想要与之发生关系的对象。

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大量固定的话语和思维方式,这使我们在生活中行走时,很难逃离惯常的角度去看世界,这就使我们生活在被钝化的沉重之中。当作家面对沉重的现实的时候,只有他选择使用一种独特的个人化视角时,一种轻逸的写作才可能出现。刘震云在2012年发表的《我不是潘金莲》之所以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笔者看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作者选取的视角有效地规避了生活中的固定话语视角,在某种程度上避开了程式化的话语窠臼,才在主题上达到了以小说之“轻”超越生存之“重”,是一种举重若轻的文学写作。

《我不是潘金莲》结构独具匠心,该书分序言:那一年,序言:二十年后,正文:玩呢三个部分。作者用267页的序言讲述一个叫李雪莲的农村妇女为了证明和前夫秦玉河是假离婚,后又为纠正丈夫骂她是潘金莲的一句话,把前夫、法院法官、法院专委、法院院长、县长、市长,甚至她自己,一路上告的故事。故事横跨前后20年,李雪莲最终不堪忍受生存之沉重以自杀来换取解脱。到了最后16页的正文部分,故事的真正主角,当年阴差阳错被李雪莲撤了职的县长史为民,20年后买不到过年回家的火车票,使技假装上访被押送回家,却轻而易举地赶回去打了一场麻将,史李二人对比之下的结局不禁让人为之唏嘘。

作为描述底层人民上访的小说,一般而言写作范围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百姓与官员的接触事件,另一部分是发生在官员之间的事件。而这两种事件在当下的各种语境中却成为了叙事圈套。写百姓的,困苦挣扎,或书写积极致富迎合文坛主旋律。写官场的,波谲云诡,官员腐化堕落。社会话语和小说简单地将二者类型化、模式化的。

也许,《我不是潘金莲》就这样明确而极端地表示了刘震云写作的举重若轻,对上访和计划生育这些当下重大主题的处理,用灵巧的方式进行叙述。所书写的底层文学、官场小说等等,其实不过是社会话语的一种变体而已,可以说,它们所书写的生活,并没有超出当下新闻媒介所报道的范围,当然也不能给予小说新质。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书写,往往变成了社会学的复制,而缺少小说自身的价值和精神。当刘震云自觉绕开固定话语视角,脱离他曾经以之红极一时的“新写实小说”类型,不再以下沉视角描写斑驳细碎的“烦恼人生”,而用旁观者的目光来观察生活的时候,小说叙事便开始显得轻快自如,也使这本小说规避了固定化视角,而具有了独特的力量。

可以说,完成沉重的任务的时候,观察视角很重要,另一方面,要实现轻,不仅需要视角的更新,还要借助轻的工具。珀尔修斯借助的是最轻的风和云,作为小说家,要以轻的方式承受生存之重,不仅需要变换视角,也还需要其他的具体手段,这个具体手段显然就是语言——这是作家表达生活唯一的工具。文学作品最小的单位是语言,它是文学作品艺术效果实现的落脚点。和刘震云举重若轻的行文结构相一致,在《我不是潘金莲》中,刘震云运用了一种简省并且幽默的语言。

首先是简约。作者以第三人称的角度俯瞰众生,故事中除了听觉之外的所有感觉能省即省,人名尽量以“老x”代替,地名在正文中用xx省有个xx县算是告知读者了。通篇用对话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小说中的人仿佛一直处在诉说的状态,李雪莲不停地找别人诉说,又不间断地被别人“被说”。

其次是幽默。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小说的智慧跟哲学的智慧不同,小说并非诞生于理论精神,而是诞生于幽默精神。从上帝的笑声中获得灵感的艺术从实质上看不从属于意识形态的确定性,而是与这种确定性相矛盾。”[2]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小说是个人的想象天堂,在那里,任何人都有权利被理解。基于此,一个沉重的故事,被刘震云用调侃的语言,用一种轻盈的姿态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哭笑不得。故事中处处充满了喜感夸张的情节,比如说李雪莲在准备杀秦玉河之前做了七件事,为了打架时便于摆脱,把长发剪成短发,拜菩萨不求好,而求“让秦玉河那个龟孙家破人亡吧”[3]。李雪莲跟警察的胡搅蛮缠,官员们被李雪莲折腾得人仰马翻,马文彬为了说服李雪莲不上访编造自己悲惨的童年故事。

此外,除了潘金莲这一名字在本文中的出现,作品中还有两个从历史文本中跳出在文字间活动的人:董超和薛霸。董薛前后两遭押解林冲与卢俊义均施展百般凌虐折磨之能事,被《水浒传》演绎成了酷吏文化的象征。而在正文中,董薛二人变成协警,遣送老史回老家,却被刘震云撕下了酷吏的标签,不但没有为难折磨老史,反而生怕路上生变,处处照顾。在这里,刘震云运用“戏拟”的手法,穿透被历史积淀不堪重负的当下,指向日常生活中个人的冲动和感受,消解人们自我确认的经验世界的严肃性,为历史“去魅”,制造出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写出了一幕叹为观止的反转剧。

卡尔维诺推崇“轻”的意义,但是“轻”必须和“重”联系:“我尤其希望我已证明存在着一种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如我们都知道存在着轻浮之轻。事实上,深思之轻可以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1,p9]这里,“深思之轻”实际就是和沉重紧密相连的“轻”,而不是没有任何重量的“轻浮之轻”。他认为,“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对生存之重做出反应而去寻找轻”[1,p28]。

在序言中孤独挣扎的李雪莲像是被诸神惩罚的西西弗,用绝望的姿势忍受着痛苦反复着徒劳无望的工作,以不回避不敷衍的态度跟现实较着真。而正文中的真正主角史为民就像是随身携带真理的珀尔修斯,“珀尔修斯的力量永远来自他拒绝直视,但不是拒绝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这现实,把它当做他的特殊负担来接受”[1,p3]。被一次矫枉过正的政治事件拉下马后,史为民像李雪莲那样执拗地上访申诉,面对自己的冤屈,选择了沉默,视为一笔历史的糊涂账,开店煮肉打麻将,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李雪莲20年没想明白的事,史为民却想通了。李雪莲用荒诞的行为对付一个“从根儿上就错了”的事,史为民用严肃上访行为抵达了“回去凑一桌麻将”这一看似荒诞的目的,但其形象塑造却丝毫不弱于前文267页中的主角李雪莲。在薄伽丘的故事里,卡瓦尔坎蒂轻盈地一跃而起,跳过墓石,卡尔维诺将此视为“轻”的榜样,“获得象征性价值的轻的视觉形象”;“有些文字创意,是通过言外之意而非通过实际文字而在我们的记忆中打下烙印的”[1,p18]。

《我不是潘金莲》中的“轻”是深思之“轻”,在轻快的叙事中,刘震云书写了社会生活的复杂。在视角选择上,他摒弃了更容易写作的苦难展现这样一个叙事视角,而在具体叙事中,刘震云又放弃了更容易获取读者同情心的对苦难的具体描述,而是抓住一个农村妇女的犟脾气大做文章,写得韵味十足。但是当今社会价值观的混乱,当下敏感的社会的问题却并没有因这个视角被绕开被遮蔽,事实上,在刘震云饶有趣味的叙事中,问题的诸多复杂面反而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现。对诸如上访制度中政府的不作为,人民利用计划生育中的漏洞生二胎的社会现象,作者没有做简单的二元判断,而是以看似饶舌的小人物做主角,画出了一副时代的漫画像。也就是说,在刘震云侧视现实的视角背后,在他饶有趣味的叙述过程中,越来越沉重的东西却悄然呈现了。

小说中的“轻”涉及的“重”不仅指生存压力的沉重,还指向生活的另一种沉重——僵化之重。我们的世界是由各种语言构成的,一开始,语言的形成方便了我们描述世界,让我们更好地谈论、认知世界。但另一方面,随着世界的惯性发展,文本的积累越来越多,而科技的日新月异又使得文字工具的使用越来越轻易,文字的使用变得手到擒来,人们每天都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文本中——广告,杂志,更不要说网络层出不穷的信息,话语变得雅俗不分,一切都被通俗化了,人们不再对话语顶礼膜拜,话语被用来认识世界的功能被消减,却变得像泡沫一样遮蔽了世界的真相,人们无法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真实感知——一旦张口,马上就落入到已成话语的窠臼中去,而这只能是对过去经验世界的反复,而不能如实地表达个体此刻的真实感受。卡尔维诺对此深有体会,“有些时候,我真感到整个世界都快变成石头了:一种缓慢的石化,视乎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地方,进度有所不同,但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无一幸免。仿佛谁也无法逃避美杜莎那不可阻挡的目光。”[1,p2]所以,当卡尔维诺讨论小说的“轻”的时候,借助于珀尔修斯的故事来表述——一旦直言现实,就会落入到已成话语的窠臼中去。

刘震云延续《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继续探讨人们之间的沟通困境,如果前者想说“世界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想“说”却难以摆脱总是“被说”的尴尬处境。那么后者就是表达由于社会诚信的缺失,利己观念的驱使和人们立场的不同,想说清楚一句话,却是难上加难。相比于《一句顶一万句》运用的多重文本叙事策略的气势宏大,《我不是潘金莲》的着眼点更加精准,前者是说每个人性各不同,话不投机,说得上话的难,后者则是站在每个人社会利益的牵绊不同,趋利心理的作祟,任何人之间缺乏有诚意有信任感的沟通以及沟通的无效。

不同于西方人是为了在与神对话的过程中被神原谅和得到救赎,作为一个没有明确宗教感的民族,中国人与神灵之间的交流更像是一场交易,李雪莲前后两次去寺庙烧香都是为了求菩萨去让秦玉河不得好死,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中国人虽然喜欢说,喜欢热闹,但“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4]。在《诗经》年代就有《黍离》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的多并不代表能带来理解,反而可能是误解。所以说刘震云说潘金莲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一万句顶一句》大概就是想表达这种孤独吧。

卡尔维诺认为写作文体要轻,这样可以把肩头的沉重减轻。随着新媒介的发展,文学的表达功能有一部分正在被影视、新闻传媒等载体所替代。基于此,我们不禁要停下脚步反思,在当下这个纷纭变化的时代,当社会新闻可以更直接流畅地反映出社会变迁时,主张文学建立在“反映”什么东西之上的文学史观是否已经过时,文学是否应当担负更高的使命——不仅要反映,更要注重对人心的开拓。小说家是否要选择更独特有效的视角,恢复人们被“钝化”的感觉功能,化解生活中程式化的思维和语言,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变得轻逸。

[1]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200.

[3]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28.

[4]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1.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Novel's “Light” Beyond Survival's “Heavy”: A Comment on Liu Zhen-yun's I'm Not Pan Jin-lian

LU Yong-yue
(Department of Chines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I'm not Pan Jin-lian” is the first novel after Liu Zhen-yun's A Top Ten Thousand won Mao Dun Literature Award. Facing the hard reality, Liu Zhen-yun achieves a light which is emphasized in Calvino's The New Millennium Literary Memorandum. The first literary quality is “light”. Calvino doesn't give a clear definition of “light”. But in Liu Zhen-yun's novel, he creates a “light” atmosphere which works for a “symbolic value” of the survival of the “heavy”.

Calvino; narrative point of view; light and heavy; language

I207.4

A

1009-9115(2013)04-0014-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4.004

2013-04-21

卢甬月(1989-),女,安徽合肥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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