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愤激到平和
——扬雄《逐贫赋》赏析

2011-08-15 00:42王允亮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名作欣赏 2011年8期
关键词:扬雄

⊙王允亮[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从愤激到平和
——扬雄《逐贫赋》赏析

⊙王允亮[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居。惆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相加。匪惟幼稚,嬉戏土砂。居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粮,我独黎飨。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燕,为乐不。徒行赁笈,出处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官陵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而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岗。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贫曰唯唯。主人见逐,多言益嗤。心有所怀,愿得尽辞。昔我乃祖,宗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土阶茅茨,匪雕匪饰。爰及季世,纵其昏惑。饕餮之群,贫富苟得。鄙我先人,乃傲乃骄。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是用鹄逝,不践其朝。三省吾身,谓予无侃。处君之家,福禄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堪寒能暑,少而习焉。寒暑不忒,等寿神仙。桀跖不顾,贫类不干。人皆重蔽,予独露居。人皆怵惕,予独无虞。言辞既磬,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余乃避席,辞谢不直。请不二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扬雄:《逐贫赋》

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汉末期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有《长杨》《羽猎》《反离骚》等文学作品和《太玄》《法言》《方言》等学术著作,一生淡泊名利,专心著述。据《汉书》扬雄本传记载,他少而好学,“博览无所不见”,“默而好深湛之思”,“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汉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扬雄四十二岁的时候才从蜀地来到京师,依傍王氏门下,后因奏《羽猎赋》,得到成帝的赏识,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同列为官。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当成、哀、平间,王莽、董贤皆为三公,显贵用事,所荐莫不拔擢,扬雄由于不善于巴结权贵,却三世不徙官,一直官微位卑,生活贫困。陆侃如在《中古文学系年》中认为这《逐贫赋》是其六十五岁所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63页),那么这篇赋应该是他晚年时对贫困处境的一种排遣。

对于贫穷的厌恶和嫌弃,是人类的普遍情感,孔子就曾说过;“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但对于普通士人来讲,在“花面逢迎,世情如鬼”(《聊斋志异》卷四《罗刹海市》中语)的情况下,如果直道而行,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的话,恐怕结果大半就是窘迫于世,偃蹇而不得志,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古今皆然。扬雄不善于交际,官场往来逢迎与他无关,因此一直也无法摆脱贫困的生活状况,无可奈何之下,便用戏谑文字写了这篇流传千古的《逐贫赋》。

在赋的起始扬雄就写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居”。他住的不是京城的繁华地带,而是傍山靠野的空旷之地,作者对所居环境的交代给人一种凄凉之感。然而,这还不算最坏的,在他的旁边还有些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的邻居,这些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别提什么讲究礼仪了。扬雄终日同他们厮混在一起,自然也不会过得风光舒心。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来,他是生活在花花京城的贫民窟里的一员。

那么,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呢,作者没有说,我们当然也不得而知。但从开始“扬子遁居,离俗独处”这句话里可以看出,是他看不惯当时的社会风气而主动与世俗拉开距离的,在长安帝京这样红尘万丈的处所,作者竟然离俗独处,那么他对于整个社会的不满也可想而知。战国晚期的屈原在《涉江》里说:“世溷浊而莫予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屈子蝉蜕于污滓之中,浮游于尘埃之外,不与时人同流合污,却空怀清忠而人莫之赏,饱受谗害,最后抱恨含屈,自沉于汨罗江。扬雄同样生逢西汉末期衰世,也是跟污浊的社会格格不入的一个人,他们两人的感受又何其相似乃尔!唐时的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写道:“寂寂寞寞扬子宅,岁岁年年一床书。惟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用诗化的语言,通过想象把扬子的这种遁世离俗的寂寞之情描写得细腻入里。现在扬子自己终于也忍受不了违世独处、进退不得的处境,要发一番牢骚了。

作者首先数落贫穷“,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相加。“”六极”是指六种极不吉利的事物,据《尚书·洪范》“: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也有人把“六极”解释为上下四方的六合,但联系本赋的上下文意来看,贫本列名于六种极不受欢迎的事物之一,因而被放逐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尚书》里的说法相较显然更为合理一些。作者在这里把“贫”拟人化了。对它说“:你是六种极讨人厌的事物之一,应该远离人间,好好在人迹罕到的地方呆着的,或者像犯了罪的犯人一样,老老实实受到管束的。”

那么,实际上“贫”跟作者之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作者在赋中说“:居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本来作者跟贫既没有感情上的纠葛,也没有生活上的往来,但是贫穷却像一个牛皮糖一样,牢牢粘住了他,又像一个无赖的房客一样,长期寄居在自己家里,赶也赶不走。这样长期下来,连一向忍气吞声的作者也受不了了,不由得大声疾呼“:你跟我又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地方,现在干吗偏偏跟着我呢,不请自来,挥之不去呢,你这样长期跟着我究竟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作者进一步形象地描写了贫穷所带给自己的尴尬。“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粮,我独黎飨。”这一段描写略带辛辣的自嘲,把自己困窘的生活境况传神地刻画了出来。别人是锦衣华服,自己却是粗布衣服还要捉襟见肘,别人是山珍海味,自己却只能粗茶淡饭。跟同时的人相比,作者过得实在是太差了。这种贫穷的感受,在后世的其他作家笔下也能见到。像晋时的陶渊明在《饮酒》第五首中就说自己:“弊庐交北风,荒草没前庭。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除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外,晋时的另外一个文士束皙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他在《贫家赋》中这样描写自己的贫穷生活:“有漏狭之草屋,无蔽覆之受尘。唯曲壁之常在,时弛落而压镇。食草叶而不饱,常于膳珍。”同扬雄相比,束皙是“食草叶而不饱”,更加等而下之了。陶、束两人的文字与扬雄此赋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扬雄的这种感慨是封建社会下层士人的普遍感受,具有非常广泛的社会意义。

当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段文字中的有些窘况其实并非作者所遭受的,他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一个士大夫,是中央朝廷的一个官员,所以“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徒行赁笈,出处易衣”这些文字中体现的其实不一定是作者自己生活中的实际情况,但它肯定是有现实的生活蓝本作为参照的,这应是当时最底层人民的生活境况,作者只不过在自己的文中把它给揭露了出来而已。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扬雄此赋超越了个人人生得失的局限,进而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成为当时社会存在的普遍情况的一种反映。

既然“贫”给自己带来如此多的不快,赶它走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作者叙述自己对贫穷的次次放逐:“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而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岗。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翰飞戾天”语出《诗经·小雅·小宛》,“陟彼高岗”语出《诗经·周南·卷耳》,“泛彼柏舟”语出《诗经·邶风·柏舟》,“载沉载浮”语出《诗经·小雅·菁菁者莪》。在这一段文字中,作者用排比的手法形象地描写了自己为了摆脱贫穷而做的种种努力。无论登山入海,贫穷总是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自己。于是作者愤怒地向贫穷发出了质问:“岂无他人,从我何求?”并要求贫穷从此离开,再也不要跟着他了。

这一段排比文辞快捷流畅,浑然天成,既有着诗经四言歌谣的韵味,而对其中的成句又化用得不露痕迹,同作者自己的言词密合无间,如出一口。因此,这段话看似浑不着力,其实却显示出作者驾驭典籍,为我所用的深厚功力。这段冲口而出的文字也一唱三叹,饶有意味,把整个文章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接下来,“贫”并没有应作者之求离开他,而是出人意外地是替自己辩护。首先,它叙述了上古圣王勤俭节约的美好品德,自己的祖先也在那个时候深受欢迎。接着,作者借“贫”之口对当时竞相奢靡的社会风气做了抨击,“爰及季世,纵其昏惑。饕餮之群,贫富苟得。鄙我先人,乃傲乃骄。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后世的人,过分推崇华屋美食,纵情声色,甚至达到了“流酒为池,积肉为崤”这样令人咋舌的地步,结果呢,自然是造成了殷纣、夏桀这样活生生亡国杀身的例子。

与此相反,贫穷却对作者有莫大的好处:“堪寒能暑,少而习焉。寒暑不忒,等寿神仙。桀跖不顾,贫类不干。人皆重蔽,予独露居。人皆怵惕,予独无虞。”这几句话富有幽默意味,长期的贫穷生活,使诗人养成了堪耐寒暑的能力,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因而产生了延年益寿的效果。另一方面,由于作者一贫如洗,作奸犯科的盗贼也对他不屑一顾,所以富人过得提心吊胆,他倒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这些话虽然不脱道德说教的老套,但却是当时情况的真实反映。根据当时史书的记载,西汉后期朝政混乱,外戚专权,小人得志,暴富而又迅速跌下来的人多有之,如董贤生前深得哀帝的宠爱,位列三公,但哀帝去世,王莽专权后,他迅速失势,被投进监狱,最后死在牢里,因为无人收敛,只得在监牢里草草掩埋。这些发生在扬雄眼前的事,不会不对他产生触动,正如他在《解嘲》里所说的“,君徒知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所以,在这种全身远祸的情况下,他才甘于贫困,潜心于著述。而所谓贫穷的种种好处,既是无奈的自嘲,也确实是有得之言。贫穷虽然让人不堪忍受,但也使作者得到精神上的独立,而这正是无比重要的。

作者接着写贫“言辞既磬,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这种种举动既是对“贫”行为的夸张,也可说是对贫士义不可侮形象的刻画。这里的“贫”其实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士人的化身,而这种独立的人格,从先秦以来便备受推崇,自颜见齐王拒绝卑躬屈膝,不屈服于权势;到鲁仲连义不帝秦,不低首于武力;至庄子钓于濮水,不愿应楚王之聘,宁曳尾于涂中等等文字里,流露出的皆是对士人这种独立人格的强调。当然了,作者的这段描写,其实也有自己的影子在里面,蕴含了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能坚持士节,不蝇营狗苟以求富贵的自我节操的一种赞赏。而文章的结束作者向“贫”谢过“,贫遂不去,与我游息”,进一步申明了自己安贫乐道的志向。这种态度,其实也是孔子在《论语》里一再强调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种生活态度,扬雄作为孔子的一个忠实追随者,儒家学说的服膺者,在这一点上,也身体力行,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对这种学说最真挚的信从。

就整篇赋来看,根据作者思想感情的变化,这篇赋主要可分为三层:首先为作者再也忍受不了贫穷而怒气冲冲的抱怨,以及他对贫所下的义正言词的逐客之令;其次是贫的一番辩护和气宇轩昂、决然欲去的壮士之风;最后是作者委声下气恳求贫穷留下来,“贫遂不去,与我游息”。整个文章体现的是思想上一个由激荡到平静的过程。值得称道的是,本赋的结构虽短,但却一波三折,富于跌宕起伏的美感。短短百字的小赋,极尽周折回旋之能事,体现出作者驾驭文章的高超技巧。

明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评《逐贫赋》说:“此作辞虽古老,意则鄙俗,其心急于富贵,所以终仕新莽,见笑于穷鬼多矣。”说扬雄心急于富贵实是无视历史事实的狭隘见解。《汉书·扬雄传》中说他“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这才是符合事实的评价。明人因扬雄曾仕于王莽,而认为他品格低下,横加指责,是非常不近情理的,恰恰足以反映他们的浅薄无知。其实扬雄是一个非常纯正的读书人,他眼里只有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仕于刘氏和王氏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都没有大富大贵,不过是甘守自己的清贫而已。

据桓谭《新论》记载:“扬子云为郎,居长安,素贫,比岁亡其两男,哀痛之,皆归丧于蜀,以此困之。”可见扬雄生活之清贫,后世的杜甫虽然也有过幼子夭折的悲剧,但那是身处乱世的无奈,扬雄虽然生当衰世,但当时的时局还算稳定,所以他的处境也就更加的让人感到心酸。这种儿子接连夭折的事实,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逐贫赋》大约就是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因而牢骚不平之气溢于言表。正是扬雄这篇排忧解愁的文字,反映出汉代下层士人的一般生存状况,同时也显露出作者在这种情况下甘心守“贫”的可敬品格。

就形式的运用上来讲,扬雄的赋除了此篇以外,都是散体和骚体,本篇运用的四言形式,显然来自《诗经》。四言赋这种形式,汉代赋家使用的人不多,扬雄以前仅有孔臧的《蓼虫赋》,刘安的《屏风赋》,扬雄以后写四言赋的人较多,马融有《围棋赋》,张衡有《冢赋》,蔡邕有《青衣赋》。本文作为作者抒发幽愤之作,不同于其润色鸿业的大赋,具有较多的生活气息,充溢着强烈的情感,用语也较大赋口语化,有诗经婉转流畅的优点。从内容上讲,四言赋这种形式在扬雄以前仅止于咏物,扬雄以后题材有很大的扩充。在这个过程中《逐贫赋》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扬雄首先用四言赋来言贫道苦,抒发愁怀,使四言赋的表现能力和范围得以扩大,体现了他在艺术上的创造精神。

扬雄的这篇赋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人张溥说:“《逐贫赋》长于《解嘲》《释愁》《送穷》。文士调脱,多原于此。”(《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六朝以降,写这类以物拟人文章的人很多,鲁褒的《钱神论》,韩愈的《送穷文》都是此中的名篇。当然,扬雄在这类文章写作上的开创之功是不能掩没的,正是他的努力,开拓了文学创作上一个新的领域,使得更多的作家有新的空间来驰骋他们的文采,挥洒他们的才气。

作 者:王允亮,郑州大学文学院教师。

编 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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