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平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青岛 266100)
五言诗起源说综述
张娟平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青岛 266100)
在中国文学史中,对五言诗的起源问题一直是众说纷纭。古人如刘勰、钟嵘,今人如罗根泽、梁启超等人都对此进行了研究,并得出五言诗出于东汉以后的观点。本文旨在于各家研究的综述,并试图提出自己的观点,即不能单纯判定五言诗成于西汉或东汉,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应保守地认可其成于两汉之际。
五言诗;西汉;东汉
钟嵘《诗品序》:“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五言流调,清丽居宗,华实异用,唯才所安。”无庸置疑,五言诗在我国诗歌史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在《诗经》之后,它一直是诗坛上最重要的表现形式之一,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
然而,关于五言诗,有一个问题始困扰着众多的研究者,那就是五言诗的起源问题。从魏晋时期开始,无数的专家学者都试图给出一个清晰答案,但是无奈众说纷纭,到现在,也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或者,无论哪一派的说法都没有十足的证据站得住脚。
晋人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说:
诗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两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与飞”之属是也。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
上文“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是《诗经·召南·行露》中的句子。事实上除这首诗,《诗经》还有一些其他篇章含有五言的句子。如《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比如《小雅·北山》的四、五、六三章: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以挚虞的意思来看,好像是说五言诗是起源于《诗经》的。其实不然。罗根泽在《五言诗起源评说录》中这样评价:
挚氏之意,谓后世五言诗,与《诗经》杂于四言中之五言诗句,有渊源关系,而非谓《诗经》即五言诗;谓五言诗起源于《诗经》,而非谓五言诗起于《诗经》。故曰:“后世演之,遂以为篇”。是挚虞只言其源,而起于何时,成于何时,则阙焉未及。„„然若以充类之尽之义推之,凡一种学术之产生,其前世之全部文化,并世之社会全影,皆为其直接、间接、正面、反面之渊源所自。《诗经》为中国最早文学书,其流风余韵,不惟文人墨客,蒙其浸灌,民间田野,亦应间接受其影响,则谓后世歌谣诗赋,皆出于此,无不可也„„
罗氏的这段话既否定了五言诗起源于《诗经》的说法,同时也提醒了我们一个信息:就是关于“起源”与“起于”。这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就“起源”来说,就是罗氏所谓“凡一种学术之产生,其前世之全部文化,并世之社会全影,皆为其直接、间接、正面、反面之渊源所自”,胡适也曾说过相应的话:“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民间的小儿女、村夫农妇,痴男怨女,歌舞弹唱、说书的,都是文学上的新形式与新风格的创造者,这是文学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这条通例。”因此,就五言诗的“起源”来说,它不可能是起源于某一个具体的人,或者某部具体的作品,而是“经过民间诗人的集体努力,经过相当长的酝酿时期,而后引起文人的注意,被引入文坛,逐渐形成一种兴极一时的普遍形式的”。
因此,我认为,对于五言诗的起源问题,其讨论的重点在于“起于何时”,而不是起源于何人或何作品。而“起于何时”又不是指有单纯的五言句子所出现的时候,应该是指完整的文人五言诗所出现的时代。而这一点,也是学者一直争论的焦点,出现了许多种不同的观点。今人朱偰在《五言诗起源问题》一文中提出,《自虞美人歌》开始,至景帝、武帝时代,已经出现了“明月皎月光”等诗,黄侃在《诗品讲疏》中也以节气历法为证,说明《明月皎夜光》之诗作于汉初。但是日本人铃木虎雄在《五言诗发生时期之疑问》一文中认为五言诗成立于建安时代。罗根泽则认为东汉章和之时,方有文人五言诗初作,至桓灵之时才作优美之五言诗,汉魏之交,为五言诗全盛之时。
除了上述几位的看法,在几部较为著名的文学史中,对于五言诗产生的时代问题,也都有各自讨论。其主要观点还是倾向于东汉。以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为例:
由西汉这种未成熟的五言诗体的演进,到了东汉,纯粹的五言诗出现了。应亨的《赠王冠诗》和班固的《咏史诗》,是五言体正式成立的重要史料。今举《咏史》为例„„这是一首短短的叙事诗,五言体的形式是完全成立了,但就艺术而论,相隔《古诗十九首》一类的作品还很远。钟嵘批评说:“班固《咏史》,质木无文,这是不错的。”
总体来看,对于五言诗成于何时,有西汉与东汉两种观点。那么,又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两种不同的结论呢?这就需要牵扯到两个关键的问题:一、苏武、李陵之诗的真伪;二、枚乘诗的真伪。
首先,是有关苏、李诗的真伪。
李陵五言诗三首,载于《文选》及《玉台新咏》,题为《与苏武》,另外,《文选》中还载了《苏武诗四首》。李陵与苏武皆为西汉时人,因此,他们作品的真伪就直接关系到西汉时究竟有没有成熟五言诗的出现。
其实早在魏晋时期,这两人的作品真假就已成了问题。钟嵘在《诗品》中说:“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邈眇,人世难详„„”可见,虽然钟嵘虽然将李陵列为五言诗第一人,但对其作品已经产生了怀疑。刘勰的《明诗篇》中也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可见,刘勰对于李陵的作品,也是心存怀疑的。
到了宋朝,苏东坡在《答刘沔都曹书》中也说:“李陵、苏轼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及陵与武书词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而统不悟。”在这里,苏轼就不仅仅是怀疑了,而是认为苏、李诗是齐梁时人拟作的。
之后,南宋的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也指出,“李陵诗”中有“独有盈殇酒”一句,“盈”字乃汉惠帝之名,从避讳的角度来看,李诗属于伪作。
清朝的钱大昕又从文体的角度来对苏、李诗进行判断。他举出《汉书·李陵传》中李陵别苏武时唱的是楚歌而不是五言,以此来证明李诗是伪作。
到了近现代,认为苏、李诗属伪作的人仍然很多。梁启超的《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等都坚持的是这个观点。罗根泽在《五言诗起源说评录》对苏、李诗的真伪也进行了细致的讨论:
《文选旁证》引翁先生曰:“今即以三诗论之,皆与苏、李当日情事不切。史载陵与武别,陵起舞作歌《径万里兮》五句,此当日真诗也,何尝有‘偕手上河梁之’之事乎?即以河梁一首言之,其曰:‘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此谓离别之后,或尚可冀其会合耳。不思武既南归,决无再北之理;而陵云‘丈夫不能再辱’,亦自知决无归汉之期,此则‘日月弦望’为虚辞矣。又云:‘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苏李二子之留匈奴,皆在天汉初年,其相别则在始元五年,是二子同居者十八、九年之久,安得仅云‘三载嘉会’?”„„
今案李诗第三首曰:“与子结绸缪”,“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又曰:“皓首以为期”,皆似夫妇男女之词,不似友生朋好之语„„至于苏诗中,若“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若“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更明明为夫妇之伤。作者赋实事抑寄财幽清可考,要之非友朋之词,自然更非苏、李赠别之作。再以作风论之,《汉书·苏武传》载李陵送苏武归汉,慷慨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溃。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其格调近似骚体,纯为汉初以骚赋为诗歌之风气,其气象慷慨悲壮,纯为李陵侠武豪健之表现。然此诗格调为纯粹之五言,气象则婉媚俳侧,一阴一阳,一直一宛。而谓为李陵送别苏武同时之歌,稍知文学者,必不信也。
综上,坚持苏、李诗为伪作的人,主要的理由有这几点:其一,诗歌中出现讳字;其二,诗歌内容有与史实不符的地方;其三,诗歌的风格不似友朋之作,而似夫妇之伤。也有学者从文学发展的历史性角度来说,倘若苏、李那个时代真有如此五言诗的出现,那为什么当时其他文人没有这种作品流传于世。因为“文学体裁的兴起,本是一种风气,一有人作,大家都作起来,于是便成一种潮流„„试看汉赋、魏晋古诗、唐诗、宋词的发展,都不是如此”。
其次是有关枚乘的诗。
枚乘,西汉文、景时人。徐陵的《玉台新咏》中将九首古诗归于他的名下,但这九首中诗中的八首在《文选》中却被归入无名古诗一类。两者的对比如下表:
玉台枚乘诗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兰若生春阳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明月何皎皎文选 古诗第五古诗第十二古诗第一古诗第六古诗第二缺 古诗第九古诗第十一古诗第十九
在同一个时代,相距并不遥远的萧统和徐陵两人,对这九首诗的作者有着不同的意见,这就说明在那个时代,这个问题已经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了。同时代的另一位学者刘勰对号称枚乘所做的古诗也是疑信参半。他在《明诗篇》中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
倘若《西北有高楼》等九首诗非枚乘所做,那么又是何人所做,做于何时呢?这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也就是有关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时代。有关这个问题也是众说纷纭。今人徐中舒有《古诗十九首考》,在这篇文章中他对每首古诗的产生时代都进行了详细认真的考辨,得出了如下结论:
古诗十九首无一首不佳,在我国文学史上,发生极大关系。其诗本非一人之辞,作诗时代亦复先后不一,问题极为复杂。„„比类而观,此十九首古诗,皆作于东汉以后,其中迢迢牵牛星、客从远方来本为拟作。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已疏、生年不满百八首,大概作于东汉末年桓、灵建安之际。观其所咏,多与史实互相表里,其时乱象已萌,或乱难之后,有人命脆弱,而欲及时行乐之感。其余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明月何皎皎九首,大率咏男女远别,以弃妇之词:或从军万里,或远行不归,或富贵而弃旧,或道远而会难,或以书札之见遗而想念愈挚,或以客行之忧愁而归思益笃,皆匹夫匹妇之思,与史实无关。作者既非负有盛名之文士,又无“奇观之思,惊险之句”,故不能确指为何时之作。
现代学者也多持徐氏的观点,即认为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代为东汉以后。
上述有关苏、李诗属伪作,托名枚乘诗作于东汉以后的观点,已是大家较为公认的事实。这也因此成为五言诗不成于西汉的一个有力证据。那么,我们能否据此就认为五言诗确实不成于西汉,而是成于东汉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首先,这两个被大家所认可的事实,其论据仍然存在一些站不住的地方。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讲义》中就对诗歌中的讳字这个理由进行了反驳:„„其后洪容斋且谓李陵诗独有盈殇酒一语,盈字乃汉惠帝讳,汉法者解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信坡公之言为实。顾亭林又举刘向说苑敬慎篇引易天道亏盈而益谦四句盈字皆作满,以其在七世之内。李陵诗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讳,故可知其为后人之拟作。其实临文不讳,古有明文,偏检西汉旧籍,其中于高惠文景诸帝之讳,不避者不可胜数。安得据此以为伪托之证哉。
而罗根泽在《五言诗起源说评录》中对于“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的质疑,实属刁难。诗歌本就是一种艺术性很强的创作,“三载”完全可以理解为一种虚指。不见得苏、李二人在一起相处十几年,就要如实的这样写吧。若如此,那李白的名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又该作何理解呢?
其次,如曹道衡先生在《苏李诗和文人五言诗的起源》一文所指出的那样:„„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认定枚乘诗和苏李诗是伪作的根据在于其诗体不似西汉;判定西汉不能产生这种诗体的前提又是相传的“枚乘诗”、“苏李诗”乃后人伪作。这种论证方法至少在逻辑上是不够严密的。
再者,退一步来说,若苏、李、枚乘的诗果真不是西汉时作,亦不能作为五言诗不成于西汉的证据。理由正如赵敏俐所说:就我们现在所知的情况看,汉代诗歌之所以保存下来,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偶然性。汉代有主名的文人诗,很多都见于《史记》、《汉书》的记载,他们是作为历史材料留存下来的,而其他大部分诗篇都没有作者名字,《古诗十九首》是如此,汉《郊祀歌》十九章传为司马相如等人作词,但也没有在每首诗中留下作者的名字,这说明,汉代还是一个不以诗名自重的时代。同时,由于西汉、东汉末年的浩劫,使许多诗作毁于战火,包括曾经被西汉乐府所辑录下来的歌诗,在《汉书·艺文志》中也只存篇名,内容也早已佚失。这种情况说明,现存的汉诗只是幸存下来的极少部分,如果以此来认定西汉没有文人五言诗的产生,也是一种以偏概全的方法。事实上从未产生是一回事,历史未幸存下来是另一回事,我们并不能以此作为历史判断的准确尺度,更重要的还是要对遗存下来的全部史料进行分析,才能得出切近事实的结论。
综合上述所有材料,我认为,在目前材料证据还不够充分的情况下,还是保守地认为五言诗成于两汉之际较为适宜。
[1]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2]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上)[M].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3]罗根泽.五言诗起源说评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徐中舒.古诗十九首考[M].中华书局,1998.
[5]曹道衡.苏李诗与五言文人诗的起源[J].文史知识,1982(2).
[6]铃木虎雄.五言诗发生时期之疑问[M].神州国光社,1930.
[7]赵敏俐,张松如.文人五言诗起源概论[M].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8]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M].人民出版社,2009.
张娟平(1987-),女,山西临汾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文研究。
2012-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