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瑟尔“空白理论”在小说艺术中的运用

2013-02-15 19:38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意蕴想象小说

王 瑞

(伊犁师范学院 外语系,新疆 伊宁 835000)

一、伊瑟尔“空白理论”与小说

在西方,最先在文学的接受理论中提出“空白”一词的是德国接受美学的创始人之一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他发挥了茵伽登的现象学理论,在其代表作《文本的召唤结构》(1970)一文中明确使用了“空白”一词,并深入研究了空白与作品意义的关系,在他看来,文学研究应当充分重视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因为“本文只提供了‘程式化了的各方面’,后者促使作品的审美对象得以形成”[1]。也就是说,文学文本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图示化”的框架,这个框架在各个层面上都有许多“空白”,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去填补与充实。正是这些“空白”,把读者“牵涉到事件中,以提供未言部分的意义。所言部分只是作为未言部分的参考而有意义,是意指而非陈述才使意义成形、有力。而未言部分在读者想象中成活,所言部分也就‘扩大’了,比原先具有较多的含义:甚至琐碎小事也深刻得惊人”[1]。所谓“空白”,是指文本中需要读者根据自己的想象加以填充的“未言”部分或称未定的“空域”,具体说来,就是指文本中未实写出来的或未明确写出来的部分,它们是文本中已实写出的部分向读者所暗示或提示的东西。因此,文本是一个富有无数空白的“召唤结构”,“空白”是文本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机制。伊瑟尔主要是从新批评和叙事学的研究进入文学接受理论研究领域的,对“空白”的理解也多受结构主义的影响,理论根源于解释学、俄国形式主义、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其思维也是在这一框架下展开,“空白是一种典型的结构”[2],它仅就小说创作而言,多停留在操作层面。伊瑟尔本人就将这一理论运用到许多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的分析上。

我们知道,小说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通过小说通过对人物、情节、环境的具体描绘来反映社会生活。所谓“具体描绘”,是相对于其也艺术体裁,如诗歌、戏剧等的表现手法而言的,要真正详尽地描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不可能的,它要借助“空白”的设置和“虚”的处理,通过刻画典型人物,巧妙安排故事情节以及文本结构,在虚构中打造真实,借助虚构和想象来塑造艺术形象,反映现实生活。因此,小说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并不是简单的模写,而是一种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真实。小说可以按照题材、内容、风格、流派、艺术表现等等来进行分类,尽管各类小说的表现形态各不相同,但“虚构性”是各类小说的共通点和本质特征。此外,小说主要是一种叙事艺术,在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固然是被叙述的事实,但如何叙述或怎样叙述则是叙述技巧的问题,小说不是事无巨细地反映生活,而是应当创造出一个令读者能够自由想象的空间,进行艺术与美的再创造,读者与文本的交流就在这些“空白”处发生。可以说,“空白”艺术几乎在所有小说中都被运用,而小说的文本价值与艺术魅力的高下都与“空白”艺术的运用密切相关。

二、伊瑟尔“空白理论”在小说艺术中的运用

“空白”作为文本与读者的接头之处,划分了图示化结构与文本的阅读视点,进而触发读者的想象活动,将图示与视点连为一体,“空白”就不再存在了,读者就理解了作者与文本所要传递的信息及意义,从而洞悉艺术作品的内在意蕴。由此,“空白”在形成语境的基础上,赋予文本以连贯性,进而赋予连贯性以意义。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尤其是小说家在现代小说的创作中,经常采用各种技巧方法,在文本中留下许多空白。

1.语言符号层的空白

伊瑟尔所谓的“意义未定与空白”,在文本中通常具体表现为:双关、暗示、暗喻、借代;成分缺失、语序倒装、词类活用;反叙、穿插、跳跃、意识流、时空交错等等。因此,“空白”首先可以体现在语言符号层面,展示为一种艺术形式上的表现技巧和手法,是一种象征的手段、含蓄的笔法、隐喻的技巧。

(1)故事情节设置的空白

小说主要是通过故事情节来展开叙述,表现人物的性格。情节的设置对小说的创作十分重要。它的空白可以体现在情节的概述、省略、中断、逆转,人称及叙述视角的变换,双线或多线结构的设置等方面。“概述即概要,指不写言行的细节,用几段或几页叙述好几天、好几个月或几年的生活。”[3]概述,能够为故事描写提供意义的背景,使作品在形式上精炼简约,其作为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连接方式,能够引导读者阅读,激发读者的想象。省略,是指故事时间的流逝没有在叙述中得到反映,或者叙述者有意不叙述某一阶段发生的事,是对某一段故事时间的省略。“省略不仅具有加快节奏的功能,也起着深化意蕴的作用”[4],“省略留下的艺术空白大大开拓了小说的审美空间,给读者的想象和创造提供了广阔的天地”[5]。鲁迅的《祝福》中将祥林嫂被婆家买到山里后又回到鲁镇这段经历的描写进行了省略,留下了一段身世的空白。但通过阅读对祥林嫂前后外貌的变化的描写,读者通过想象可以填补这一空白,更能体会祥林嫂悲惨的命运。此外,小说中叙述人称的变化也会给小说留有许多空白,第一、第二人称的限制叙述与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叙述转移、变换、混合、交叉,使得作品随着叙述人称的不同而呈现时而开放、时而隐蔽、时而感情张扬、时而情绪内敛的审美效果。

(2)修辞手法营造的空白

小说语言中双关、象征、衬托、暗示等修辞手法的使用能够营造出许多空白之处。双关,指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利用词的多义和同音的条件,有意使语句具有双重意义,言在此而意在彼。其可以使语言表达得含蓄、幽默,加深寓意,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如《红楼梦》中“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三春”表面指暮春,内含元春、迎春、探春三人的境遇。

象征,指借助某一具体事物的外在特征,寄寓艺术家某种深邃的思想,或表达某种富有特殊意义的事理的艺术手法。象征可以分为隐喻性象征和暗示性象征,往往具有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其以非理性、神秘性为基调,描绘出一个隐藏在小说所叙述的现实世界背后的形上世界,使作品充盈了含蓄深远的内在意蕴,需要读者的体验、想象与领悟来将这一空白填补与把握。

衬托,是指为了突出主要事物,用类似的或反面的、有差别的事物作为陪衬。运用衬托手法能够突出主体,使之形象鲜明,给人以深刻的感受。乐府《陌上桑》中罗敷的美,王安石《明妃曲》中王昭君的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海伦的美,都是运用衬托手法营造了令人难忘的艺术空白。

暗示,指不直接把意思表达出来,而用含蓄的言辞、模糊的叙述或跳跃的情节使人领会蕴含其中的意义。如在鲁迅的《祝福》中,“我即立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我”用含混、闪烁的话,隐隐约约地将本意“没有魂灵”暗示出来。《孔乙己》中“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暗示了孔乙己又挨打了。运用暗示的手法,能够用简练的文字、具体的易于表达的形象传达丰富的内容,表现复杂的难于表达的内容,给人们以很大的想象余地,为作品的艺术氛围营造空间。

2.艺术形象层的空白

(1)人物形象塑造的空白艺术

小说在塑造和刻画人物形象上更是离不开空白艺术的运用,具体表现在对人物外貌、对话、动作等的描写上。小说中对人物外貌及肖像的描写有助于强化人物的性格特征,凸显人物心理特点,激发读者想象。鲁迅《故乡》中的闰土从少年时“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到中年时“先前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的肖像变化描写给读者创设了想象空间,生动地揭示了人物的悲惨命运及其社会根源。

对话,在文本叙述中能够简洁地、客观地如实记述,展示主题,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使人物性格更加丰满和生动,因此也更利于发挥空白的艺术效果。在契科夫、海明威等著名作家的许多作品中,尤其是短篇小说,连续几页甚至几乎通篇都是对话。文章的结构、意义都包含在了人物的直接对话中,读者在对话描写中,通过想象填补空白,塑造人物形象,领悟作品的主题意蕴。

对动作,尤其是表现人物个性的动作细节的描写最能刻画出人物鲜明的性格特点和复杂的内心世界。由动作描写营造出来的空白,更能够召唤读者进行阅读、思索和想象,体味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处。巴尔扎克的《守财奴》中的资产阶级暴发户箍桶匠葛朗台在弥留之际,当“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他做了一个骇人的动作,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抓”,送了他的老命,这一简练的动作描写,也使守财奴至死不改的贪婪本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2)环境描写的空白艺术

环境描写是对人物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描写。自然环境描写是对人物活动的时间、地点、季节、气候以及景物等的描写;社会环境描写是对特定的时代背景及人物生活环境的描写,其描写的范围可以大至整个社会、整个时代,小至一个家庭、一处住所。环境描写对于小说的创作十分重要,其对表现人物身份、地位、行动,表达人物情绪,暗示社会环境、习俗、观念及人际关系,推动故事情节,渲染气氛,揭示主题等等都具有重要的作用,正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对环境的描写首先可以以美好的景物来陪衬愉快的心境,以凄凉暗淡的景物来烘托悲伤的情绪。如《水浒传》中,林冲被发配到沧州后,“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一个“紧”在表面是描写风雪之急,实则衬托出一个武功盖世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苍凉的境遇。再如法国短篇小说大王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中有两处景物描写,一开始“我们上了轮船,离开栈桥,在一片平静的好似绿色大理石桌面的海上驶向远处”,这是菲利普一家收到于勒发财的信,怀着发财梦乘船高兴出游时的环境描写,那时的海面在他们眼中美得如“绿色大理石桌面”,可见一家人的心情多么愉快。后来“在我们面前,天边远处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阴影从海里钻出来,那就是哲尔赛岛了”,这是当他们在旅游的船上遇到破产后沦落为水手的于勒,他们一家的发财梦破灭了,旅游的目的地在他们眼中却变成了“紫色的阴影”,不着一字,却淋漓尽致地写出了菲利普一家失望、沮丧的心情。

此外,也可以通过对与人物内心感受的相反的环境描写来形成环境与人物情感的强烈反差,来达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用乐景写哀,用哀景写乐,情境相悖,互为反衬。在鲁迅的《藤野先生》中,就以“上野烂漫的樱花”之美来反衬清国留学生不伦不类的丑态。在特定的情形下,小说还能利用梦境、幻觉、醉态等特殊的情境描写来烘托人物及主题。许多浪漫主义及现代主义作品中看似荒诞不经的环境描写,实则高度真实,具有无穷的空白意蕴。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在梦幻般的背景下,作者冷静地描述着主人公看到的一切和所思所想,揭示了世界对人性的强大的压力,达到了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形而上的概括。

3.内在意蕴层的空白

内在意蕴是整个文学作品意义的关键所在,作品中语言符号层的空白、艺术形象层的空白最终构成了内在意蕴的广阔空间,在读者的参与下实现作品的意义。凡是成功的艺术作品,其内在意蕴总是多维的、不定的,能够给读者留下一个巨大的想象和思索的空间。1932年,海明威提出“冰山理论”,他以“冰山”为喻,认为作者只应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应该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想象补充。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在文学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所谓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谓的“八分之七”。前两者是具体可见的,而后两者是寓于前两者之中的。海明威的小说创作就有鲜明的注重表现事件过程而省略人物情感脉络、隐藏主题思想的特点。他的《老人与海》对主人公桑迪亚哥的描写只着墨在一个老人,一个爱梦见狮子的老人,一个热爱大海、与大海抗争的捕鱼的老人。作者以他的八分之一来调动读者八分之七的想象,使得读者对这部作品的内在主题意蕴产生诸多不同的理解,有的理解为作品“显示了人类改造自然的巨大威力与坚强意志”[6],有的认为“小说中关于人类生命中不可抗拒的悲剧力量的陈述表达出深刻的悲剧主题”[7],有的则认为其“阐述了主人公独自迎接挑战与抗争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为证明自身价值的老人的自我放逐的精神”[8]。然而,小说并没有因为它主题意蕴的多义而遭受非议,反而得到更多读者的推崇,在出版当年便获得了普利策文学奖。

鲁迅的《阿Q正传》,以其对阿Q这一人物形象入木三分的刻画,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中国国民的劣根性。阿Q是未庄的一个流浪雇农,无家无地,以出卖劳力为生,备受残酷的压迫和剥削,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然而,他却运用“精神胜利法”自轻自贱,自欺自慰,对统治阶级的残酷迫害麻木健忘,到死也没有觉醒。鲁迅创作《阿Q正传》意在“暴露国民的弱点”或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但是作者对这一主题的阐释是暗隐的,留有空白的,甚至是用喜剧的表现手法来表现悲剧的内涵,让读者在对阿Q可笑的言行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掩卷而思,为他的悲惨遭遇而叹息,也对暴虐的统治阶级痛恨不已,深刻地揭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阶级矛盾和“精神胜利法”的历史根源,批判了辛亥革命的脱离群众和不彻底性,也表达出作者“改造国民性”的主旨意图。

由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填补文本中的空白,与文本一起构成了作品。正如伊瑟尔指出,文本中的空白充分展开了虚与实、言与意、含蓄与明晰等一系列矛盾对立状态,一方面,文本在其各个层面上表现出含蓄、隐蔽、不确定、空白等形式,这些形式具有泛指性与模糊性,但却能展现巨大的容量,远比确定与明晰的表达更具有时空的广延性与艺术的韵味;但需要格外注意的是,另一方面,文本的空白又不是没有对象、没有制约的纯粹的自由状态,而是具有导向性和指向性,将读者的阅读与反应悄悄地引上一定的轨道,简单来说,即空白的填充是有其局限性的。小说作为一个结构整体,无论作者如何设置空白,都是运行在自身的结构体系当中,都受其自身规律的制约,空白是“用来表示存在于本文自始至终的系统之中的一种空位,读者填补这种空位就可以引起本文模式的相互作用”[9]。因此,读者对空白的填充也不能是任意的、毫无制约的,而只能是在作者及文本提供的有限空间内发挥想象,参与文本的创作,对文本进行多元解读,在与文本的互动中使其主题意蕴得以彰显。

[1] 伊瑟尔.本文中的读者[A].蒋孔阳: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下)[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507-511.

[2] 伊瑟尔.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278.

[3]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60.

[4]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82.

[5] 杨星映.中西小说文体形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75-76.

[6] 荆莹.老人与海的主题意义[J].沈阳大学学报,2003(1):59-60.

[7] 苏也.论《老人与海》悲剧主题的三个层面[J].世界文学评论,2009(2):195-199.

[8] 陈娜.自我放逐以证不败——《老人与海》所体现的自我放逐主题[J].长江大学学报2010(1):92-93.

[9] 沃·伊瑟尔.审美过程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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