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村姑群像的语言风格

2012-08-15 00:49江佳慧
关键词:柳妈鲁镇祥林嫂

江佳慧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文学作品往往要借助人物形象揭示人性,而形象的塑造又依赖语言的凸显。一是作家的文学语言,二是人物形象自身的言语行为。无论是展现人类的共性还是揭示人性的差异都与文学语言息息相关。鲁迅先生在小说中刻画了不少村姑形象,这些村姑大体可分为泼妇、苦妇、愚妇、长舌妇四类。她们有的泼辣,有的懦弱,有的善良,有的刻薄,语言风格也各不相同,展现出人性的不同特点。

一、泼妇语言:泼辣与凶悍的交错

爱姑和七斤嫂是鲁迅笔下以泼辣著称的农村女性形象,前者是1925年写成的《离婚》的主人公,后者是作于1920年的《风波》的主人公。两人均言辞犀利,骂人时咄咄逼人,出口成章,但语言风格又各具特色。爱姑是泼辣中带着粗野,七斤嫂于泼辣中透出凶悍。爱姑在骂声中说理,七斤嫂在骂人时说谎;爱姑以语言为主,七斤嫂辅以凶悍的动作;爱姑用的是泄愤的语言,七斤嫂用的是诅咒式言辞。

(一)以言语写其泼。两人的语言以詈语为主,话语是伤人利器。从语用原则看,两人的大部分话语内容都不符合礼貌原则。在《离婚》中,爱姑说话11次,9次是陈述自己在夫家受到的屈辱以及对这桩婚姻的看法,其中不乏痛骂其公公和丈夫的内容。在《风波》中,七斤嫂说话17次,5次骂人的内容所占篇幅最多。从言语对象看,爱姑的泄愤语言主要指向其公公和丈夫,骂他们是“老畜生、小畜生”,称丈夫的姘妇为“滥婊子”。偶尔也将痛骂的对象指向自己的亲人。如因恼恨父亲庄木三没有坚定地支持自己,骂他“老发昏了”。七斤嫂的唾骂对象主要指向其丈夫。从语境来看,两人均是在公众场合骂自己的家人,而且言语狠毒。以上所列种种,都充分体现了泼妇的性格特点。不少学者认为爱姑是具有反抗精神的代表,是为了争取婚姻自由而抗争。其实,爱姑的言与行都是为了赌气,其尖锐辛辣的言辞集中体现了她的泼辣粗野。鲁迅先生采用白描的方式,以人物自身的言语行为来揭示人物的个性特征,未画其形貌却能让人物栩栩如生。

(二)以细节传其神。刻画爱姑时鲁迅先生辅以神情描写,以其表情的变化展现情绪的波动,突出其泼而不悍的特点。刻画七斤嫂时辅以动作描写,以“摔、搡、戳(指)、扎”等凶狠的动作突出其声色俱厉,张牙舞爪的凶悍形象。从说话方式看,爱姑不惧权威,在众人小心翼翼伺候的七大人面前,毫无顾忌,一再申诉自己的委屈,希望得到公正的处理。七斤嫂却不同,面对来落井下石的赵七爷,“竭力陪笑”,连忙招呼,显得世故得多。另外,爱姑与人交谈往往有称谓语,如称呼一条航船上的同辈男性八三为“八三哥”,陌生的赞同者为“这位阿叔”,七斤嫂说话基本上没有称谓语。从语用角度看,爱姑的话语方式更符合礼貌原则。

(三)以心理显其异。同样刻画泼妇形象,却能突出她们性格的差异,体现了鲁迅先生长期细致观察生活,“杂取种种人”的优势。除了从细节入手外,鲁迅先生还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展现二者性格的细微差异。爱姑说话有优势心理,一是丈夫出错在先,二是有家里父兄的强力支持,骂人时底气十足。通过爱姑毫无顾忌的倾诉与唾骂,体现其“出一口恶气”的强烈泄愤心理和一定程度的抗争精神。对七斤嫂,小说主要是突出其心理恐慌。经济的窘迫和可能面临的性命之忧让七斤嫂常常处于焦虑状态。安全感的缺失使她只能抓住咒骂这个她能控制的惟一武器。虽然在众人面前气势汹汹地责骂七斤,其实骂得越凶越说明七斤嫂气急败坏,又急又恨,害怕七斤可能带累全家,又为一家人将来的生活来源焦虑。因此,恨得越深,骂得越狠。鲁迅先生通过细节描写和心理刻画勾勒了两个同样泼辣却又毫不雷同的泼妇形象。

(四)以语境状其魂。鲁迅先生善于为人物设置各种语境,通过展现她们不同的话语行为来揭示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本我。爱姑在多数场合显得不惧权威,根本不把慰老爷放在眼里,对于众人小心伺候着的七大人,也敢于申诉分辩。但是,当七大人发出一声高大摇曳的“来……兮”时,却顿时失语,不由自主地听从七大人吩咐了。爱姑的这种情境性失语症体现了鲁迅先生对其内心深处“本我”的深度挖掘,说明爱姑的潜意识里还是有权威崇拜心理的。正是权威困境让爱姑最终同意离婚,放弃了最初要“拼个家败人亡”的设想。

二、苦妇语言:隐忍与宽容的统一

祥林嫂和单四嫂子是两个遭遇相似的苦命女人,又是一样的吃苦耐劳。鲁迅先生主要以其沉默寡言和辛勤劳作来突出她们隐忍与宽容的性格。

(一)以祥林嫂的寡言反衬她的善做。祥的话语内容一是关于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疑问,二是对儿子阿毛之死的两次叙述,其余都是简单答话。当祥林嫂用艰辛的劳动和全部工钱所捐的门槛也得不到鲁镇民众的认可时,她曾对生活产生了质疑,向回乡的知识分子“我”提出疑问,希望知道有无灵魂,有无地狱,死后的一家人能否相见。这些问话丝丝入扣,极富逻辑性,是思索了许久的结果,但她只得到了“说不清”的答案。鲁镇人无休止的道德歧视和冷漠将祥林嫂一步步推向了生命的尽头。

(二)以啰嗦的叙述表现心灵的创痛。关于阿毛之死的叙述重复过两次,这种看似赘述的表达是作家有意为之的结果。“就是在现代小说的开山鼻祖鲁迅的作品中,也不乏对话语反复的运用。《祝福》中的祥林嫂对孩子被狼吃掉的反复絮叨,《伤逝》中涓生对自己虚空感觉的反复讲述,都深切地表现了主人公终生难愈的心灵伤痛。”

总体说来,祥林嫂说话总是实话实说,没有半句虚言,对狠毒的婆婆卖掉自己没有一句怨言,对鲁镇人的嘲弄没有半句辩解,她只是本本分分凭自己的劳动辛苦过活。小说越是简化她的语言越能突出她安分耐劳,“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祥林嫂形象体现了人性中隐忍、善良、朴实和宽容的一面。但是,这样一个勤劳善良的底层妇女既得不到同阶层人的同情,也得不到鲁镇掌握话语权的阶层的理解。人们只是把她的不幸当作可以消遣的故事。生活的磨难并未击垮祥林嫂,而是鲁镇人所代表的冷漠麻木的群体将她推向了绝境。祥林嫂的遭遇体现了鲁迅先生对人性恶的无情鞭挞。

(三)以言语信息的不对等展现单四嫂子的无助。小说给单四嫂子设置的话语只有询问儿子病情的简单问话。一次针对庸医何小仙,然而何的回答虽然有一定的关联性,却没有足够的信息量;一次是向邻居王九妈讨主意,王的答复既无关联也无实质信息。问询的失败让她更茫然。求神签,许愿心,吃单方,看庸医,拿出了所有积蓄也没有治好宝儿的病。作为“粗笨女人”的单四嫂子只能自己认命,靠回忆来支撑将来苦痛艰难的生活。这个茫然无助的女人让自己的“粗笨”间接夺去了儿子的生命。像祥林嫂一样,单四嫂子没有得到街坊四邻的帮助和同情。这些人反而利用孩子的葬礼来获得某些好处,让她陷入更加贫困的境地。周围人的冷漠自私与单四嫂子的善良柔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鲁迅先生撕开了这群麻木不仁的邻居的面纱,将人性的丑恶尽情展示在读者目前,批判了这些旁观者毫无悲悯之心的丑恶嘴脸。

鲁迅先生刻意淡化了对这些不幸女人的言语描写,通过行动展现她们的勤劳善良,以留白的方式让读者去体会这两个对生活仅有基本生存需求的女人,面临一连串的生存压力和精神打击时,该是多么的绝望。悲天悯人,本该是人之常性,以鲁镇为社会缩影的世界却让她们自生自灭,甚至常常将各种危险推给她们。这里,鲁迅先生以审丑的方式揭示了人性中阴暗卑下、冷酷无情的一面。

三、愚妇语言:愚昧与迷信的叠加

华大妈和夏四奶奶是愚昧迷信的两个代表,是旧中国无数勤劳善良的底层妇女中的一份子。华大妈认为人血馒头可以治好儿子的病,忌讳别人说“痨病”,却不料反而耽误了儿子的治疗。夏四奶奶不理解儿子的事业,对儿子的就义只是感到冤枉,甚至还有一丝羞愧。两位老妇都无奈地承受着失去儿子的痛楚,一次上坟的相遇让她们有了对话的机会。

(一)以暖人的言语展现人性中的一抹亮色。小说并没有给华大妈设置多少话语,只有为儿子买药前后和老伴儿的几句简单对话,以及对康大叔的一句感谢之词,另外就是在坟地对夏四奶奶的劝慰。当看到素不相识的夏四奶奶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踉跄后退,瞪眼发怔时,生怕她伤心过度,马上跨过小路劝慰。华大妈并未因夏四奶奶祭奠的是死刑犯而歧视她,反而是真诚的担心和安慰。简单的话语足见华大妈虽然迷信愚昧却不失善良本性,这与鲁镇冷漠麻木的人际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展现人性的一抹亮色,突出她们的善良品质体现了鲁迅先生对这一群体的深深同情。

(二)以小栓和夏瑜之死揭示愚昧的可怕。愚昧和迷信思想随着人类的繁衍而代代相传,夏四奶奶等就是这些思想的代言人。小说对夏着墨不多,话语只有上坟时见到坟上花环后的自言自语,她想不出坟上有花环的原因,归结为儿子因冤死而显灵。同一旁劝慰的华大妈一起关注乌鸦有无变化,期待奇迹的出现,然而两个迷信的老妇最终还是失望而归。从夏四奶奶的言语内容分析,她应该是相信鬼魂之说的迷信之人,也是有善恶因果观念的信佛之人,认为害死儿子的那些人将来总会遭到报应。她们无法以自己的力量与黑暗的社会抗衡,只能寄希望于神灵的惩罚,听任命运的安排。

愚昧迷信是当时社会许多人的共同特征,这两个老妇代表了其中的大多数。鲁迅先生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方式揭示了愚昧同样可以杀人的道理。

四、长舌妇语言:自私与冷酷的交织

柳妈和杨二嫂是长舌妇的突出代表,小说以人物对照的方式来刻画这两个人物形象。

(一)以祥林嫂的善良宽容反衬柳妈的伪善冷酷。同样是底层劳动妇女的一员,柳妈不像祥林嫂那样吃苦耐劳,老实本分,而是喜好打探别人的私事,追问祥林嫂被婆婆卖掉以后竟依了贺老六的细节,还诡秘地吓唬祥林嫂不如当时索性撞死,以后到了阴司,还要被阎罗大王锯开来分给两个丈夫。虽然柳妈吃斋念佛,不肯杀鸡宰鹅,却对自己的同类毫无善心。她给了祥林嫂无穷的精神负担,可谓不经意地用言语杀人于无形。

同时,柳妈又是流言的传播器,自从她与祥林嫂交谈过以后,祥额上的伤疤就成为鲁镇人新的谈资。小说通过柳妈揭露了很多善男信女的伪善本质。

(二)以闰土的老实木讷反衬杨二嫂的自私尖刻。杨总是言过其实,说话常冷嘲热讽,添油加醋。抱怨忘了她的“我”是“贵人眼高”,无中生有说“我”已有三房姨太太之类,将自己想当然的揣测强加在别人身上,甚至污蔑闰土偷藏碗碟,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顺手牵羊带走“我”家的物件,贪得无厌。杨二嫂就是心术不正、自私自利、搬弄是非的代表。

杨二嫂、柳妈之流属于典型的长舌妇,惯于东家长西家短,小说虽然对她们的言语惜墨如金,却寥寥几语刻画出了爱搬弄是非的突出典型。面对苦得像木偶人的闰土和连遭不幸的祥林嫂,她们毫无同情之心。要么消遣别人的痛苦,要么增添别人的苦难。孟子云:“无恻隐之心,非人也。”长舌妇群像体现了人性中极度自私冷酷的一面。

以上四类并不是鲁迅小说中的全部村姑形象,她们只是一些比较突出的代表,各色人等性格迥异,语言风格也各不相同。文学是人学,人学需要言语活动来呈现。言为心声,分析人物语言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人物形象,品味小说内涵。越是伟大的作家,其作品所传达的关乎人生、人性的内涵越能触动我们的情感,震撼我们的心灵。这种震撼相当一部分来自于语言文字的力量。因此,品味语言就是间接探寻文学的永恒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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