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族江永勉语与汉语的接触机制

2012-10-10 02:55谭晓平
关键词:借词江永官话

谭晓平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语言接触最直接和最普遍的表现是词汇的借用。就汉藏语系语言之间的接触而言,词汇借用主要是少数民族语言从汉语中借入词汇。湘南瑶族江永勉语和周边汉语方言长期密切接触,受到汉语的深刻影响,词汇系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江永勉语中存在着大量汉语借词,在2000多个常用词中汉语借词占50%以上,并且深入到词汇系统的核心部分。这些借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在民族发展的进程中,在不同的时代,从不同的汉语方言中借进来的。它们充分展示了语言接触的实际进程与机制,是观察语言接触现象的最佳窗口。我们拟通过对江永勉语汉语借词的系统研究来探讨其与汉语接触的动因、途径、方式与类型,为分析语言接触过程中影响词汇演变的种种制约因素提供一个有效的模式。①江永勉语属苗瑶语族瑶语支勉方言湘南土语。文中江永黄甲岭、千家峒勉语材料均为作者2006年在江永进行田野调查所得。黄甲岭勉语发音合作人为盘子周,男,瑶族,1949年生,黄甲岭乡高峰村人,退休会计。千家峒勉语发音合作人为赵开富,男,瑶族,1958年生,千家峒乡大溪源村人,农民。

一、接触的动因

关于语言接触中借词动因的探讨,其理论已从Bloomfield的“文化借词说”[1]发展到今日已占主流的 Hock 的“需要说”[2]。其中,U.Weinreich 在其名著“Language in Contact”中,从指称功能和表达功能两个方面着眼,给出了七种动因[3]。他的研究无疑是迄今为止对借词动因的最详细的探讨。

不同的社会文化相接触之时,必然会导致词汇接触,以填补本词汇结构的缺项。江永勉语中源自粤语、官话的借词正是由于结构缺项而进入的。这些异源的成分进入江永勉语词汇系统之后,补足了其结构缺项,丰富其词汇系统。但结构动因论无法解释江永勉语存在与汉语有对应的词项的借用,即江永勉语中虽存在与汉语对应的词项,却依然引入异源成分。

Hock认为,最容易被借贷的是出现于某种特殊形式的谈话里面的词,或者新的人造物品的名字和文化项目的名称。而羡慕和模仿优势语言是促使一些并不容易被借贷的词汇被借贷的原因。[2]我们的研究显示,在浅度文化交流接触过程中,语言的接触一般只表现为需要性的词语借用,即因特定表达的需要,输入语一方主动地向输出语一方借用一些本民族语言中所没有的词语。随着文化交流的深入,语言接触也逐渐深入,其标志就是输入语中大量借词已超越因需而借的界限,出现其他借用动机,如教育动机。历史上江永瑶族因接受治化教育而受到汉语的影响,现今为生存和发展需要所接受的汉语文教育更使一些汉语普通词语进入江永勉语。这些影响都属于教育动机促动下的借用。

另外,声望也是导致词汇借贷的重要动因之一。历史上,勉语曾和粤语有过深刻接触,粤语是当时的高声望方言,故江永勉语老借词多源于粤语。但到了近代、现代,江永官话成为江永的优势方言,特别是县城的官话,因其所具的权威性而成为多数人模仿的对象。江永官话是现今湘南江永瑶族居住地区的高声望方言。在高声望的背景下,江永官话词语长驱直入,迅速地顶替掉了老借词和部分与汉语有对应的固有词。例如,有些汉语词在较早时期已经被江永勉语借进,但当时的形式与江永官话有所不同,或者在借进时依据勉语的特点进行了部分改造,现在重新借进的词更接近江永官话的语音形式,用以取代旧借词。请看黄甲岭勉语的例子:

汉义 固有形式或老借词 江永官话新借词

毛笔 pje31pa54mau31pa54

钢笔 sui31pa54kaŋ31pa54

粉笔 bwəŋ31pa54fəŋ35pi54

又如,有一些在日常交际活动中使用频率特别高的借词,已经在江永勉语词汇语义系统中取得稳固地位,它们已逐步取代勉语固有词。请看千家峒勉语的例子:

汉义 勉语固有词 千家峒勉语

做 ai44(梁子勉语) tsəu35

塘 gaŋ31(庙子源勉语) daŋ31

盒 lap32(梁子勉语) hɔ21

双(鞋) lεŋ11(庙子源勉语) suŋ33

由上可见,结构、教育、声望等动因,都对词语的借用起推动作用。

二、接触的途径

传统接触理论一般认为语言接触通过口语途径实现。近年来,学界对接触途径开展了更为广泛、深入的研究,“谐和”理论、互协理论、媒介语理论等相继问世。Thomason[4]、Heller[5]、Chambers[6]等学者认为,操双语的集团受语言策略、语言干涉、言语经济以及谐和等的影响,通过采用、移用等方式,把A语言的词语引入B语言,造成词语借用,最终导致语言谐和。

江永勉语与汉语的接触证明,口头语言是接触得以实现的主要途径和媒介。大量的现代江永官话借词正是借由口语途径进入江永勉语的。不过,中古时期江永勉语与汉语接触的口语途径的独特之处在于,中古时期大量汉语借词,是以少数人直接口语接触而多数人只是间接接触这种特殊的方式进入勉语的。[7]

另外,现代普通话借词主要是借助影视传媒而不是人际交谈的途径进入江永勉语。改革开放以来,江永广播、电视、电影等大众媒体日益发达,文化设施建设、图书报纸的发行等大众传媒事业也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媒体语言对社会用语发挥着主导作用,引导语言向前发展。江永的广播、电视、电影主要使用普通话。传媒的耳濡目染使得身居山林的江永瑶民也在欣赏普通话节目的同时,自觉不觉地习得了普通话词语。大众媒体也促进和加速了瑶语与汉语的接触与融合。为了有效接收媒体信息,江永瑶民普遍学习当地的强势语言江永官话以及普通话,奠定了双语或多语基础。大众媒体还使语言成分借用现象更易产生。通过大众媒体,普通话的影响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到江永瑶族语言社团的大部分成员中去,一些反映现代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普通话词汇正是通过影视、新闻媒体等渠道进入江永勉语的。

大众传媒时代有异于封闭的信息匮乏时代,语词的传播不再仅仅以直接的面对面的口头交流及书面传播为主要途径。大众传媒背景下的语言传播和演变和传统方式导致的语言传播与演变多有不同。

三、接触的方式

接触中的词语进入目的语系统时,其音与形往往会依据一定的方式进行有规律的调整,以便使其归化于本族语。学界一般认为语言间的借用包括全借、半借、加注借、译借等方式。江永勉语中大量的汉语借词大都是按上述方式进入的。其中,半借为中古时期基本的借用方式,而全借已成为现代江永勉语最主要的、最基本的借用方式。鉴于以前的勉语研究者所举的“加注借”的例子在江永勉语中往往只是照译汉语方言,我们依据江永勉语的特点,将其吸收汉语词语的主要方式分为两种:整体借贷、部分借贷。

整体借贷是指同时吸收汉语词语的音和义的借用方式。采用这种形式吸收的词有单音节词、双音节词、多音节词。例如:

单音节:天 thiŋ31牢 lau31收 siu33苦khəu434

双音节:劳动lau31toŋ35民族 miŋ31tsu31政治tsəŋ35tsɿ35教室 tɕau35ɕi31

多音节:共产党kuŋ35tshaŋ434taŋ434西红柿 si33hɔŋ31sɿ35

部分借贷是指使用汉借语素与勉语语素共同构词的借用方式。采用这种方式借入的词主要有三种构成形式:

1.采用汉语的结构构词,语素半汉半勉。例如:

dai35tɕai33飞机

“飞”勉语素 “机”汉语素

tsjəu434mjəŋ31主人

“主”汉语素 “人”勉语素

jaŋ31mwei31djaŋ35杨梅树

“杨梅”汉语素 “树”勉语素

2.采用勉语的结构构词,语素半汉半勉。例如:

bjau31dzjəu434早稻

“稻”勉语素 “早”汉语素

lai31kai35芥菜

“菜”勉语素 “芥”汉语素

采用这种方式借入的词如果原词在汉语中为单纯词,往往取单纯词的一个音节与勉语表示类属的语素构词。例如:

kwa31da21苦瓜芙达

“瓜”勉语素 “达”汉语素

lai31dzei35丝瓜虞刺

“菜”勉语素 “刺”汉语素

3.采用并列式结构构词,语素半汉半勉。例如:

ɬa35ȵe21月份

“月”勉语素 “份”汉语素

miŋ31bu35名字

“名”汉语素 “字”勉语素

江永勉语在吸收汉语借词的读音之时有其特别之处。语言间的借词一般依照相似的原则。由于与汉语的深刻接触,江永勉语汉语借词的调类已按照对应的原则借入。江永勉语中汉语借词的声调与其他勉语代表点中汉语借词的声调有一点明显的区别。大多数勉语代表点中的古代汉语借词与汉语声调的调类对应,现代汉语借词因为是按照汉语词的实际调值借入的,所以通常表现为调值相对,调类不对。江永勉语中古今汉语借词与汉语声调的调类和调值都完全对应,说明江永勉语的声调从古代到现代一直都是与汉语的声调平行、同步地发展。如现代汉语(都是西南官话)借词的声调在其他勉语代表点中的对应情况:

声调 滩散勉语 牛尾寨勉语大坪勉语江永勉语 西南官话阴平1/5 1 1 1 1阳平262 2 2上声1 2 3 3 3去声6 3 5 5 5入声7/8 6 7/8 2 2

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学者指出,在同一时间和空间,语言的深刻接触也可以在基本词汇、核心词甚至在同族词、同音词中形成有严格语音对应的关系词[8]。江永勉语中古今汉语借词声调调类和调值与汉语完全对应,再一次证明语言间的借词也可形成对应,而且可以形成不同层次的对应,其对应规则不弱于由语言分化形成的对应规则。学界一般认为语言间接触语音依据相似原则,方言间接触语音依据对应原则。江永勉语借用汉语词语之时,相似与对应原则都较为常见。

四、接触的类型

Bloomfield曾将词汇接触的类型分为Loan words、Loan blends和 Loan shift三类[1],我们将进入江永勉语的汉语借词,依其与汉语词语的对应关系,分为以下两类不同的接触类型:

首先是补缺式接触。汉语、江永勉语都分别存在无对应词语的情况。特别是江永勉语,大量汉语词的借入补足了其词汇系统中的所缺项目,我们称之为补缺式接触。

其次是竞争式接触:

1.来源语与本族语的接触竞争。江永勉语与汉语词语有时是有对应词语的配对对应。这种条件下的词汇接触与补缺式接触不同,它不是填补结构空白,而是增添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表述,造成相互竞争的相当或大体相当的同义词。这种方式的接触丰富了江永勉语的词汇系统,使语言的表述更加准确、周详,并使新旧词语的更新速度加快。

2.来源语内部各派的接触竞争。不同历史时期进入江永勉语的汉语借词,如粤语借词、客家话借词、湘南土话借词、官话借词等,因为彼此同义而相互竞争。这些借词往往要经历相互竞争的淘汰过程。目前,源自江永官话的借词已在竞争中取得绝对优势。

五、接触中的适应

适应指接触中的外来词语最终完成词汇接触的阶段。江永勉语与汉语方言词汇接触的最终结果主要呈现出以下两种状态:

(一)退出

一部分汉语借词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能适应,在进入江永勉语后不久即退出。其原因可能有所代表的事物消失、词语更替、竞争落败等。米彻姆指出:“客观事物一旦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与之相关的词汇自然也就遭到被遗忘的命运。”[9]因此,过时的老借词随着时间而消失,如“纺车”、“织布机”。而新的江永官话、普通话借词因日常生活使用的需要不断地涌进。

(二)融入

一部分汉语借词会融入江永勉语词汇系统。这部分汉语借词又可分为三种情况:

首先是添加。这些汉语借词的进入使江永勉语结构缺项得到补足,丰富、发展了江永勉语的词汇系统。

其次是替换。汉语借词先与江永勉语固有词共用,然后逐渐代替江永勉语原有的词汇,加快词语的更新和汉化。以江永千家峒勉语为例(“/”后的为固有词):

星星 fin33fin33/ɬei35露 ləu232/buŋ232swei435

石灰ɕi31hui33/lai232pwei232swai35水牛sui31ŋuŋ31/wən31ŋuŋ31

种猪 tuŋ31tsuŋ435/tuŋ31nin33凉水 lwaŋ31wən31/wən31naŋ35

和固有词相比,汉语借词的使用频率往往较高,使用范围也较广。如江永官话借词jəu31“油”可以指植物油、动物油以及矿物油,江永千家峒勉语固有词ɱei33仅指动物油。

第三是混合。汉语借词被吸收之后,有些具有构词能力,成为构词语素与勉语固有成分构成新词。例如:

puŋ33(四方):di31puŋ33药方 tuŋ31puŋ33大方

fai35(细/小):ɬa35fai35小月 au31fai35小老婆

汉借语素强大的渗透力还体现在词缀功能的扩大上。江永勉语用固有词缀与借词词根结合或者用借词词缀与固有词根结合构成大量的混合词。混合词的出现是语言间深层影响的结果,它源自使用语言的人对借入语与被借语的词已有了深刻的体会,能把词离析为语素,因而能把词缀的功能由一种语言扩大到另一种语言。例如:

头 mu31goŋ434耳朵 mu31nɔŋ31眼睛 mu31tsiŋ33

手指 pu31du54拳头 pu31tɕwəŋ31柿子 pu31tsai11

羊羔 juŋ31twaŋ33小舌 bje21twaŋ33牛犊 ŋuŋ31twaŋ33

这些融入的汉语借词最后都要进行分工。汉语借词与江永勉语固有的词汇构成同义词,因两者各有其适用的范围而形成互补分布,各司其职,彼此互相不能替代,从而使固有词词义外延缩小,促使江永勉语语义表达精细化。

第一种分工是以词义“裂变”的方式存在。例如,养蒿苗语和江永千家峒勉语同属苗瑶语,许多基本词同源,但有些词的外延养蒿苗语大而江永千家峒勉语小。例如:

养蒿苗语 江永千家峒勉语

痛、病 moŋ33痛 muŋ33病 pεŋ232

火、柴tu11火təu212柴tsaŋ31

水、河ə33水wən33河swaŋ33

鸠、鸽qo33鸠ku33鸽kɔ54

观察上述各例,我们可以发现,养蒿苗语的一个义项与江永千家峒勉语的一个词对应,另一个义项江永千家峒勉语用汉语借词表示。可见,在汉语的影响下,江永千家峒勉语的一些基本词的义项,与同源的养蒿苗语相比,原来的义项减少了,所减少的义项借汉语里一个同义的词表示。这个汉语借词实际上只借了其形式,而未借其内容。这种原词存在,受外来影响,部分词义分化为新词的“裂变”现象使江永千家峒勉语的语义表达更加精细。

第二种分工是借词与固有词使用范围的不同。江永勉语基数词的词义也有缩小的现象,不过不是词义减少,而是使用范围缩小了。江永勉语为十进位计数,拥有自己固有的基数词。

它们多用于十以内的单个计数,除能与计位数词组成整数外,一般不充当合成数词的语素。除固有的基数词外,江永勉语又从汉语中借了一套基数词。借用基数词不能单个计数,有点像语素,但与一般的语素有所不同,它的活动能力较强,结合面相当广,使用范围已超过固有基数词。十位以上的合成数词一般用借用基数词。借用基数词还可与“月”、“日”、“初”、“第”、“老”等组合。江永勉语的固有基数词与借用基数词各有其适用的范围,已形成互补分布,彼此互相不能替代,两组基数词分工表示一套数目。

总之,江永勉语汉语借词与固有词通过整合语义使系统再规则化,以共同构成新的词汇系统。融入江永勉语词汇系统的汉语借词不仅使江永勉语词汇系统呈现新的面貌,而且使江永勉语的语音、语法发生相应变化,最终导致江永勉语与江永汉语方言特别是江永官话语音面貌的趋同。

[1] Bloomfield,L.Language[M].New York:Holt,Reinhart& Winston,1933.

[2] Hock,H.H.Principles of historical linguistics[M].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1.

[3] Wenreich,U.Language in contact[M].New York:Linguistic Circle of New York,1953.

[4] Thomason.S.G..On Mechanisms of Interference[M]//Eliasson,S.& E.H.Jahr.Language and Its Ecology.Berin:Mouton de Gruyter,1997.

[5] Heller,M.Codeswitching:anthropological and social- linguisic perspective[M].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88.

[6] Chambers,J.K.Sociolinguitic Theory[M].Oxford:Blackwell,1995.

[7] 谭晓平.江永勉语与汉语的接触与演变[D].华中科技大学,2008:70.

[8] Wang,William S - Y.Language and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humans[M]//Omoto,K.& Tobias,P.V.The origins and part of modern humans.Singapore:World Scientific,1996:247 -262.

[9] Mithun,M.The incipient obsolescence of polysynthesis:Cayuga[M]//N.C.Dorian.Investigating Obsolesc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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