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为良佐,处为大儒

2012-04-29 00:44雷恩海
读者欣赏 2012年6期
关键词:陆九渊讲学左宗棠

雷恩海

道光十二年(1832),左宗棠中举人,其后入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襄赞军务,深得骆秉章倚重。有一次,提督樊燮谒见骆巡抚,骆巡抚遂命樊提督拜谒左宗棠。樊提督瞧不起举人出身的左宗棠,见面时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神情很是倨傲。左宗棠勃然大怒,多少武官见他都行大礼,而樊燮竟公然藐视,遂怒不可遏地呵斥:“王八蛋,滚出去!”樊亦不示弱,二人闹得老拳相向,打在了一起。事后,樊燮心中不忿,向总督诉苦,结果被罢官。

被罢官的樊燮怒气难平,慨叹连连:“一个举人都如此了得!”发誓要让儿子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以雪耻。他重金聘名师教育二子,给儿子穿上女人衣裤,不准他们下楼,玉食珍馐供其苦读,还将“王八蛋,滚出去”六个字供在了牌位上,立下家规:“考上秀才,脱女外服;中举、与左宗棠功名相等,脱女内服;中进士、点翰林,可告先人,已胜过左宗棠了。”樊提督的儿子樊增祥终于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而他少年时为此备受煎熬,在读书楼上恨恨地写下了“左宗棠可杀”5个字。

入仕后的樊增祥仕途顺利。1901年,他任陕西布政使期间,朝廷在西安建左宗棠专祠,全省官员致祭,巡抚委托樊增祥主持左祠的奠基仪式,樊增祥推辞不去。他对左宗棠带给他的苦涩与“屈辱”始终不能释怀,终其一生也不能理解这个并没有走通科举路的举人。

左宗棠也走过科举路,但却完全异于樊增祥。幼年时,他就读于城南书院、湘水校经堂,家庭贫穷,依赖书院膏火之资助而得以完成学业。他追随名儒贺熙龄先生,致力于舆地学、农学、兵学、盐河漕荒之政等经世之学,而不喜科举考试之八股时文,宣称“读书当为经世之学,科名特进身阶耳”。科举一途,左宗棠不如樊增祥专心,讲科举功名,左宗棠是输了,但他以书生统军,力挽危局,樊增祥绝难企及。书院教育给左宗棠的,是更广阔的视野、更切实的思想。左宗棠思想与精神品质的养成,书院之功不可磨灭。

书院为社会提供了一大批心怀兼济天下理想又掌握务实学问的士子文人。胡适的父亲铁花先生描述当年就读龙门书院时的情形,书院中同窗“理学、经学、史学、天文、历算、诗词古文,各擅其长,而仅仅工于时文、专揣摩举子业者,皆瞠乎其后”。这种求实学风的激励,使得铁花先生专注于经世济民之学,常常与同学“审问明辨,恒龂龂彻夜,不极其蕴不止”。这种学习的风气和读书的热情,比之今天任何一座世界级的学府都不遑多让。而铁花先生后来更醉心舆地图志,考察中国边疆,成就“为人当期有益于世……在天下则有益于天下”的功业。胡适后来讲:“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看似一句废话的感慨,饱含着胡适对父亲学问、人生的敬仰,也是对父亲一生最大的肯定。如此算来,开创一代新学风的大学者胡适,也能算受书院精神余绪所浸染了。

书院是聚徒读书的所在。聚徒读书的风气在汉代就有。因为秦朝焚书,书籍缺乏,有志读书之人聚集一处,听大儒讲书。东汉以降,读书讲学之地被称为精舍、精庐或书舍。一些精舍就选择建在风景秀丽、山环水绕的佳胜之地,既临近交通便利的城市,又有自成一统的相对独立性,便于学子入世而积极了解世事、参与社会,出世而进德修业、潜心学术。从精舍建立的地方就能体会当时聚徒读书人的心态,读书要有山水相伴。他们站在世故和隐逸之间,心怡诗书,眼观世相。

那些学而优的读书人,或学罢归乡聚众授书,或进入仕途,在出任地方官员时,间或变身兼职传道者,把儒家思想、文化与文明传播开来。《后汉书》中常见学者“潜居山泽”,“结草为庐”,“立精舍讲授”的记载。在整体教育水平很低的古代社会里,读书、修身的种子因之四散。古代的官员多贤士大夫,乃读书人,他们有治理世事、民生、国家的实际政务能力,也有文化品位、风雅情怀,无论是为官还是退归乡里,都是一个地方的学问良师,影响着社会风俗,客观上承担了教化的任务。乡间野老虽不识字,但熟稔礼义,退让周旋间具有很高的识见,不能不说,应归功于贤士大夫的文化传播与影响。“礼仪之邦”的佳名就是由他们默默无闻、代代无穷已地奉献而获得的。

两汉交替之际,天下淆乱,很多学者避乱山野大泽之间,立精舍讲学,在兵马烟尘之外,极力保存一点读书的种子。精庐中的老师和学生们讲求门户,有思想壁垒,对经典解释不同,也会相互诋诘,颇受后人诟病。但在官学为时势所乱的背景下,这些私人讲学接续了春秋战国讲学的传统,使乡野间有了一股脱胎于儒家精神的气质。这种精神气质,被鲁迅先生称为“中国的脊梁”,乃中华文化命脉之重要组成。

东汉末期“党锢之祸”,张俭亡命,所到之处人们都因倾慕他的名声而冒死营救他。在“党锢之祸”中,身在官学的太学生们以命抗辩,而在他们面临刑拘之时,民间瞬时表现出一种强大的保护力量,谁能说这不是私学在民间传播所塑造的精神力量?

书院从搜集整理图书开始,具有图书馆的功能,通过读书讲论,开始学术研究。这些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想的读书人,一面青灯黄卷与文字相伴,把从春秋开始的读书传统延续下来;一面接受儒家思想的濡养,期待成为影响君王进而影响国家的读书人。

以今天的眼光看,宋代书院中的读书人享受着世界一流的读书条件。书院邀请一流学者讲课。讲授方式多种多样,不用背标准答案,不用在题海中浮沉。书院主持者往往是主讲人,每次开讲都设立一个主题,称为明立宗旨,讲授自己的心得体会,诸生一边听讲、记录,一边质疑问难。

今天我们走进哈佛、耶鲁这些世界一流大学中,看到的恰好就是这样的学习方法,他们的讨论课里走出的是影响世界的学术英才和政经人物。常青藤绿影婆娑,却不知道一千年前,中国的读书人早就在这种氛围中享受读书的乐趣了。

会讲则是请其他学派之人讲学于书院,师生共同倾听、质疑辩难、探讨异同,从而促进学问精进、思想成熟。以今人眼光来看,宋代书院中的会讲制度,实在体现了宋代学者的心胸与气度。在一个书院即是一个学派的背景下,能打破门户之见,请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学者来登坛开讲,需要求真、求实的学术追求,要有容得下异己观点的雍容气度和超凡自信。宋人在学术精神上,已经达到一个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度。宋代书院中的读书人无疑是幸福的,他们有幸一次次目睹学术的质疑、辩难,有幸聆听到世界级学术大师妙语论经。

宋代书院里最著名的会讲要算朱熹与陆九渊的“鹅湖之会”。朱、陆两人均为南宋大儒,两人学术路径不同,朱熹以道问学为主,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淳熙二年(1175),吕祖谦邀约陆九渊及其兄九龄,与朱熹相会于江西铅山鹅湖寺,就治学方法进行辩论,朱熹认为“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陆九渊主张“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陆九渊讥刺朱熹为学“虚浮”、“支离”、“浮论虚说,悠谬无根之甚”,而朱熹则批评陆九渊“教人为太简”。此次辩难,朱、陆二人意见不合,然而无论是对朱、陆,还是对其弟子都是有影响的。以今人的浅薄观之,两位大儒其实就是在争论读书的方法问题,但对听讲者来说,却是打通了求学问道之门,找到了学问上登堂入室的途径。

淳熙八年(1181),陆九渊又率门人弟子到白鹿洞书院讲学。朱熹请陆九渊宣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九渊慨然而谈,听者感动,甚至涕泪交流,学者受启迪甚多。后来朱熹说陆九渊此次讲学,“发明敷畅,则又恳到明白”,切中学者之隐微之病,自己也深受启发。朱、陆之会讲,互有启迪,使得朱、陆之学术更趋精深。朱熹晚年平心考量,有汇通二家学术之意,即学术史上有名的“朱子晚年定论”。

这是一种纯粹的学术之争,两位学者谦谨而自信,相信自己的学说会在争论中闪光,而不是黯淡。这次辩论中也包蕴着纯粹的乐趣,思想与智慧相互砥砺,绽放出感人的光芒。朱、陆二人也必定因为对方的存在而不会感到寂寞、孤独。智者思想交流的快乐,雍容如兹。大儒的雅量与自信,让多少读书人为之神往……

除宣讲、会讲之外,书院育人以自学为主。学生知晓了读书的门径和思想的乐趣,坐拥书院提供的充足的书籍,静心读书,心有所思而不得之时,听先生大儒宣讲、质疑辩难,然后融会贯通,疑释难解。

书院教学中,师生关系让人羡慕。老师与弟子朝夕相处,浸润影响,砥砺节行,风范卓荦,足可为一世风标。这种师生的从学关系,前人有一个专用词语—“从游”,即相从游处,讲学问难,而亲炙老师之言传身教。以学问而立人、化人,以人而传道、解惑,进而充实、丰富学问。

顾炎武曾说:“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而书院教育恰恰能够提供群居和互相切磋的机会。活泼多样、不拘一格的教学形式,易于形成敢于怀疑、独立思考的精神,而师生弟子之长久相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亦易于浸润品性、砥砺气节、养成人格,诸多的书院遂能够造就一批批气质、才学相近的人才。

书院为读书人提供优良的读书环境,却并没有让人望而生畏的门槛。书院教育大多都持守孔子“有教无类”的原则,官员、士绅、民众皆可自由听讲、质疑问难。段坚在容思书院讲学时,有一位特殊的学生—一位着军装的年轻戍卒。他听讲认真,且从不缺席。时日一久,段坚发现此人学习勤奋,体悟深刻,邀请他讨论辩难。戍卒学问精进,段坚把他视为畏友。此人即著名的学者周蕙。周蕙后来长居家乡泰州小泉,身穿儒者的衣冠,动静举止皆严守礼仪,泰州人多受其教化。

明末大儒孙奇逢在夏峰讲学,学生中农夫、牧童、乡士、侠客都有。有人求见,他必因材施教,循循善诱,认为“天下无不可教之人,即为农工商贾,苟能用力于人纪,而尽其职之所为,即此已可谓之善学”。

书院教育不仅仅是单纯的读书讲学,更是要经过长期的读书浸润,砥砺节行,培养多方面的人才。黄宗羲在甬上证人书院讲学,主张穷经、读史、经世,把学问和实际能力的培养相结合,积极鼓励学生独立思考、自由发挥,不以讲授者的是非为是非。孙奇逢还讲授兵法。明朝末期清兵围攻河北容城时,孙奇逢亲率军民守卫城池,独当一面,保全容城。

更为神奇的是颜元,他身为儒者,却一边干农活,一边读书修习,远看就像一个拙朴木讷的农夫。他在漳南书院讲学时,口讲指画,娓娓动听。戴望《颜氏学记》卷一记载,商水李子青乃一代大侠,精剑术,很多有名的剑侠皆非其对手,声望著于一时,请颜元坐馆教育其子。有一天,李子青见一身儒服的颜元身配短刀,大为惊奇,问他:“先生还擅剑术吗?”颜元谦称不擅长,而李子青非要与他切磋。颜元折竹为刀,舞以相击,才三两回合,便击中剑侠李子青的手腕。李子青伏地惊拜:“我以为先生是文弱书生,没想到剑术如此精妙!”事实上,颜元很擅长剑术,与大侠多有交往。

非官学的书院向隅而生,书院亭台之间,曾经生活过这样奇崛的老师和他们的弟子。这些士子并非褒衣博带、未行而先起尘的文弱迂腐书生,书院教育之浸润,赋予了士子学与行并重的能力。反观当今之教育,形式上完全采用西方教育模式,大工业化式的批量生产缺乏师生之间的浸润与砥砺,真能“长养”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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