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把烦恼还给历史
熊召政
前几天,樊良树通过电邮给我发来了他的谈谢灵运山水诗的近作《自然本美,诗人何伤》,暇中读来,很是喜欢这位年青博士的清新文笔以及略含古拙的思辩意趣。
谢灵运作为中国山水诗的开山之祖,对后代山水诗人的影响不容置疑。但涉猎这段历史就不难看出,谢灵运喜欢山水实乃出于无奈。在他活着的那个时代,类似“大隐于官场,小隐于山林”,“不得志而逃于禅”这样的观点,尚未影响文人的进退观。受陶渊明的影响,人们把山林视为大隐之地。隐本来就有两种,一是天生就排斥官场,如在桐庐富春江畔高筑钓台的严子陵;另一种就是官场的失意者,谢灵运可谓这方面的代表。那时候,很符合中国士人精神生活的“禅”尚未出现,所以,不得志而逃于山林,便成了失意士人的普遍选择。樊文引用白居易《读谢灵运诗》来阐发这一观点,乃是理解谢灵运山水诗的关键。“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泻出。”白居易既是大诗人,又是老官场,两方面的经验,足以保证他对谢灵运山水诗的理解,不会出现谬误。士人通在朝廷,穷在江湖。唐朝之后的文人,因为有“禅”的滋养,处穷通之间,尚不致因巨大的落差而心情郁滞。王维的诗句“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较准确地道出了唐人的心境。但置身刘宋朝代的谢灵运,却不能如此旷逸,不假外求,单凭心灵的伟力就能抚平精神的创伤。他只能通过“白云抱幽石”的自然景色,来慰藉受辱的心灵。白居易用一个“泻”字来勾勒谢灵运山水诗的创作动机,可谓点睛之笔。
气虚需补,气滞就得泻了。出身名门的谢灵运,先是被宋武帝从公爵降为侯,继之又被少帝以诽谤朝政之名逐出京师流放外地。接连的打击,使这位恃才傲物的侯爷心灰意冷,他只能把与生俱来的政治热情转化为登山临水的咏叹。从此,中国历史中,便少了一顶乌纱帽而多了一顶诗人的桂冠。
樊良树把谢灵运对山水的眷念,称之为“寸步不失的空间体验”,这句话虽不是最好的定义,但仍然道出了谢灵运山水诗的基本特征。其中,他对谢灵运诗词的剖析,颇有新意。他说:
“守”、“倚”、“偃”等动词将诗人同“沧海”、“茂松”、“东扉”等物交相依恋的柔情依依勾勒地一览无余,诗人之意不仅止于自然本身,而是要于此取得精神之止泊安顿。人与自然为彼此确认、相互依恋之关系。诗人有意于此,为自己营造一处同仕途尘世相对的安顿生命之所在。相较唐人王之涣、李白、杜甫以及与谢灵运同时代的鲍照等人的山水诗,我们绝少看到谢灵运山水诗出现“登”、“跃”、“穷”等充满张力与大幅度空间感的动词。
这段文字让我们理解到,悠游山水的谢灵运,既不是“吾养吾浩然之气”的壮士,也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烈士,他早已蜕变为清晖娱人,鱼鸟相亲的闲士。所以,他回避那些生机勃勃、心雄万夫的词汇,而亲近那些阴柔的、随意的动词,以此来表达他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庄老心境。如此一“泻”,他心中的窒碍消除了。他把烦恼还给了历史,而把快乐留给了自己。这是一种心灵的自救,后世文人多有仿效。十几年前,我游武当山值雨,写过一首七律,最后两句“闲士名山谋一醉,半瓢秋色半瓢春”,道出的,是与谢灵运同样的心态。
2006年1月13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