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维桓
(成都大学学报编辑部,四川成都610106)
留往事在风雨中
——品读《霸王别姬》
龚维桓
(成都大学学报编辑部,四川成都610106)
《霸王别姬》反映的是中国从旧社会到新社会梨园里的血泪爱情,内中二男一女的情感纠葛,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冲突,这些都在陈凯歌导演的电影作品中让人流连难忘,①然而细读小说,李碧华细腻的描写似乎更有着深刻的内涵和丰富的情感。
《霸王别姬》;李碧华;时代;悲剧;命运
《霸王别姬》是李碧华的代表作,篇首有句“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②下笔很辣,落手很重。她对世事写得过分锐利,看得过于分明。在其冷静而热烈的文字中,李碧华总是狠毒地悲悯。整篇小说如同一张历尽沧桑、脂粉褪尽的素白面容,没有什么英雄美人、没有什么永垂不朽,李碧华在结局处一字一顿地写道:“戏,唱,完,了”③,于是在重章慢句里一个个影像浮起又消失,只有烟霞遍地、足印错落、鲜血淋漓。纵然书中人物如何烟视媚行,风华绝代,也不过是一条在爱里挣扎辗转的性命,情之一字,千万年修行尚且参之不透。这就可怜了其中悲剧主角程蝶衣的初来乍到,他当然不知这世上向来是虞姬尚多、霸王难寻。程蝶衣是人心上最柔软脆弱的一角,也是人性中最痴情执迷的一道泪痕,他一场一场唱戏,唱过了最动荡的年代,唱过最体无完肤的过去,在戏中艰难寻找着自己在现实中的定位。自一个伶人的悲剧起,李碧华撕开中国历史大背景下一个无法痊愈的狰狞创口——那是动荡时代里隐忍而歇斯底里的真实人性,是世界太清醒,还是痴心之人太疯魔,有谁知道?人间隐隐然上演着苍凉苦涩、悲欢离合的一出出戏,留下一目目往事的烟尘。
《霸王别姬》卷首即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④这样残酷的一句话,却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人生准则。蝶衣和菊仙违背了这种准则,于是两人就注定在劫难逃。悲由心生,悲剧源于自身,书中悲剧性的贯穿,在于李碧华首先设计了两位悲剧性的人物。
程蝶衣,他的性格里,痴之一字为主,戏痴、情痴,太过情深义重,入了戏,出不来。戏演得多了,他真把自己当成了虞姬,苦苦找寻与师兄饰演的霸王的恋情。一出《霸王别姬》老典故美,⑤美人痴情、英雄末路,美得悲壮,美得让现实生活显出卑微。蝶衣向往虞姬的悲剧,这戏里有他现实人生不能实现的悲壮,有他和师兄现实里不能有的恩情和缠绵。他之所以沉溺戏中近乎疯狂,是因为他在真实的人生里,遇到的常是无情的对待,而在最后,他也在不得以中虚假地对待了自己,无法找到自身真实的方向。
当蝶衣被母亲狠心斩断右手上的第六指而后被抛弃在关师父门下时,他就不再是最初的自己了,孤苦一人,从此他毫无选择地踏入演戏的生涯。
当他因执拗地不肯唱自己是“女娇娥”而被师父用烟管捣得满口鲜血时,他的性别从此颠倒、他的情感从此错乱,他混淆了男与女、混淆了戏与人生、混淆了梦幻与现实、混淆了姹紫嫣红与断壁残垣。
当他被宫里的倪公公看中而猥亵后,他的性别错认完全确立。那个时代没落了的势力尚能在新生命上纵情肆虐,由此,蝶衣的苦难人生拉开序幕。
但这些苦痛他都忍了,在童年无助的时光里,他还有他的师兄——他剩下的唯一支柱:生活里师兄是他最亲的人,时时保护着他;戏里师兄是霸王,他是虞姬,他自小对师兄的依赖渐渐变成爱慕,他在心里暗暗决定跟定师兄,与他从一而终地唱一辈子戏。
蝶衣对艺术和感情,更有一种绝不流入俗世的坚持。入戏后,从一而终的是他对京戏的追求,不管蝶衣沦落到何境地,他都从不放弃京戏。并且,他执著地与小楼在戏里做夫妻,一场一场算得精细,一点一点唱出他无法成言的爱和欲望,霸占一个他不能有的偶像和伴侣,痛快地挥洒一份虚幻的忠烈与深情。在虞姬和霸王的悲剧里,他隐密的情感得到发泄,不可告人的欲望悄悄播种。春分野草,兀自枝繁叶茂,长出一个人间梦。
可小楼没法理解这样决绝的情——他出卖尊严换取小楼的平安,得到的却是小楼的唾弃;他用心替小楼画眉,而小楼眼里总有个风尘女子;他用心去唱每一出戏,可连袁四爷都看得出小楼心有旁骛。段小楼在文革的批斗中背叛了他,揭开了他最致命的伤痛,他彻底梦醒,在烈火和灰烟中,小楼的脸就在近处,但一下子又隔得很远,蝶衣只感到楚河汉界,咫尺天涯般的绝望。
最后虞姬的自杀也是蝶衣渴求的。蝶衣幻想毁灭自己,死在“虞姬”的角色里以成全《霸王别姬》这一折戏终极的悲剧美。这个处理美得近乎理想主义,令悲剧充分地不幸但也入骨地美丽。走到这一步,程蝶衣,可谓真的符合了他所具有的悲剧性性格,符合了福柯所说的“让你的人生也成为一种艺术,符合某种美学风格”。⑥
菊仙,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惶。
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不同如红玫瑰的娇艳,她更像是生长在墙根的艳丽的野花,色彩夺目,也韧性十足。她虽是妓女,但是有尊严。尽管在多年卖笑生涯中她见尽世情,但她仍始终盼望着一个护花英雄的出现。在花满楼,在一片混乱的戏园子,小楼一个示意的手势便让她安定下来,扰攘的世事仿佛瞬间变成了平静的河流。妾本丝萝,甘托乔木。她毅然自赎其身,为小楼“卸妆”,她押得重,却不相信自己输。这个女子把那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地豁出去了,她踩着白线袜子离开花满楼,奔赴自己认定的男人、奔赴一段未卜的爱情。
幸运的是,她用胆略和勇气,把“楚霸王”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她马上又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程蝶衣。这个在台上场场与小楼扮演夫妻的男人,这个多年来与丈夫相濡以沫的男人,这个与丈夫以兄弟相称却不甘于此的男人!她与一个男人争夺着“霸王”的心,可悲亦残酷。虽然她对蝶衣有过片刻真情流露的同情,但也始终认定蝶衣是带来不祥的人,所以她想尽办法让小楼离开蝶衣。但小楼对蝶衣的情谊深厚而坚固,她无力动摇。因此,她对蝶衣是嫉妒的。嫉妒让她又怨又恨,嫉妒让她出尔反尔,嫉妒让她拼命想拉开小楼和蝶衣的距离,而这嫉妒只源于她对小楼刻骨铭心的爱。
其实,她只想过平凡的生活。婚后她心无旁骛地做良家妇女,洗尽铅华在街边卖瓜;为替小楼挡那致命的一击,她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在人人自危、人性扭曲的文革时期,她坚决不与他划清界限,毅然地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可小楼却拼命喊道:“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真是字字穿心。她的目光一下子僵冷,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同陌路——眼前的男人就是当年花满楼里威风凛凛的“霸王”吗?她不信,却不得不信。为了这段感情,她费尽心机,到头来却两手空空——“洗尽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⑦
她被自己的最爱狠狠伤害,今后她该何去何从。正应了书中的那句“每一个人都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⑧,——她所依附的爱情腐烂了,唯有死亡不会拒绝她。
有了悲剧主角,还需要悲剧性情节的调动和冲突的安排,要有阴差阳错,要有夫妻反目、兄弟成仇,要有物是人非,要有最无情的揭示和坦白。
菊仙可谓是引线终端的那一星火苗。假如没有她,或许段小楼仍旧在唱戏。只要他一天还是霸王,程蝶衣的心里也是安稳的,也许会唱一辈子,这戏里的虚幻也能成就戏外的和谐美满。而菊仙却像个碍眼的第三者,她和蝶衣的关系矛盾重重、相互对峙,却又无法真正抹杀彼此。一个假霸王,两个真虞姬,台上的旦与台下的旦,戏里的旦与现实中的旦,均情意拳拳,争夺着他们戏里戏外的霸王。菊仙戏外的夫君,蝶衣夺不来;而蝶衣戏里的霸王,菊仙也染指不得。菊仙向来是程蝶衣的对立面,男和女的对立、艺术和世俗的对立、戏剧和现实的对立、假和真的对立,结果是两败俱伤。
蝶衣在这争斗中挣扎,但几乎都是枉然无力的。他以投奔袁四爷和颓废地吸食鸦片作为对小楼的报复,最后伤害的却是自己的肉身和心灵。他费尽心思地让菊仙离开,不料却拉远了师兄和自己的距离。他竭尽所能揭发菊仙,然而自己也被疯言恶语撕得碎尸万段。菊仙从艳冠群芳的窑姐儿到素面朝天的贤妻,其间的艰辛难以有人能够承受。但是,段小楼的爱太有限、太贫弱了,使她穿上当年的红嫁衣,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可是就算死,她也在证明自己是小楼堂堂正正的妻,她要让蝶衣永远输着她这一截,她以为这是自己最后的胜利、凄凉的胜利。
段小楼被这样的两个人爱着,然而他真的是霸王吗?虽然段小楼在最初有以“霸王”自居的形象:为了蝶衣,他敢与师父作对,和国民党伤兵打架;为了菊仙大闹花满楼,不顾一切迎娶她过门;为了民族气节宁死也不肯给日本人唱戏;也会在文革过后的多年之后对程蝶衣说出那句“请你——不要怪我”等等。他的所作所为固然包含许多男人的责任、道义和情谊在其中,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这里面多少也包含了一点英雄主义情结。
可惜经过多年岁月的摧残和世事的打磨,他也会被磨得棱角全无,空余一个“霸王”的架子。所以在遭红卫兵批斗折磨时,他胆怯了、神经错乱了。于菊仙,他不是可挡一方风雨的丈夫,在最动荡的岁月里,他最先丢盔弃甲地舍弃了她;于蝶衣,他更不是那个“霸王”,他更是差得太远了。一个是举案齐眉、恩爱绵绵,一个是曾日夜相对、情同手足,他终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他只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两个“虞姬”可以为他出生入死,他也能安心偷生于莽乱的世间。对于情义和生死,蝶衣和菊仙是一个念、一颗心。而小楼却是大众化的现实主义,只要活着还有条命就够了。即使他背叛了菊仙、出卖了蝶衣,他仍会选择背负着愧疚和老迈,在苦痛沉郁中,活下去。
但我们不能摒弃段小楼的人格,他何尝不也是悲剧的产物,在残酷的现实里不管一个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在做被逼无奈的挣扎。在那个大时代的命运下,不管如何抵抗,每个人终究还是最大的输家。
在《霸王别姬》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触及了中国现代历史的几个重大时期:民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国共战争时期、解放初期、文化大革命时期和邓小平对外开放时期,揽入了气势磅礴的时代变迁。文革是继前面所有的政变和战争后达到动乱顶端的一个惊雷,从政治批斗的边缘滚到泯灭人性的深渊,霹雳过后寸草不生,焚烧着每一个完整的家庭、每一个健全的人,蒸腾升温了所有的矛盾和秘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环境里,人人自危,每个人心里不愿正视的伤疤都要被揭开,每一个普通而清白的人都无法保证全身而退,何况是蝶衣、小楼和菊仙这样危险的三角关系呢。在乱世里谈什么人性,在那个疯狂时代下太过奢侈了。仅凭一个戏子的天真执拗——蝶衣以为时代的更替与他无关,无论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听戏的人,也无论台下坐的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都不过是台上的虞姬,虞姬不会去认识革命的领袖人物而应只为项羽去死。这是他执著于自身理念的错,兀自沉醉不能自拔,虽然追求艺术和爱的自由没有错,但他脱离了时代背景,低估了人性被社会伸缩、扭曲的程度,不能足够去理解戏外千疮百孔的人生。历史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们,所谓人性不过是在任何环境积压下随时可以变圆变方的橡皮泥。
往事之美在《霸王别姬》中,是悲壮苍凉的。那痛,在于讽刺被野蛮时代践踏的人性;那悔,加诸彼此的缠绵爱意,不忍时隔多年,师兄弟再见面已经是迟暮的老人了;那恨,时光一页页翻过去,只当他是别人的故事好了,戏是真的唱完了。
往事已多风雨,请不要再问过去的事情,生命里的这一遭过了,试着努力去忘掉伤痛,不管人生悲剧有几多,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生无所息,没有理由让余下的日子就此作废。不仅仅是个体的生命,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寰宇、整个星际也要顺应无限发展、不断前进的自然定律。谁不想拥有无数重新再来的机会,让未知的明天好好继续?
注释:
①《霸王别姬》是香港女作家李碧华著于1992年的长篇小说。1993年中国大陆导演陈凯歌将该部原著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并荣获1993年第四十六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
②④⑧《霸王别姬》第一章暑去寒来春复秋(上)。
③⑦《霸王别姬》第十章虞兮虞兮奈若何,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下),第九章八千子弟俱散尽。
⑤《楚汉春秋》和《史记·项羽本纪》是“霸王别姬”故事的最早记载。“霸王别姬”故事,指楚汉相争年间,西楚霸王项羽战败后与其宠妃虞姬诀别的历史故事。自古被奉为中国古典经典爱情戏曲。
⑥《福柯的生存美学》序言部分:《作为自身实践的生存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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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1)03-26-03
2011-01-12
龚维桓(1968-),女,成都大学学报编辑部助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