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吴组缃对女性命运的思考

2012-08-15 00:46朱菊香
黄山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父权制小花悲剧

朱菊香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吴组缃的小说创作并不多,1934年出版的 《西柳集》收录了他写于30年代前期的10篇小说,1935年出版的《饭余集》是小说散文集,收录了2篇小说和5篇散文。1943年,吴组缃仅有的一部长篇小说《鸭嘴涝》在重庆出版,1946年再版时改名为 《山洪》,1982年重版时,吴组缃对原书作了修改。1954年出版的《吴组缃小说散文集》收入了以前的13篇小说和5篇散文。1988年出版的《宿草集》具有“吴组缃小说全集”的性质,收入了吴组缃几乎全部小说创作。吴组缃的小说基本是利用业余时间创作的,《饭余集》的命名也即这个意思。他的中短篇小说共19篇,数量不多,但质量较高,至今仍有它鲜明的现实意义。吴组缃在创作中融入了自己对女性悲剧命运独特的思考。他继续“五四”小说妇女解放的主题,描写处于封建礼教压迫之下的女性悲惨生存现状,思考知识女性悲剧命运的成因。在剖析农村社会现状时,给与底层农村女性特别关注,指出女性不仅与男性一样受经济和阶级的压迫,还受父权制等级观念的压迫。

吴组缃对女性命运的描写最为触目惊心的是揭示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对女性的戕害。这与吴组缃的家乡有一定的关系。吴组缃的家乡地处皖南泾县,受徽州文化影响很大。自宋以后,以“存天理,灭人欲”为核心的程朱理学,在徽州地区得到了彻底地贯彻和实施。在封建宗法礼教的戕害下,徽州人尤其是徽州妇女受害最深,有记载:“新安节烈最多,一邑当他省之半”。[1]138休宁人戴震曾愤怒地发出“以理杀人”的呐喊。“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惨之?”[1]127吴组缃的家乡泾县茂林村,“盛行封建宗法制的各种陈规旧习,构成人们之间严格的宗族关系。少年时代的吴组缃,曾目睹村里一些青年妇女因触犯礼教和族规,被扔进置有生石灰的坑内浇水活活烧死。他自己的姐姐,则从16岁起守寡到老。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的事实,在吴组缃幼小心灵中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2]因此,吴组缃在小说中描写女性凄惨而悲凉的遭遇,批判封建礼教,同情女性命运。在这类作品中,《菉竹山房》、《卍字金银花》可堪称代表。

《菉竹山房》是一篇很优秀的作品。在恋爱中有自我意识的二姑姑与相互爱慕的少年自由结合,迈出了追求自由恋爱的勇敢的第一步,但封建婚姻只要求遵从家长意志,满足家族利益,实行传宗接代的功能,两情是否相悦从来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二姑姑与少年自主择偶的行为违背了家长的意志,颠覆了根深蒂固的婚姻观念,尽管叔祖尽力撮合,但由于男方家长封建观念的顽固,二姑姑还是做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少年死后,二姑姑与少年的冥婚,“不仅帮助少年延续了家族的存在,而且从根本上强化了男权的统治地位,使少年在特殊情况下成为列祖列宗的一员,在家族中永远的占有了一席之地。”[3]二姑姑与少年的畸形婚姻满足了少年的家族利益,但却永远锁住了二姑姑的身体和灵魂。因此,二姑姑又做了宗法家族神坛上的祭品。小说的结尾更是神来之笔,当“我”和阿圆来看望她时,二姑姑和丫头兰花以“偷窥”这种变态又令人心酸的形式释放长期压抑的欲望,以至阿圆误认为有“鬼”。其实,所谓的“鬼”是长期生活在菉竹山房中人性欲望并没有泯灭的“人”。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使二姑姑这样有鲜活生命力的女性在并不自愿的情况下变成了贞女,这是封建礼教的吃人,是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的罪孽。吴组缃抓住人性的本能欲望,揭示和批判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另外,作品冷静客观的描述,让人体会到封建礼教残杀人性的冷酷无情;蝴蝶、菉竹山房等意象象征着二姑姑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及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对人的戕害;家乡老太太的行为衬托着二姑姑的偷窥,暗示着在封建礼法压抑之下人性欲望的变相释放。这些都让读者领略到作家将批判的锋芒指向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作品在艺术上是精湛的、在思想上是深刻的。

《卍字金银花》是吴组缃描写女性悲剧命运的又一力作。“我”在回乡时不经意间看到一位年轻的处于临盆状态中的女人独自在烈日下的破园中挣扎呻吟着,“我”认出她就是多年前因迷路误入“我”家的漂亮小姑娘,“我”当年想送她卍字金银花而不成。回家后经打听得知她如今成了寡妇,做了为社会所不容的事,因家里没人,想来舅父家寻求帮助,但舅父是名教中人,遭到排斥。后来,女子在破园中难产而死。小说中,作者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以“卍字金银花”为线索,将眼前女子惨景与回忆中小女孩的美好进行对比,直接表达了“我”对女子的深切同情,对封建礼法压抑女性正常欲望的强烈批判。

在这两篇作品中,作者都揭示了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是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指出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对女性的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其实早在1925年,吴组缃就已在《鸢飞鱼跃》中表现了封建礼教吃人的主题,文中的三叔和三婶这一对美眷就因为 “深虑着将来受不住忤逆不孝的毁骂”[4]523而选择了自杀。《菉竹山房》、《卍字金银花》、《鸢飞鱼跃》都表现了吴组缃对封建礼教吃人这一现象的深刻认识和强烈的批判。在1930年代的文坛上,吴组缃继续高举“五四”时期批判封建礼教、解放妇女的旗帜,用作品揭示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对女性的压抑和迫害,为社会的进步和妇女的解放作出了贡献。

在审视造成“五四”知识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时,吴组缃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社会,指向封建传统和资本主义方式,忽视了女性自身的弱点和叙述者“我”思想中残存的男性中心观念也是导致女性人物悲剧命运的原因。作家对知识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情体现了作家的人文关怀,但过多的同情遮蔽了女性自身的弱点,不利于女性的警醒。

首先,女性自身的弱点也是造成其悲剧命运的原因之一。在《金小姐和雪姑娘》中,作者以“我”的口吻讲述了“我”与金小姐、雪姑娘两人的恋爱悲剧,直接指出“金小姐是被这社会用封建传统的毒害给沦落了的。雪姑娘是被这社会用资本主义的方式给蹂躏践踏成污泥的!我是个被遇养支配在一个懦怯可耻的人格中的人。”[5]60作者虽有自责,但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社会,这就有所偏颇。金小姐和雪姑娘与《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和《卍字金银花》中的寡妇不同,她们都接受过“五四”新思想的影响,属知识女性,且生活在社会风气相对开放的城市。金小姐性格软弱,只想忠贞专一地爱一个人,认为对方不了解自己,不关心自己,甚至给她气受,都可以忍受。这种婚姻观念带有明显的男尊女卑意识,“五四”时期追求男女平等的思想完全没有。她认为女人的骄矜和威风 “终究是要在被男人获得时消灭的”。这是男人猎取女人的恋爱观,双方的两情相悦几乎没有,人格平等更是谈不上。“我”对金小姐的感情也不是爱,而是同情和怜惜。这样的恋爱在面临外来冲击时,固然不堪一击,软弱又逆来顺受的金小姐也就自然回到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中,早早埋葬了个人的幸福。金小姐恋爱的失败与她陈旧的婚姻观念以及软弱、逆来顺受的性格弱点等有很大的关系。雪姑娘也是受过教育的女性,且有自己的职业,她在恋爱中固然主动、大胆,但注重生活的享受,当“我”不在身边时,就要寻找另外的满足。“我”与她分开后,就逐渐堕落,最终不得不拿自己的美貌和肉体去迎合男性,导致堕胎而死的悲剧。这种拿肉体做交易的行为也是导致金小姐自身悲剧命运的原因之一。就女性形象来说,吴组缃笔下知识女性的觉醒还处于朦胧期,对自身作为独立的“人”的认识还远远不够。金小姐和雪姑娘是这样,《离家的前夜》中的蝶也是个人的追求让步于母爱的付出,觉醒的脚步在迈出门槛的霎那又退回了门内。

其次,“我”的叙述视角也遮蔽了“我”的男性中心观念对女性的压抑。“我”与金小姐恋爱时,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同情和怜惜她,只想“另找个女人造个故事来给自己掩盖这创伤”,在这种没有爱的情况下,仍然坦然接受金小姐对“我”生活上的服侍,且造成了金小姐的误会。这是“我”男性中心观念在恋爱中的体现。雪姑娘当“我”长久不在身边时,有与别人的交往,而“我”在听信传言时与雪姑娘断交,最终却发现自己仍然爱着雪姑娘,认为雪姑娘的“灵魂依旧纯圣,依旧洁白”。这说明“我”因封建贞操观念而抛弃了爱人,“我”的男性中心观念也是导致雪姑娘悲剧命运的原因之一。当面临金小姐和雪姑娘的两难抉择时,“我”发出慨叹:“对于这两个女人,我应该援助哪一个……”这表现了叙述人“我”身为男性对女性的拯救意识。尽管“我”自责自身的懦怯可耻,但“我”没有行动的能力,我的懦怯既造成了她人的悲剧,也造成了自身的悲剧。而且,这一切都是以“我”的口吻叙述的,第一人称且是男性的叙事同样会造成女性作为“他者”真实想法的遮蔽。

受长兄吴半农的影响,1929年吴组缃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著作,1931年在清华大学加入了“反帝大同盟”和“社会科学研究会”,并且经常参加这两个团体组织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和讨论。1932年,他又参加了吴半农等人创办的《中国社会》半月刊的部分编辑工作。这些都培养了吴组缃社会分析的意识,对他政治理念的确立产生了重要影响。后来,又受自己家庭经济破产和茅盾《子夜》的影响,开始在创作中“从时代的高度对皖南农村生活作整体的理性把握和全面的社会分析”,[6]先后创作了《官官的补品》、《黄昏》、《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等一批社会剖析小说,反映1930年代农村社会面貌,用阶级的视角剖析农民贫困的根源,在表现农民悲惨命运的同时,谴责男性中心社会对农村妇女的多重压迫。

《官官的补品》是一部描写农民受统治阶级多重压榨,甚至被夺去生命的悲剧故事。作者巧妙地以地主阔少官官的口吻讲述自己喝人奶、补人血的故事,揭示出官官的补品是农民的奶和泪,是农民的血和汗。小说通过两条线索来展开情节:一条线索是地主用奶婆挤出来的人奶作为官官的“补品”,一条线索是地主买陈小秃子的血作为官官的“补品”。小说最后,两条线索汇合,形成一个戏剧性场面:陈小秃子因怀疑私通土匪被乡团防局处死,奶婆披头散发大喊冤枉奔向处死陈小秃子的河滩。看到这里,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奶婆和陈小秃子是一对饱受统治阶级压迫的贫困夫妻,丈夫不仅被统治阶级榨取了鲜血,还被诬陷丧了性命,妻子不仅被榨取了哺育孩子的奶水,又失去了丈夫。作者以阔少官官的口吻讲述故事,既体现了故事的真实可信,更体现了统治阶级的残酷和奢侈以及农民所受压迫的深重。农村妇女作为受统治阶级压迫的一员,无以为生,连喂育幼子的乳汁都要拿出来,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供奉给统治阶级以维持自己低微的生存,而丈夫却被自己所供奉的统治阶级杀害,这更体现了作品主题的深刻性和悲剧性。在《天下太平》中,表现了同样的情节,店员王小福的妻子在丈夫失业后,为了家人的生存,同样不得不以低廉的价格将乳汁贱卖给统治阶级,导致幼女活活饿死。这里既有妻子对女婴的贱视,更有经济和阶级压迫导致的底层农村女性悲惨的命运。吴组缃的眼光是敏锐的,他在揭示农村贫困根源的同时,以触目惊心的笔触描绘了底层农村女性的悲惨命运。

在《樊家铺》中,作家客观地描摹了丰收成灾后的农村现实,表现了受生存压迫的人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人性的异化和血缘亲情的被扭断。作品中,线子弑母救夫的行为突出了经济压迫对人性的异化。在作品的结尾,线子丈夫的出现瓦解了线子弑母救夫这一行为的意义,表现了作家对线子弑母行为的否定。这令人产生深深的思索:经济的破产和阶级的压迫造成农民生存的苦难,而处于更弱势地位的农村女性将面临更深重的生存苦难。在丈夫面临生死存亡威胁的关头,在线子心目中,作为利益共同体,爱她的丈夫远比吝啬的母亲重要。这也可以看做是线子弑母救夫的动机之一。但弑母救夫行为的意义瓦解后,线子的内心是否会因此而产生深深的自责,从而带来更深的心灵灾难,结果不得而知。作为底层农村女性,线子在遭受经济和阶级压迫以后,产生了弑母这种极端行为,不论是被杀的母亲,还是杀人的女儿,都是悲剧,这是底层女性灾难深重的表现。在《黄昏》中,作者既写到了三太太在儿子被逼成疯后的喊魂,也写到了寡妇桂花嫂用来养家糊口的七只鸡被偷走后的痛苦哭诉。吴组缃在客观地描写农村经济凋敝、阶级压迫等残酷的现状时,对农村女性的命运也给与了真切的同情和关注。

中国封建社会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发展完善为一整套人对人的统治压迫制度,发展完善为一整套男人对女人、男人对男人的统治制度,由家庭的男女之道、夫妇之道、夫子之道推演为全社会的上下尊卑有序的君臣之道,形成了森严的男尊女卑、父尊子卑、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等级制的父权制秩序。在父权制统治秩序中,既包括男人对女人的统治,也包括男人对男人的统治、少数男人对多数女人的统治、甚至少数女人对多数男人的统治。鲁迅在《灯下漫笔》一文中,根据《左传》昭公七年中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卑,卑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的论述,说道:“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需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7]69鲁迅这段话道出了父权制统治关系的秘密。一方面,就整体看,女人是地位次于男人的“第二性”,另一方面,男人整体上“第一性”的位置,并不保证个体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平等,也不保证无差别的男人统治女人的男权制。有学者说:“父权制的统治秘密,建立在隐秘的也是残忍的性别统治之上,也建立在隐秘的也是残忍的融会综合阶级、民族、性别统治为一体的等级制的统治秩序之上。”[8]13吴组缃在作品中运用艺术化的手法形象地表达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所处的角色和地位,以颠覆父权制等级观念。

在《小花的生日》中,作者选取三个片段表现小花一家在经济萧条生意歇业以后生存的艰难。小花的爸因为生意歇业回了家,求职无门,靠小花的妈维持生存,但仍然在小花的妈身上发泄怨气。小花的妈美容为了给孩子作件过冬的棉袄,趁小花周岁生日这天邀请村里几位有钱的太太来家里打牌,挣点小钱。打牌时,一向垂涎于小花妈姿色的富少爷对小花妈动手动脚,恰被求职无门归来的小花爸看见。富少爷跑了,小花的爸没有也不敢追赶调戏妻子的富少爷,而是对妻子美容一顿拳打脚踢,美容抱着嘶哭着的小花冲向外面的风雨,蹒跚在泥泞的道路上,不知要走向哪里去。美容在丈夫歇业后不仅承担起全部家庭重担,还要忍受丈夫随时随地的怨气,其它几位太太还劝说美容继续忍耐下去,要和颜悦色地侍候他。小花的爸从来就没认识到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仿佛是天经地义的。这显然是父权制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女人把屈从于男人当作是分内的事,男人也把奴役女人当做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女人都要保持对男人的绝对忠贞,否则将遭受惩罚。更为触目惊心的是,8岁的大花因为营养不足,身体不好。美容不仅不爱护她,还经常骂她,指使她干这干那。显然,在这个家庭中,丈夫奴役妻子,妻子奴役更弱小的孩子,父权制等级秩序体现的是再明显不过了。作家对美容和孩子报以深切的同情,但并没有为她们寻找到正确的出路,无奈和感伤蕴含在字里行间。

在《小花的生日》中,吴组缃对小花爸的行为没有进行直接的谴责,但在《天下太平》中却通过叙述语言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倾向。小说中的主人公王小福与小花爸一样,曾经是一位很好的店员,但在失业后,不得不靠妻子养活。王小福心疼自己的妻子,对自己这种依赖别人生存的行为充满愧疚。文中说:“一家四五个饿瘪肚子全靠她一个女人来填饱,这事怎么行?”[5]150“当他看见娘和孩子被猛毒的太阳蒸晒得满脸赤红,浑身冒着汗,由镇上携了一二斤米踉跄着回家里时,当他喝着这米做成的稀粥时,他焦心地痛苦起来。”[5]151但善良的王小福最终还是为生存所迫上庙顶偷“一瓶三戟”而坠落身亡。在《小花的生日》中,吴组缃对美容在家庭中受夫权压迫的遭遇充满同情,在《女人》中,就直接歌颂敢于反抗夫权压迫的农村女性了。在这篇小说中,作家截取一个生活横断面,将下层女人与城里太太对照着写,突出她的“人坯子”特征。但就是这样的人坯子,当她请求太太为她读信时,从她断断续续不很清晰的语句中却了解到,她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压迫勇敢地逃出了家门,来到城里太太家做帮工,过自食其力的生活。而城里太太此时正因为丈夫昨晚看电影没邀请自己而生闷气呢。两相对比中,作者明显歌颂了底层女性敢于反抗夫权的精神,也暗示出认得原始的蛮力、反抗压迫的精神是女性的出路。实际上,早在1925年,吴组缃发表于《妇女杂志》的一篇散文《和大家谈谈吧》,就已经明确表达了反对夫权、反抗父权的等级观念思想。他说:“他们教导女孩子的是‘三从四德’,预备作一个温温顺顺的贤良女子。我更不忍去谈它。”[9]2

吴组缃对社会的观察和分析是细致而准确的,他不仅看到了由于外国资本的侵入、战争、阶级的剥削等造成的底层百姓生存的艰难,而且描写了女性在遭受阶级压迫的同时,还遭受父权制等级观念的压迫。吴组缃对受迫害的女性予以同情,对行使夫权压迫妻子的男人给与谴责,对敢于反抗夫权压迫的女性给与歌颂。这体现了作家对父权制等级观念的颠覆,是作家思想进步的体现。此外,吴组缃还描写了女性凭借没落地主阶级的身份欺压身为农民的丈夫,最终导致自身悲剧的故事。《某日》中毛官的妻子原是地主的女儿,因为家庭败落不得不下嫁给农民毛官。她看不起身为农民的丈夫,借着旧有势力对毛官任意欺侮,百般辱骂,由于任性而为,最终难产而死。毛官的妻子身为女性,在丈夫面前横行霸道,丝毫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这并不是因为她有男女平等的思想,而是因为她借助没落地主阶级的身份压迫身为农民的丈夫,她行使父权制社会的等级权利对丈夫进行阶级的压迫。吴组缃的描写形象地揭示了父权制等级观念的隐秘性,它不仅建立在性别统治之上,而且建立在融会综合阶级、民族、性别统治为一体的等级制的统治秩序之上。

吴组缃小说对20世纪30年代女性命运的思考是独特而深刻的。他描写女性在恋爱婚姻中的悲剧,揭露和批判封建婚姻制度和宗法家族观念对女性的戕害,批判封建传统和资本主义方式对女性的毒害,同情受迫害的女性,谴责男性中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早在五四时期,随着启蒙和“人”的解放思潮的崛起,一批女作家在作品中以恋爱婚姻为主题,表现了女性作为“人”的解放的第一步。陈衡哲提出女子要“造命”,不能“安命”、“怨命”;冯沅君在作品中以生命为代价捍卫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丁玲不仅完全摆脱了旧礼教对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的束缚,而且大胆提出了女性在爱情中对性的欲望,使五四女作家在爱情追求上达到了灵与肉的统一。鲁迅等男性作家指出封建的神权、政权、夫权对女性的压迫和精神奴役,颠覆男性中心文化,呼吁社会解放和女性自身的独立。吴组缃在30年代的文坛继续“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话题,以封建文化形态比较典型的徽州地区的女性为描写对象,表现她们的婚姻悲剧,批判封建礼教对女性人身及欲望的压迫,推动了女性的解放和社会的发展。但吴组缃在揭示知识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时,同情多于批判,只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社会,忽视了知识女性自身的弱点。而克服自身的弱点、独立自强是女性解放的必要条件。20世纪30年代以后,由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激化,文学创作中社会解放的主题大大超过了个人解放的主题,丁玲、萧红、谢冰莹等女作家也纷纷走进革命斗争的阵营,女性视角、阶级视角、民族视角使她们的作品突破了五四女作家恋爱婚姻的狭隘主题,融入了社会和时代的大主题。巴金、老舍、曹禺等作家也描写女性的悲剧命运,控诉封建家族制度的腐朽和专制,尤其是老舍、曹禺笔下的城市妓女形象更是社会黑暗的罪证。吴组缃在剖析1930年代农村社会现状时,对农村底层女性的命运给与了特别的关注,不仅指出经济、阶级的压迫是造成农村底层女性与男性一样贫穷困苦的根源,还指出父权制等级观念对女性特别是幼女的压迫,没落地主阶级的女性依仗旧有势力对身为农民的丈夫进行等级压迫。这是吴组缃对现代文学做出的特殊贡献。吴组缃颠覆父权制的等级观念,歌颂敢于反抗的女性,与众多作家一起,指出社会解放是女性解放的前提这一出路,为社会的进步和女性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

[1]高寿仙.徽州文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

[2]严謇.吴组缃传略[J].新文学史料,1984(3).

[3]鹿琳.论《菉竹山房》的社会批判意识[J].学术交流,2009(9).

[4]吴组缃.宿草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5]吴组缃.吴组缃代表作[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

[6]顾金春.论1930年代“社会剖析派”作家群的文学形态[J].南京师大学报,2009(11).

[7]鲁迅.灯下漫笔[C]//鲁迅杂文全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8]刘思谦.关于母系制与父权制[C]//刘思谦,屈雅君,等.性别研究:理论背景与文学文化阐释.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

[9]吴组缃.拾荒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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