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玲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一
在现代化潮流的冲击下,世界范围内传统文化形态为狩猎、采集、简单农业生产的无文字的弱小民族,其生存和未来发展已经引起各国政府和学界的广泛重视。生活在我国大兴安岭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族,就面临着相同的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从政治经济和国家安全等因素的角度出发,分别在1959年和1965年两次安排敖鲁古雅鄂温克人定居,但是鄂温克人依然过着半游猎的山上山下的二元结构生活。2003年,政府安排敖鲁古雅鄂温克猎民进行了第三次定居,然而部分饲养驯鹿的猎民们在定居后不久,又重返了森林。[1]14−15
来自大兴安岭的迟子建被敖鲁古雅鄂温克族的经历深深地吸引了,进入他们的生活世界追踪采访,并调动了所有的童年记忆和生活经验,怀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用心感知鄂温克族人的内心世界,展开了对鄂温克人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的书写,在字里行间袒露着对这个弱小民族的挚爱及对个体命运、族群命运的强烈关注而创作了第一部描写我国鄂温克人生存现状及百年沧桑、鄂温克人心灵挣扎史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在这部小说里,迟子建在前半部分浓墨重彩地建构了一个充满诗意的鄂温克人的生活世界,一座让人心生向往的世外桃源,而在后面却描述了现代化进程的扩散对这座世外桃源的强大冲击,前后巨大的反差凸显了敖鲁古雅鄂温克族对传统生活方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真实刻画了自大兴安岭开发后成长起来的该族新生代青年在这种文化嬗变中所表现出的人性困厄,唤起了读者对弱小民族的历史、生存和发展的担忧和思考。
二
敖鲁古雅鄂温克族是狩猎民族,终年游猎在大兴安岭的莽莽森林中,保持着古老的狩猎和饲养驯鹿的生产方式。但是随着大兴安岭森林资源的大规模开发,森林资源越来越匮乏,敖鲁古雅鄂温克族面临的不仅仅是生产方式的改变,还要面临着如何应对现代化的冲击所引起的文化嬗变。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文明的扩张极大地冲击和影响了新生代的鄂温克族青年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他们在这种文化嬗变中做出了不同的抉择,演绎了不同的人生。
(一)堕落型
男性青年走向堕落的典型是沙合力。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叙述中可以推测出,沙合力生于1979年,父亲是安草儿,母亲优莲死于产后大出血。安草儿是安道尔和瓦霞的儿子,也就是文中的“我”和第一任丈夫拉吉达的孙子。《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对沙合力的描写是“沙合力爱喝酒,他喝了酒后不是砸商店的橱窗,就是破坏学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乡政府的汽车的轮胎扎破。九月告诉我,沙合力一出现在激流乡,派出所的人就会紧张,他们会提醒沙合力爱去的那些场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们的东西吧。”[2]182沙河力喝酒放纵的后果是“沙合力被关进监狱了。前年,他纠合了山外几个无业的刑满释放人员,进山来砍伐一片受国家保护的天然林,打算偷运出去,卖黑材,赚上一大笔钱。结果木材还没出山,他们的人和车都被检查站的人扣押了。他被判了三年徒刑。”[2]189女性青年走向堕落的典型是索玛。索玛生于1978年,是达吉亚娜和索长林的二女儿,也就是文中的“我”和第二任丈夫瓦罗加的外孙女。索玛跟沙合力一样,非常讨厌上学,在激流乡上学的时候经常逃学。索玛喜欢结交男孩子,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告诉母亲她已不是处女了,彻底颠覆了鄂温克族传统的婚姻爱情观呢,完全接受了现代人的性自由观念。
沙合力和索玛都是生长在森林中,然后下山到定居点去接受教育,与生俱来的鄂温克族传统文化与在学校接触的现代文明在他们的内心世界发生了强烈的碰撞,使他们难以理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导致了自身与传统文化的断裂,丧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现代文明的观念一时又难以建立起来,从而出现意志消沉、酗酒、放纵等现象。沙合力是借酒来麻醉自己,完全丧失了民族信仰,抛弃了他们传统的价值观念,做出了不惜冒犯鄂温克人世代供奉的山神“白那查”去偷伐天然林的罪行,最终将走向了社会的反面。正如何群对这种现象的解释:“喝酒已不是过去意义上的文化特色,往往是‘活着没意思’的一种心理调整,依托酒去寻找‘活着’的感觉。”[3]480同理,索玛选择了性放纵来麻痹自己,她感到只有男女之事才会给她带来一点快乐,同时她痛恨自己传统文化的象征——驯鹿,说明索玛已经完全失去了其精神原乡,形同一具行尸走肉。沙合力和索玛的行为,是由于在现代文明的强力冲击下,内心中固有的民族传统文化全面裂变、甚至崩溃,进而引发的一种来源于文化自卑心理的情绪化反应,最终导致了人性异变,成为精神与肉体割裂的畸形儿。
(二)徘徊型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最令人惋惜的鄂温克青年应属画家依莲娜,在她身上承载了鄂温克族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冲击,她的艺术原型是敖鲁古雅鄂温克族第一位女大学生、传奇女画家柳芭。正是柳芭的故事触发迟子建的创作灵感,向世人展现了一幅鄂温克族的苍凉历史画卷——《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中的依莲娜生于1968年夏天,是达吉亚娜和索长林的大女儿,是索玛的亲姐姐。依莲娜不同于妹妹索玛,从小就在定居点长大并接受教育,喜欢上学,只是在寒暑假时,父亲会将她接回森林中。但是她非常喜欢驯鹿,表现出对鄂温克族传统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同时她的汉语也讲得格外流利,每次回到森林里,她都要教孩子们汉语。这表明年少的依莲娜,在热爱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也向现代文明敞开胸襟,两种文化在她身上和谐交融。但是,依莲娜在接受现代文化的同时,仍然对传统文化魂牵梦绕,每次回到山上,依莲娜都会悄悄的对“我”说:“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画画,比在纸上画画要有意思得多了。”[2]179后来,依莲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术学院,成为这支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依莲娜大学毕业后,到呼和浩特的一家报社做美术编辑,并有了一年的短暂婚史。依莲娜在外工作期间,每年都会回来看“我”,但是住上一两个月后,就会心烦意乱,表明她对自己曾经熟悉的狩猎生活同样感到困惑。小说中写道“依莲娜在山上呆烦了,会背着她的画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回来。她每次回来时都兴冲冲的,说是城市里到处是人流,到处是房屋,到处是车辆,到处是灰尘,实在是无聊。她说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驯鹿在一起,晚上睡觉时能看见星星,听到风声,满眼看到的是山峦溪流,花朵飞鸟,实在是太清新了。然而她这样过上不到一个月,又会嫌这里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店,她就会酗酒,醉酒后常常冲自己未完成的画发脾气,说它们是垃圾,把画扔进火塘里毁掉。”[2]184依莲娜终于有一天辞职回到了山林,向“我”解释了她回来的原因是“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市,厌倦了男人。她说她已经彻底领悟了,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2]184这表明依莲娜在经历了城市与山林的徘徊后,在内心中传统文化暂时战胜了现代文明,从而她逃离了现代社会,转而投入到传统的民族生活中。重新投入山林怀抱的依莲娜,决定放弃在现代文明世界学到的油彩画,回归传统文化,尝试用动物的皮毛镶嵌做画。但是,依莲娜的内心并没有在传统文化的抚慰下变得安宁,因为“依莲娜说她不会再把她的画拿到山外去,然而当她创作完成了两幅皮毛画后,还是抑制不住地卷着它们进城了。她那样子,就像要给她的两条狗去找个好主人。”[2]185由此可见,依莲娜在逃离现代社会后,心灵深处依然承受着现代与传统、躁动与宁静的冲击。
当依莲娜看到萨满妮浩祈雨的仪式后,感受到鄂温克族传统文化的巨大力量,内心的震撼使灵魂深处的传统文化再次占据了上风,促使她重新拾起油彩这个现代工具去创作出表现鄂温克族一百年风雨的画卷,小说中写道“她又把画布固定在木板上,开始用画笔蘸着油彩作画了。她画得很慢,很动情,常常画着画着就要哭出声来。”[2]186依莲娜用了两年的时间,将这幅画完成后,清洗干净画笔,然后跳入了贝尔茨河。这两年,也是依莲娜一生中内心斗争最为激烈的时段,时刻处于森林之子和现代人双重角色分裂的痛苦之中,她最终也没能找到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契合点,也没有平衡好内心中的躁动与宁静,两者间的徘徊使其不堪重负,内心里的冲突,思想中的迷茫,导致了她最终选择了轻生以寻求解脱,结局令人扼腕叹息。究其本质,依莲娜之死,是对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鄂温克民族传统文化的生存危机和意义危机的一种反应。
(三)坚守型
玛克辛姆是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从传统生活方式向现代生活方式过渡的一代中坚守鄂温克族传统文化的代表。玛克辛姆生于1964年,是鲁尼和萨满妮浩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文中“我”的侄子。玛克辛姆不喜欢书本,鲁尼每次送他到激流乡上学,他都会随后逃回山林的怀抱。玛克辛姆不但拒绝接受现代教育,还拒绝接受汉族语言。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的,“玛克辛姆只喜欢讲本民族的语言,所以他和他们说话时,只讲鄂温克语。依莲娜呢,她的汉语讲得格外流利,她一回来,就会教这些孩子说汉语。玛克辛姆很生气,他吓唬他们,说是学会说汉语的小孩子将来会烂舌头的。”[2]179玛克辛姆对民族文化的固守,导致其被祖先的神灵选中。在母亲萨满妮浩去世后的第三年,身上出现了要成为萨满的一些怪异举止,但是族人看到萨满尼都和妮浩的悲惨结局,而不想看到一个新萨满的诞生,把妮浩留下的神衣、神帽和神裙都捐给了激流乡的民俗博物馆,人为地将玛克辛姆与那股神秘而苍凉的气息隔绝,使其没有成为萨满。玛克辛姆虽然最终随部族下山,但是仍然采取只说鄂温克语的极端方式来顽强地固守着已浸入骨髓的鄂温克族传统文化。
(四)进取型
西班和玛克辛姆的共同点是一直喜欢讲鄂温克语,但是他不同于玛克辛姆保守地坚守着传统文化,而是在思考着、摸索着,力图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性的尝试。西班生于1980年,他的母亲叫做马伊堪,是一个被拉吉米收养的汉族女婴,父亲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鄂温克族人。在西班两岁时,马伊堪给他断了奶后跳崖自杀了。西班非常喜欢学习和制作鄂温克族的传统手工艺品——桦树皮工艺品,
西班除制作桦树皮工艺品外,还有一个爱好是为鄂温克语造字。西班要造字的原因是“当他知道他说的语言是没有文字的时候,就下决心要造字了。他对我们说,这么好听的话没有文字,是多么可惜呀。”[2]183西班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把鄂温克语变成能流传下去的真正的文字,让鄂温克族的传统文化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留住民族文化之根。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西班不是简单地固守,而是在为鄂温克族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发展寻找一条可行之路,不管结局怎样,令我们欣喜的是鄂温克族青年已经开始正视如何发展日渐式微的传统文化,并进行了大胆的尝试。
三
《额尔古纳河右岸》问世以来,受到许多评论家的关注和评论,小说在成功地叙述了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人的百年兴衰史的同时,也对处于文化嬗变中新生代的鄂温克族青年的内心冲突和人性异变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对于一个民族来说,青年代表着民族的未来。在前所未有的文化巨变面前,如何处理反映民族特质和风貌的鄂温克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关系,成为摆在新生代鄂温克族青年必须要给出答案的难题,他们中有的人因为迷失而堕落,有的人因为徘徊而轻生,有的人因为热爱而坚守,有的人因为思考而创新。小说在新生代鄂温克族青年给出对上述问题答案的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尖锐的问题:现代社会应该怎样对待弱小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
在森林、草原、平原等多种自然生态环境中生活的鄂温克族,为了适应大自然的规律和自身生存的需要,以自身的价值取向为标准创造了狩猎业、畜牧业、农业三种文化模式。[4]14《额尔古纳河右岸》所书写的就是鄂温克族的狩猎业文化模式,这种文化模式中的物质文化、社会组织及精神文化都是鄂温克族人对自然界长期适应的结果,但这种适应过程是缓慢的、是渐进的。而大兴安岭从一九五七年林业工人进驻山里开始,经过短短半个世纪的过量开发,森林资源锐减,已严重地威胁着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的传统生产方式,而作为严重依赖自然环境生存的鄂温克人面对这种环境突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调整自己的民族心理和传统的生产方式,因此在这种环境下新生代鄂温克族青年产生人性的困厄也是一种正常的反应。
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是不可避免的,但不应该以牺牲人类文化多样性为代价。就像迟子建所说:“我深切地感受到,在全球化的进程中,某些文化和原始的东西在丧失,一些有味道的东西被人以文明的名义扼杀掉。”[5]51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多元文化的发展已是必然的趋势,因此当今社会对新生代鄂温克族青年中普遍存在的人性困厄不应视而不见,因为弱小民族文化由于自身的缺陷性不足以独立解决在现代化进程中遇到的社会问题和心理问题,这就要求现代社会要结合弱小民族的实际情况,给予他们一定的时间和足够的空间来调节内心的矛盾和生产方式的转化,在探索中找到一条适合自己民族发展的道路。
《额尔古纳河右岸》作为文学作品,并没有给出适合于鄂温克族生存和发展的答案,但是通过对小说中新生代鄂温克族青年人性困厄的深刻的剖析,使我们看到关心和帮助弱小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已迫在眉睫,整个人类社会应对此进行重视,并付诸实际帮助弱小民族解决传统文化继承和发展的难题,以保持人类文明的多元化。从这个角度来看,《额尔古纳河右岸》除具有文学意义外,还体现出深刻的现实意义和积极的社会意义。
[1]褚桂平.鄂温克家园失落的比较研究——以迟子建和乌热尔图为例[D].暨南大学,2011:14-15.
[2]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169-189.
[3]何群.环境与小民族生存——鄂伦春文化的变迁[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480.
[4]汪立珍.鄂温克族神话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2003:14.
[5]王薇薇,迟子建.为生命的感受去写作——迟子建访谈录[J].作品,2007(8):4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