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G村的互助体系看农村人际关系变迁

2012-08-30 21:14李海芳
青年文学家 2012年13期
关键词:互助人际关系人情

摘要:在农村社会生活中,人情一直是建构和维系人际关系最为重要的纽带,而互助关系则是人际关系的一个侧面反映。云南G村的互助体系在变迁中表现出明显的场域特点。生产领域内的互助体系表现出明显的以利益为驱动力的纵向变迁,而生活领域的互助体系则依然保存着“一家有事全寨帮”的传统。互助关系的这种场域特点,反映出农村人际关系变迁的复杂性,同时有利于村庄在变迁中实现自身的整合。

关键词:互助;人际关系;人情;场域;变迁

作者简介:李海芳(1987.11-),云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2010级社会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籍贯:云南保山,研究方向:宗教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C9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2)-13-0197-03

一、场域、互助体系及人际关系变迁

中国农村人际关系的研究由来已久。从目前的文献来看,主要有两大类别,一类是借用西方的社会资本理论、社会网络理论、社会交换理论等的研究,这类研究更注重分析的理论性和研究结果的普遍适用性;一类是本土学者从自身的文化和社会传统所展开的本土性研究。这类研究基本上是在一个由“面子”、“关系”、“人情”“报”等本土概念所构成的框架体系内对中国人际关系进行的探讨。【1】

互助关系是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表达。笔者认为,互助关系的分析是一个比较好的切入点。在对云南G村的实地调查中发现,村庄里生产领域和生活领域内的互助体系是不一样的,各自有着变迁或维持的方式和逻辑,由此引入布迪厄的场域概念。

所谓场域,是一种社会空间,是一个有各种客观的社会关系网络交织而成的空间情景。【2】在布迪厄看来,场域是“由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而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3】。村庄里的人在生产、生活领域中不同的互助体系和逻辑,构成了在不同领域内人们的不同行为,而且这些行为又同时发生在同一群人身上,共同影响着村庄人际关系的变迁。这就意味着,在村庄内部,实际上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场域,在不同场域中,有着不同的逻辑体系和行为规范。正是由于这些场域的存在,使得村庄在变迁中遵循着一定的逻辑,做到“变而不乱”,实现村庄内部的自我整合。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谓的生活领域指的是以婚丧嫁娶为代表的一些重要公共场合,是村庄人们交流的一种主要的非正式公共空间。【4】生产领域主要指各种农业生产活动。

二、G村的互助体系变迁

(一)村庄背景

云南省的G村是一个典型的以农业为主的自然村落,共有35户人家,人口152人,村民都是汉族,世代聚居于此。村委会到村子的路为土路,主要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和拖拉机。村子以种植玉米、甘蔗、烤烟等作物为主要收入来源。

1983 年该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配至各家各户,村民开始在分得的土地上以家庭为单位组织生产,种植作物以玉米为主。当地土地较为贫瘠,大部分是山地,农作物也较为单一,所以虽然人均土地在3亩左右,但收入水平一直很低。后来,当地开始种植烤烟、甘蔗等经济作物,也因管理方式过于原始而导致产量不高,直到2000年左右,村庄因为核桃价格上涨和甘蔗的大量种植,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总的来说,村庄里的人一年到头基本都是在土地上劳作,没有闲暇。

生产上的没有闲暇与生活空间中的某些“慷慨”形成鲜明的对比。村民虽然平日忙于各种生产劳作,但村子里无论哪家有红白喜事或是一年一度的“年猪饭”时节,大家却都有相互帮忙的传统。红白喜事及“年猪饭”是当地人日常生活交往中的重要公共空间,是人际关系在生活领域内的重要表达。

(二)生产领域中的互助体系变迁

G村在生产领域中的互助体系变迁较为明显,具体表现为由之前的“相帮制”到后来的“工钱制”。1983年土地包产到户以来至2000年,村庄里的互助体系仍然以“相帮制”为主,其中又包括“一家有事全寨帮”的互助体系到“还换工”互助体系的转变;2000年以后,当地普遍出现“工钱制”。“工钱制”超过“还换工”,成为村庄里最受欢迎的互助体系。

土地分产到户以后,村庄依然沿袭了人民公社时期以种植玉米、小麦为主的传统。由于当时生产力很落后,收入低,当地人是从来没想过请别人来帮忙是要给“工钱”的。土地包产到户的最初几年,村子里的人都时兴“请工”。所谓“请工”就是指请寨邻或是亲戚好友来帮忙做农活,不给工钱,只管供应饭食。这时候的G村人,形成了一种“一家有事全寨帮”的互助体系,大家彼此都不在意所出的“工”对不对等。

1995年左右,村庄里有些人家开始种植烤烟,这些种植烤烟的农户会自发的与不种烤烟的农户组成一个非正式的互助小组。这一期间的相互帮忙是在交换的基础上完成的。一个成人劳动力干一天活,当地人称为一个“工”。这一时期人们会比较在意彼此所出的“工”的对等性。双方出的“工”要是不对等,就会想办法弥补。即使在今年还不完,留待明年、乃至后年再还。至此以后,这种“还换工”的互助体系开始在小寨流行起来。

2000年,核桃价格上涨,G村人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观。也正在这一年,甘蔗大面积在当地普及。砍甘蔗是个很耗劳力的活,而且糖厂有规定,必须在一定时间内砍完。为了适应生产上的需求,当地人在“用工”方面,实行了“差额补钱”制度。所谓的“差额补钱”制度是指每家人所出的“工时”都登记在册,到整个寨子的甘蔗都砍完以后来清算各家所出的工时,在“工时”无法抵消的情况下,出的“工时”少得家庭就出工钱。至此,“工钱制”在村庄出现。

2008年,G村继1995年后又兴起一轮新的烤烟热。政府为鼓励农户多种烤烟,实行了“多种多优惠”的政策,村子里三分之一的农户种植面积不少于十五亩。至2010年,整个寨子只有5户没种烤烟。这样一来,村里的劳动力就出现严重紧缺。所以,村子里的用工也开始变成“长工”与“散工”并存的形式。

“工钱制”刚开始时,无论主人家还是来帮忙做“工”的人,都会不适应,尤其亲戚间是不好意思收“工钱”的。直到后来劳动力越来越紧缺,能找到“工”就已经帮了主人家大忙的情况下,亲戚间的“工钱制”又以一种帮助的形式出现。越到后来,大家心里就越坦然,觉得“工钱制”是个很好的事情,效率高而且双方受益。

至此,生产领域内的互助体系由“相帮制”转换为“工钱制”。

(三)生活领域内的互助体系变迁

所谓生活领域内的互助体系,指的是在诸如婚丧嫁娶、年猪饭等一些当地比较重要的非正式公共空间中人们相互帮助的模式。在生产领域内,当地人是没有闲暇的,但在这些重要的公共空间场合中,村庄的人对待时间都会显得很“慷慨”。

当地的结婚习俗称为“做客”,做客是寨子里的大事,无论是哪家做客,对整个村庄的人都是件喜事。当地办客,同村的人相互免费帮忙,要热闹四天;遇到丧礼,在完丧后的一个月,寨子里的人都要轮流聚到死者家去串门,有的甚至晚上还要住在那里,直到家里人的悲痛减轻些为止。【5】

这些互助体系已经成了当地的传统,多少年来都不曾变过。礼金的数额在不断增加,【6】人们的交际圈也在不断地扩大,但村子里的这种互助的模式几乎是不变的。与生产领域内互助模式的飞速变更不一样,大家都认为在这些方面是不能变的。在G村以外的地方是有婚丧嫁娶中给请来帮忙的人开工钱的,觉得只有开工钱大家才会心安,但当地人是不同意这种做法的,“做客都给来帮忙的人开工钱,成什么样子?哪还像一个寨子里的人哟?”【7】。

生产领域内互助模式的快速变迁他们能够习惯,并认为很好,效率高而且双方受益,但是生活领域内却又是另外一个逻辑,他们无法接受连基本的相互帮助的机会都没有。可见,在不同领域内,他们依照的逻辑是不一样的,而正是这些不一样的逻辑,集中到了同一群人身上且不发生冲突,如何能够做到?

三、分析和探讨

G村是一个典型的以农业为主的村庄,村里的一大特点就是没有闲暇,大家一年四季都在侍弄自己的土地。这样一来,村里的人互动机会就不多,长此以往就会导致彼此关系的疏离,会出现所谓社会关系的“原子化”。好在村庄里的人很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8】并借助婚丧嫁娶等非正式公共空间来维系村庄人的情感。某种程度上说,这确实是社区整合的一个好策略。

(一)生产领域的变迁所反映的问题

生产领域内的互助体系以利益为驱动力发生着迅速变迁。案例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在短短二十多年内,G村的整个互助模式却几经变更,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而且很明显,主要变更的驱动力是利益。

劳动力的紧缺是主要原因。烤烟的种植引发了互助体系由“一家有事全寨帮”这种自愿的、不计报酬的、不对等的互助模式,转变为相互“心里有数”的“还换工”。“还换工”仍然属于“相帮制”。在这里,我们给文中的“相帮制”下个定义,其意思是指凡是干自家农活以外的任何劳作,不以货币形式来体现报酬的帮助关系。“还换工”也是一种相帮制,但只是劳作没有以工钱的形式体现出来罢了,不意味着没有报酬,是“工”之间的交换,是一种讲究对等的互助方式。到了后来,种植甘蔗,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还换工”基础上出现了“差额补钱”的互助关系,实际上也就是“工钱制”的雏形。接下来的每一次转变基本上都是由经济上的变更引起的,经济发展的需求引发了新的互助方式。可以看到,互助体系的转变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或者换句话说,互助体系的变更只是为了更好地获取利益。后来的“工钱制”是最突出的,双方在生产中都可以获利,而且这种利益直接可见。

生产领域内互助体系的变迁,反映出人际关系中人情与利益共存的现象。村庄没有闲暇的特点使得终日劳作的生产领域成为人们的一个重要活动场所,因而,互助体系的不断变更实际上是当地人面对市场经济所做出的回应。在“工钱制”出现以前,大家相互帮助是以人情作为基础,差了“工”就是差人情,但“当场清算”这种直接的方式人们是不习惯的,提钱大家会觉得很生分,所以是一种建立在人情基础上的互助。 “工钱制”刚开始的时候,亲戚之间不好意思收钱,这就说明人情依然是纠缠在里面的。再到后来,劳动力的紧缺使得“请工”很困难,这样的情况下,请亲戚来打散工才又变得流行起来,因为这时候,即便给工钱,也是有人情的。这就意味着,从表面上看,互助体系的变迁反映出人们重利益而淡人情,但分析后会发现,不管互助体系如何变迁,人情是一直存在的,尽管会有所淡出。

在生产场域内,维持场域的惯习实际上以经济利益为主导。这种“持久的、可转移的秉性系统”以适应经济发展为第一原则,其次才是兼顾“人情”。

(二)生活领域的变迁所反映的问题

婚丧嫁娶之类的非正式公共空间是当地人情感交流和维系的好场所,在这一领域内,互助始终没有以货币的形式来衡量。【9】当地人似乎刻意维持着这样一种传统,即一种惯习。【10】布迪厄说:“惯习来自于社会制度, 又寄居在身体之中( 或者是生物性的个体里)”【11】,这就意味着,在生活场域内维持“相帮”的传统首先得益于人们长期日常生活中的有效实践,这种实践由于起到了维持、“活化”人际关系的正向功能而得以保持,形成指导人们行为、乃至情感倾向的“惯习”,并根植于处于场域的每个人心中。也正是由于这一“惯习”的存在,使得生活场域内的人际关系处理方式与生产场域内的人际关系处理方式不同。

调查表明,在人际关系处理上,人们在生活领域中运用了一种不同于生产领域的逻辑。或者说,至少在互助体系这个问题上,他们把生产和生活看做了两个不同的场域,在不同的场域中,存在着不一样的行为规范和准则。由于生产场域和生活场域自身的特性,导致了维持二者的惯习不同。从人际关系来说,前者有“分”的趋势,后者则有“合”的功能,二者共同对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人际关系做出调和。

然而,哈贝马斯“生活世界殖民化”观点地提出,使得这一问题的探讨变得更为有趣。生活场域内“相帮”惯习的维持,是不是金钱观念尚未渗透到生活领域的结果?当“现代性”的裹挟进一步加剧,生活场域内的这种“惯习”是否能维持?等这些问题都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

四、结语

互助体系是人际关系的侧面反映和重要表达。本文从互助体系入手对人际关系的变迁做了探讨。本文的一个重要论点是:生产和生活在人际关系这一范畴中属于不同的场域,不同的场域下人们有着不同的处事逻辑和行为规范。正是这两个场域的完美结合,才使得人们在面对变迁时不至于太过恐慌。同时,在社会变迁和转型中起到一种维系社区感情、增强社区归属感的作用。

布迪厄在定义场域时说过,一个场域“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12】这就表明,在不同的场域,其支配逻辑是不一样的。生产以利益为主,或者说,生产本身就是为了利益,这是生产的本质。在以市场为主导的时代,在凡是讲求效率、讲求利益的时代,追求利益是必然的。这就强烈要求一种与生产相配套的互助体系出现,以达到追逐利益的目的,所以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G村的互助体系几经变更,而且非常迅速。

不可否认,这种互助体系几经变更,却仍然摆脱不了人际关系中人情的纠缠。正如仇晓玲和屈勇曾经指出的那样:“人情与金钱关系共存于同一场域”,【13】这一场域,正是生产领域。但这种所谓的“人情”是变通的,不是一成不变的人情。在劳动力不是很紧缺的时候,帮忙干活不收钱大家才会心安,才觉得这个人情表达到位了。然而当劳动力非常紧张,“请工”非常困难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即便帮忙收工钱也是很大的人情。所以,“人情”在当地人看来是个张力非常大的词。正是由于这样的逻辑,才会使得互助体系的变更得以迅速进行。而且面对这样的变更,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一方面,正如仇晓玲和屈勇所指出的那样,金钱和人情同时存在于生产场域当中;另一方面,生产和生活领域又同时分属于不同的小场域,有着不同的支配逻辑与惯习。生产和生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办法完全割离,有时候甚至难以区分。本文之所以把二者分得如此泾渭分明,就是为了更好的说明人际关系在两个不同的场域中,运用了不同的逻辑,最终导致综合表现出来的人际关系的复杂化。

注释:

【1】仇小玲、屈勇:《从“叫人”到“雇人”:关中农村人际关系的变迁》,载《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第87—88页。

【2】侣传振:《半熟人社会与人际信任——兼论社会信任结构变迁的路径选择》,载《甘肃理论学刊》,2007年第2期第74页。

【3】布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论》,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页。

【4】王玲:《乡村公共空间与基层社区整合——以川北自然村落H村为例》,载《理论与改革》,2001年第1期第96页。

【5】另有一种说法是,在死者刚去世的头一个月,灵魂时常会回来家里捣乱,为了不使家里人害怕,胆大的人会相约到死者家里过夜。

【6】在婚礼的时候,主事的人家会有账簿记录客人送了多少礼,然后下次别人办婚礼的时候就会参照账簿还礼。有人认为这其实也是一种利益上的交换,但笔者认为,婚礼或是丧礼上的礼钱并不代表货币的实用价值本身,它至多是一种符号,一种暗示着关系亲疏的符号。如果非要说是交换,只能算是社会意义的交换而非利益上的理性交换。

【7】来自对当地村民的实地访谈。

【8】这里说村子里的人明确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并不确切,因为村民很可能是在贯彻着一直以来的传统,只不过恰好这一坚守的传统有利于村庄人际关系的整合而已。

【9】需要澄清的是,丧礼或葬礼来帮忙的人分两类。一类是做饭菜的厨师和洗碗工,这类人主人家需到家里去请,完事后主人家会象征性的给个红包,红包的份额1.2元或1.6元不等;另一类人就是自动来帮忙添菜饭、招呼客人的,这些就没有红包。

【10】有人说,那是因为生活领域不涉及到直接的经济利益,所以人们才想要保持这样原始的互助体系,等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生活领域内的互助关系也依然要以钱为衡量标准。但深入分析一下,觉得这种观点是有漏洞的。因为 “工钱制”在这些公共空间中也是能行的通的,如果人们愿意,是有条件有经济实力这样做的,为什么人们不这么做呢?

【11】布迪厄:《 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论》,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页。

【12】侯钧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4页。

【13】仇小玲、屈勇:《从“叫人”到“雇人”:关中农村人际关系的变迁》,载《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第90页。

猜你喜欢
互助人际关系人情
好诗不过近人情
永远不要透支人情
不近人情是近人情
人情之美
试析初中数学建模教学的难点及对策
浅谈自主、合作、探究式教学法在语文教学中的运用
小学语文教学高效课堂初探
英国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社会的失衡及其人性的扭曲
微信对大学生人际关系的影响探析
微信红包传播中的用户心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