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宇
(沈阳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 110136)
由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创作的小说《弗兰肯斯坦》讲述了一个痴迷自然科学的青年如何与自己创造的怪物共同走向毁灭的离奇故事。弗兰肯斯坦和怪物之间特殊的人物关系,扭曲的性格,怪异的行为,复杂的心理变化,以及作者讳莫如深的创作意图都为通过心理学研究来解读人物的人格和命运提供了可行的空间。
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是由系统的心理学理论和精神病症治疗方法组成的。其中,人格结构学说在文学作品分析中应用极为广泛。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构成。本我代表着人的原始欲望和冲动,无条件的遵从“快乐原则”,不受道德戒律的约束,处于无意识的状态。自我既能感受本我的欲望,又要根据“现实原则”将其控制在理性允许的范围之内。超我象征着父母的职能,尤其是父亲的权威,是社会规范在内心世界的投射,是一切道德准则的代表,充当着“良心”的角色,监督和控制人的行为,属于人格结构中有意识的部分。本我、自我、超我代表着人不同的心理构成,相互作用、相互制约和相互协调。其中,自我位于本我和超我之中,必须居中调解内在的冲动和外在的压力,因此,常常陷于既要满足本我欲望,又要遵守道德规范的两难境地[1,2]。
本文应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分析《弗兰肯斯坦》中主要人物弗兰肯斯坦和怪物的三重人格结构,即本我、自我和超我,通过研究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揭示人格结构与人物悲剧命运之间的关系。
弗兰肯斯坦的本我代表着对禁忌知识的渴望和对自然科学的狂热。年幼的弗兰肯斯坦常常思考着探寻大自然的奥秘,对于大自然未知法则的好奇心以及发现后的狂喜是其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成长过程也是不断社会化的过程,通过不断的与外界交往,人类将会意识到本我与各种社会准则之间的矛盾,本我会自动隐藏到内心的某一个角落[3]。弗兰肯斯坦自幼接受传统的“自制”教育,因此,本我在这一时期没有得到施展,只是停留在学生对知识的渴望上。
然而,这种欲望没有随岁月流逝而减弱,反而愈演愈烈。离开家乡,远离父权的压制,为本我的苏醒创造了条件。大学成为本我膨胀的催化剂。他感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开创一条全新的途径,探索未知的力量,向世界展示创造的秘密。”[4]他压抑已久的本我正是对“造人”的渴望。本我战胜了一切,为了完成这项造人工程,弗兰肯斯坦日以继夜地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在坟墓中搜罗尸体的骨骼,忍受着肮脏和龌龊,忘却了季节的更替,忽略了亲人和朋友。在本我的强大驱动力下,自我不断妥协、退让,无条件地屈从于本我的扩张。父亲曾提醒他不要忘记“其他的责任”,然而,父亲代表的超我权威对于此刻的弗兰肯斯坦不能施加任何影响。在造人期间,弗兰肯斯坦身上几乎看不到超我的影子。
弗洛伊德相信作家被压抑的欲望通常会反映在其作品中,这是潜意识的投射。《弗兰肯斯坦》创作于1818年,当时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科技的迅猛发展在解放生产力的同时,也使人类的欲望得到极大地释放。在前所未有的变革面前,传统的自然法则和伦理道德面临着空前的挑战。浪漫主义者玛丽·雪莱向往自然和传统的生活状态,深切关注科技进步对生活的负面影响[5]。作者借弗兰肯斯坦之手,将这份恐惧和焦虑通过怪物的诞生形象化、扩大化。弗兰肯斯坦的本我不仅代表着他对自然科学的痴迷,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科学探索超越人文关怀的深刻反思。雪莱夫人通过弗兰肯斯坦本我欲望的膨胀与破灭提醒人们科学研究终将有禁区,无限扩张的欲望必定带来灵魂的煎熬和人生的灾难。
弗洛伊德认为自我在回应本我需求的同时,也负责保护人们免受原始冲动的侵蚀[2]。在造人时,弗兰肯斯坦的自我一味回应本我的需求,而没有依据“现实原则”提醒个体克制欲望,没有履行保护个体的职责。造人成功之后,怪物成为弗兰肯斯坦本我欲望最大程度的释放。从理论上讲,这个分裂出来的本我也成为自我要回应的对象。然而,怪物与人类社会是不相容的,本我与超我的矛盾是不能调和的,这使得自我在本我与超我的较量中,一次次地陷入保护欲望和压抑欲望的两难境地。通过自我的居中调停,他对怪物采取了无作为的折中态度。在造人之后的两年内对怪物听之任之,没采取任何措施。弟弟威廉姆被害,贾斯丁无辜受审,弗兰肯斯坦面对着个人欲望和社会道义之间的选择,即本我和超我之间的选择。在自我调解下,他选择沉默,既不给贾斯丁煽风点火,又帮助怪物逃脱公众的审判,同时保护自己不被牵连。当他答应为怪物创造一个同类的时候,自我发挥了同样的功效。一方面,由于心底的欲望作祟,怪物的言辞感动了弗兰肯斯坦,使他认识到自己“为人父”的责任;另一方面,弗兰肯斯坦担忧被孤单激怒的怪物将威胁到更多无辜的生命,而这也是他对社会不能推卸的责任。从自我角度出发,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满足本我欲望,又不违背超我的道德准则。由此可见,造人之前,自我保护的缺失为弗兰肯斯坦今后的人生埋下了祸根。造人之后,在调解内部冲动和外部压力时,自我对于本我的偏袒,将其最终推向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和悔不当初的极度痛苦中。
曾经被遮蔽的超我在怪物诞生之后逐渐显现出来,随即与本我展开了长期的较量。怪物相貌丑陋怪异,且并非女性生殖系统的产物,他的出现破坏了几千年来维系人类生息繁衍的伦理关系,是不能被人类社会所接受的。他的出现不仅意味着对他人生命的威胁,也是对社会伦理发起的挑战。超我起到控制和约束人类行为的作用,一旦违反了公认的准则,超我将使自我陷于愧疚,受到良心的惩罚。看着无辜的贾斯丁死去,弗兰肯斯坦感到无限懊悔。这负罪感正是弗兰肯斯坦超我作用的体现。他担心即将完成的女怪物会给人类带来更大的伤害,不顾怪物的要挟,毅然将女怪物撕成了碎片。在经历了长久地挣扎之后,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不能无限度地满足个人欲望而置他人的安危于不顾,弃自然法则和伦理道德于不顾。通过对内心本我欲望的压抑和抗争,弗兰肯斯坦履行了作为一个“社会人”所应当承担的责任和遵守的道德。但是为了弥补本我所犯下的罪孽,弗兰肯斯坦也付出了毕生的代价。
如上所述,怪物的诞生是对弗兰肯斯坦本我的具体化,是其内心对禁忌知识强烈渴望的形象化。然而,当怪物发展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人格结构。十九世纪哥特小说中的多数魔鬼或怪物都代表了弗洛伊德提出的两种基本本能——爱欲本能和破坏本能[6]。《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也显示出他对异性的渴望和复仇的冲动。当他扼住了威廉姆的咽喉,望着年轻的生命窒息而死时,心中膨胀着无限的喜悦。他被孩子身上的妇人画像深深地吸引了,可转眼间仇恨再次袭上心头,因为他永远也得不到那份美丽。于是,受挫的情欲瞬间转化成破坏的愤怒。他吼道:“我杀人因为我被剥夺了本该由她带给我的快乐……让她接受惩罚吧!”[4]可怜的贾斯丁就这样沦为怪物放纵情欲的牺牲品[7]。燃烧的本我欲望使他再也不能忍受孤寂的生活,而这种愿望在人类社会根本无法得到满足,这也是怪物人生悲剧的根源。
自我在调节本我与超我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最初,怪物的自我曾试图依据人类的道德准则来约束本我。但是,怪物作为一个“新生儿”无法意识到他与人类社会无法消融的隔阂,也不能理解自己作为“他者”的存在。他天真地以为学习人类的语言,了解人类的文化,就能被人类所接受,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是善良的德拉赛老人一家也无法接受一个怪物安睡卧榻之侧。在好心搭救落水女孩的时候,他甚至被人误伤。他与弗兰肯斯坦的矛盾不断加深,始终无法达成谅解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类社会无法认同一个异类的存在,弗兰肯斯坦不会以某种未知的方式思考和感觉怪物的痛苦,反之亦然。人类的冷漠积蓄着他的愤怒,在与人类对抗的过程中,怪物认识到自己作为另一个“类”的存在[7]。自我不再用人类社会的道德观来压抑自己的本我欲望,不再奢求进入人类社会,而是通过不断犯罪与人类彻底划清界限。他要一个同伴,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7],自我便可根据异类的“现实原则”回应本我,而不必再遵守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不幸的是,他最终没有离开人类社会,自我始终没能有效压抑本我,而是由本我驱动,被超我惩罚。
弗洛伊德认为超我由父权演化而来,在西方,上帝被认为是万能的造物主,是尊贵的父亲的形象[6]。因此,超我的作用是与上帝的作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宗教的视域下,魔鬼承担了上帝的惩罚职责[6],怪物也坦承:“有时候我觉得撒旦跟我更相似……”[4]。因此,怪物的超我代表了上帝监督人类行为的责任,违反上帝权威的行为即被视为不道德行为,应当施以惩戒。怪物的超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惩罚与自我惩罚。
一方面,弗兰肯斯坦的实验挑战了上帝造人的权威。因此,他注定要遭受惩罚,而怪物就是这一刑罚的直接实施者,对他展开了一系列的报复行动,折磨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超我也是在报复像弗兰肯斯坦一样所有狭隘和冷漠的人类。另一方面,超我在惩罚弗兰肯斯坦的同时,也为自己的罪恶承受着良心的煎熬。小说结尾,面对弗兰肯斯坦的尸体,怪物说道,“我的使命基本结束了……我的痛苦比你更深重……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一切。”[4]弗兰肯斯坦的死亡也宣告了怪物超我使命的终结,存在意义的消失。
怪物出生时便被创造者无情地抛弃,几次接近人类的努力都失败了,这与作者的身世颇为相似。玛丽·雪莱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她的父亲也因其在十六岁时与珀西·雪莱私奔而与她断绝关系。此后,她远走他乡,承受着英国主流社会的鄙夷和唾弃。当时,不甘充当“家中天使”的女性常被诬蔑为“失去女人特质的怪物”。可想而知,像玛丽这样具有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的女作家也注定是被男权社会所排斥的“怪物”[7]。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玛丽无法为女权主义摇旗呐喊,所以在潜意识里她把被男性社会放逐的苦闷转化为意味深长的怪物形象,他渴望爱和理解,无奈之下,却用满腔愤怒来回应无限孤独。她借怪物的超我来惩罚和反抗人性的冷漠,体现了作者作为一个女人既无法挣脱社会桎梏,又渴望摆脱现世痛苦的深刻矛盾。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弗兰肯斯坦》中,两个势不两立的敌人却分享着相同的悲剧人生。如上所述,两人的悲剧都源于人格的缺陷:本我欲望的放纵、自我调解能力的缺失和超我约束力的丧失。弗兰肯斯坦和怪物都面临着如何控制本我欲望的问题,弗兰肯斯坦对于禁忌知识无比狂热,怪物以破坏和掠夺来寻求快感。在此过程中,自我并没发挥其调解的能力将罪恶的欲念扼杀在萌芽之中,不仅没有使个体得到保护,反而使自我陷入痛苦挣扎。超我没有形成内在的约束力,无法压制欲望的膨胀,只是在罪恶实施之后起到惩罚与自我惩罚的作用,而惩罚的代价往往是惨重的。当人格结构中的任何一环产生缺陷,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便不可调和,人生的悲剧也不可避免。通过他们的悲剧,作者试图告诫读者个人欲望终究有底线,膨胀的欲望必将导致自我的毁灭。人类社会道德规范既是人类永远不能逾越的屏障,也是使人类免受欲望侵蚀的最好保护。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同时具有毁灭性和创造性。如果毁灭性不能得到超我的有效控制,那么创造性自然也无从谈起。他曾警告说:“倘若伊底(本我)力求满足其本能而完全不顾强大的外力,便难免于灭亡了。”[8]因为人是自恋和纵欲的,缺乏自控能力、合作意识和利他精神,所以需要超我来约束人的言行,自我来调和个人本能和社会道德之间的关系,才能建立起健全的人格。反之,本我欲望的无限膨胀,或是自我调节功能的缺少,又或是超我约束力的丧失,都会造成人格的缺陷,从而引发命运的悲剧、个体的毁灭,甚至是社会的灾难。个体的本我象征着人性中最原始的本能和冲动,而群体的本我则象征着人类的野蛮和暴力;个体的超我代表着个人的道德标准,而群体的超我则象征着群体内一切道德标准的总和,体现着人类文明内在的约束力。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弗洛伊德提出文明的前进必须以压抑个人本能为代价[6]。因此,从广义上讲,超我对于本我的压抑,自我对于本我和超我的调解,以及三重人格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协调、相互制约不仅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对于维护人与社会的和谐关系以及人类文明的发展都是不可或缺的。
将“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有效调和是小说主人公面临的共同挑战。很遗憾,弗兰肯斯坦和怪物都没能做到。弗洛伊德认为“能调节两种原则使之成为一致的,竟然是艺术。”[9]生活的不幸使玛丽·雪莱不得不将本我中高调的理想和热切的渴望藏匿心中,写作成为她转化本我欲望的最好途径,而自我和超我的共同作用使本我欲望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有效地激发出本我中具有创造性的一面,使她成为了一位优秀而自律的作家。玛丽·雪莱“运用他(她)的特殊才华将遐想塑造成一种新的现实,一种受重视的现实……是现实的珍贵反映。”[9]如今,十九世纪被人口诛笔伐的玛丽·雪莱,一个被称作怪物的女人,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勇气与智慧并重,理智与情感并存的伟大作家。
通过对《弗兰肯斯坦》人物的精神分析学解读,可以证明只有三重人格结构各司其职才能构建健全的人格,只有人们学会根据外部环境调整内部冲动,个人的福祉才能与社会的发展相协调,才能避免命远的悲剧,拥有和谐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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