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过程哲学的诗意展开

2011-08-15 00:42汤天勇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名作欣赏 2011年8期
关键词:伊人抒情诗意

⊙汤天勇[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 湖北 黄冈 438000]

《蒹葭》:过程哲学的诗意展开

⊙汤天勇[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 湖北 黄冈 438000]

如何确定《蒹葭》的内涵,几千年来解诗者难以定论。本文从哲学的角度切入,认为《蒹葭》虽可云“最得风人深致”,但主人公追逐的坚韧与结果的渺茫更得后现代主义哲学之过程哲学的精髓。此诗与其说是恒定了一个终极意义,倒不如说是作者为我们创造一个诗意的过程。质言之,此诗的意义就在于过程的构建。

《蒹葭》 怀特海 过程哲学 诗意 终极意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选自《诗经·秦风》,被誉为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朦胧诗。因其故事的虚化、意象的空灵及意境的隐喻,诗出以降,解诗者争讼不已。一是刺襄说,《诗小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二是招贤说,《诗沈》道“:盖下游为雒京,士之在周者,如见其在水中央,而不可得也。上游为开渭,士之在秦者,道阻且长而可致也。”清人姚际恒也认为“: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诗经通论》)三是怀人说,清人汪凤梧说“《蒹葭》,怀人之作也,秦之贤者抱道而隐,诗人知其地,而莫定其所,欲从靡由,故以蒹葭起兴而怀之,溯洄溯游,往复其间,庶几一遇之也”。四是求爱说,近人余冠英认为此诗“似是情诗。男或女词”(《诗经选》)。五是追求说,林兴宅认为《蒹葭》“所表现的企恋是人类追求真、善、美的最高境界的象征”(《艺术魅力的探源》),钱书亦说《蒹葭》“‘在水一方’为企慕之象征”。此外,尚有白日梦说、青春的迷茫与感伤说、生命说、理想说、祭歌说,不一而足。朱熹感叹曰“: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明其何所指也。”(《诗集传》)为何一首短诗的释见如此之多?要么解释者都不得要领,要么此诗存在无垠的阐释空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旨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叶燮《原诗》)。于是,我们在“含蓄无垠”和“思致微渺”的诗境中探寻“寄托”和“旨归”,其结果自是被“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过程哲学代表人物怀特海认为,哲学是并且始终是一门艺术,哲学类似于诗,是为诗人的生动暗示找出一种常规表达的努力。①反言之,诗也类似于哲学,是为哲人的深邃之思做诗意的释解,因为“诗歌与哲学是近邻”。基于此,笔者以为,《蒹葭》虽可云“最得风人深致”,但主人公追逐的坚韧与结果的渺茫更得后现代主义哲学之过程哲学的精髓。此诗与其说是恒定了一个终极意义,倒不如说是作者为我们创造一个诗意的过程。质言之,此诗的意义就在于过程的构建。

那么,《蒹葭》如何在诗意氤氲中释解过程哲学的?笔者拟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论述。

怀特海认为,世界就是一个过程。世界是由事件关系组成的,事物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多种潜在因素缘起、显现的结果。《蒹葭》一诗中有叙事的成分,追寻的情节是其核心。不考虑抒情主人公的目的何在,追寻的过程性清晰在目,主人公在诗人为其构织的一个上下求索的活动场域中寻找。追寻的世界不是孤立的,作者在诗意朦胧中为我们展示了构成这个追寻世界的元素构成。一是时间的变更,为追寻提供了线性延续的佐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人将追寻的时间定格在暮秋凌晨,一片苍茫深青的芦苇叶子上,晶莹剔透的露水在寒气中凝结成白色的霜花。“蒹葭萋萋,白露未”。《诗经作品选》认为“萋萋,苍青色”。《传》云“:,干也。”芦苇叶子由深青色到苍青色,露水由凝结到开始稀释,说明时间发生了变化。“蒹葭采采,白露未已。”《诗经选注》中说“:采采,鲜明的样子。这句与上两章互文见意,蒹葭长势茂盛,色彩必然浓郁,所以说它‘鲜明’。”从“苍苍”到“萋萋”再到“采采”,时间的变化应该比较明显。二是地域的转化,使得过程性在空间上呈现出来。“在水一方”,意思是在水的一边。“在水之湄”,意思是在水草交接处。“在水之”,意思是在河水的岸边。地点的不断交替,必然是追寻足迹变更所致。三是追寻的难度的变化,亦昭示了事件的过程行进性。追寻者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道路有险阻,主人公尚未获得先验性的心理准备。在追寻者实际行动中,诗人分别从遥远漫长、上升爬坡及迂回曲折方面为困境加码,借以显示寻找的不间断性和坚毅执著的精神。时间不断推移、地点不断变化、难度系数不断加大,这些都是抒情主人公追寻过程艰难执著的证明。所以,追寻的行程在历时、共时及精神的三维结构中获得立体性的彰显。

就其故事本体而言“,溯洄从之”与“溯游从之”的反复渲染,一是强化了主人公动作行为的路线及行程的艰辛,二是“从”字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的距离,它带领着读者进入主人公的寻找领域,以假想的视域呈现和共鸣体验来印证主人公的韧性。于是,主人公不停歇地寻找,其怅然的过去、不倦的现在与希望的未来也在寻找的途中游离于生发与离散之间。这正是主人公值得称颂的地方,用尼采的话说“人之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不是目的”②。在读者的视域之内,抒情主人公的世界实际就是一个过程,一个渺茫的、虚幻的、空寂的行走足迹。从诗意走向哲理,从空无走到现实,如海德格尔指出“:我们并不是要追问这个或那个存在者,而是要追问存在者之存在。更好地说,我们要追问:存在本身的情形如何?”③换言之,在诗人的运思结构中,何人追寻、追寻何人、何地追寻及结果如何皆非“追问”的本质,追寻“本身的情形”才是意图之所在。

怀特海认为存在的本质是在其“是”的过程中“成为”,事物存在于过程中,表现为过程——从这个意义上又可称为过程思维。过程思维以为万有都有一个澄明、显现、由潜在到现实的转化过程,每一存在者并非原本就是实有,而是可能的、潜在的,是孕育了无数可能之“有”的“无”,它有无数可能的“是”,却又不现实的“是”。④对过程的追求,其目的是对结果之类意义的消解,只有过程构成了生活的现实或者哲学的世界。对象之于追寻者而言,只是一个可能或者潜在的目标,随着过程意义的逐渐体现,对象的存在意义逐渐消退,直至成为一种精神的悬置。《蒹葭》一诗中,“所谓伊人”,“所谓”意思是“所念”,或者“所指的”、“所说的”,那么,不言自明,“伊人”即为寻找的对象。何谓伊人?是人,非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这一个无法准确界定的意象身上,外延的无限性充分显现。持爱情观的人,“伊人”即为追求的女孩。持招贤说的,“伊人”当为“贤达之士”。持刺襄说的“,伊人”解释为周礼。持祭祀说的“,伊人”就指向水中女神。持生命说的,“伊人”自是指生命的完美状态。持理想说的“,伊人”当是理想无疑……“伊人”在无穷的阐释中都可以找到对应物,它也在无尽的解释中获得圆满的呼应。在所有的体认中,无论解释者持以何种认识,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认为追寻的对象是明确的、实在的。也就是说,虽然我们能从蒹葭叶子的颜色及露水的状态感受到时令的变化,汉字的诗性表达带来了诗歌境界的空灵,也导致了时间的模糊和不确切。虽然“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好像指明了寻找的地方,但方位是非常模糊的,不确定的。所以,无论追寻者追求的是什么,时间与空间的隐约虚幻状态使得寻找多了一分疑问。质言之,抒情主人公的寻找只是处于潜在的或者说可能的状态。

究竟如何证明抒情者是在艰难寻觅呢?答案就是让追寻的对象现身,用事实来证明。一方面,无论是抒情者也好,寻觅对象也好,还是时空的空迷茫也好,套用道家哲学术语来论述,一字以蔽之,那就是“无”。众所周知,道家的“无”并非虚无,而是蕴藉着变化、孕育着可能的“无”。所以老子说:“有,万物之始;无,万物之母。”诗人在三章分别以“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及“宛在水中”作结。《诗经评释》认为“:宛,宛然也,坐见貌,言其行貌可以自见其存在于前也。又俨然也,仿佛也。”能够见到“伊人”的行貌,或者感觉到“伊人”就在近前,不确定的寻觅似乎也有了希望。尽管这种希望可能是主人公迷茫的一种心灵幻觉,抑或是一种心理上的宽慰。毕竟,“无”也能生“有”了。

无论是诗人通过起兴营造的凄迷悲怆的氛围,还是“伊人”“俨然”或“仿佛”的存在,皆是诗人有意为执著寻找者制造的玄机,目的是见识出可望不可即的人生之大悲凉。其实,这恰恰说明了过程的重要性,爱情也好,人生也好,生命也好,理想也好,太在意结果,可能往往会适得其反,还不如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在过程中获得真正的精彩和灿烂,用尼采的话说,美在过程。

怀特海认为,存在不只是现实的,更是逻辑的、可能的(例如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现实世界背后有一个深远广大得多的“不可说”的神秘世界)。任何一个“有”都向无限的“无”敞开着,万事万物都以无限多样的趋势向未来开放。⑤过程应该是条射线,从追寻者的心端发射,直至无穷之远,没有人知道过程的终点是什么。比海宽阔的是人的心,比大漠广袤的还是人的心。对未来的追求来源于人的现实生存或者生活的需要,与我们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休戚相关,并且也是逻辑的,人类是可以为追求目标科学计划,为每一步行动步骤做出详实的安排。但追求更是可能的,思想有多远,人类的行动就有可能有多远,在不能完全决断之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可以这么说,过程是走向未来的,过程是开放的。《蒹葭》也告诉了我们这个理儿。

方雨润认为《蒹葭》三章一咏三叹,是修辞上的“换韵耳”。实质上,这不单单是为造成音乐上的回环往复、一咏三叹,也非简单地造成意蕴上的往复曲折。而是,反复的追寻,把有限的追寻放大,以微见大,以少见多,用“三”来喻示无穷。正如劳费德所说:“所有有限的事件都被嵌入了这种超越之中,所有有限也都被嵌入无限之中,有界的东西被无界的东西包围着。⑥

回到文本中去。芦苇的叶子由“苍苍”到“萋萋”再到“采采”,抒情主人公的心态是在不断超越过去的,走向明亮鲜明的。作为一个寻找者,寻伊人不遇,心情的惆怅、失望与落寞都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在比兴的物象上,诗人向我们展现了鲜亮的色彩,这实际上是抒情主人公心情的或者说情境的隐语。“隐训藏,是借另一件事物来把本来可以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拐着弯儿借另一事物来说明一事物。隐语的作用,不仅是消极地解决困难,而且是积极地增加兴趣,困难愈大,活动愈秘密,兴趣愈浓厚,这便是隐语的……魔力的泉源。”(闻一多,《说鱼》)“采采”显然是“积极地增加兴趣”,虽然困难加大,但抒情主人公的心境愈发开朗亮堂,因为其追寻的“兴趣愈浓厚”。追寻依然继续,哪怕没有终点,抒情主人公坚信前方,这便是他(或她)的动力之源。我们能够透过隐语的魔力,窥测出抒情者清晰的信仰及为此努力的矢志不移的信念。

宗白华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说:“我们向往无穷的心,须能有所安顿,归返自我,成一回旋的节奏。我们的空间意识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线甬道,不是希腊的立体雕像,也不是欧洲近代人的无尽空间,而是潆洄委曲,绸缪往复,遥望着一个目标的行程(道)!我们的宇宙是时间率领着空间,因而成就了节奏化、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这是‘一阴一阳谓之道’。《诗经》上蒹葭三章很能表出这境界。”⑦以有限喻示无限,让无限回归有限。这与怀特海过程哲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既强调无限过程中的超越,并且只有不断超越,方能获得发展,又强调在超越的过程中的“此在”性,也就是说过程是有众多“此在”积聚而成。过度倚重无限,便是虚妄想象;过度倚重此在,便是止步不前。所以,蒹葭通过重章叠句,“潆洄委曲,绸缪往复”,不断地渲染追寻者所处时空范围,不断地为追寻增加难度,设置困境。尤其是,抒情主人公沿着河道上下寻找,过程给予读者应是反复和机械的单调印象,主人公却在这个重复单调的事件中乐此不疲。并且“宛在”告诉我们结果只能是“俨然”性或“仿佛”性的,而非花好月圆,于是这个追寻的过程就被凸显出来,并指向遥远。也就是说,在一个开放并指向未来的行程中,诗人的目的即是,以曲折回复的乐章来暗指追寻过程的漫长遥远以及追寻者精神的矢志不渝。

① 菲利浦·罗斯.怀特海[M].李超杰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105.

② 尼采.苏鲁支语录[M].徐梵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8.

③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存在哲学[M].孙周兴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367.

④⑤ 阿尔佛莱德·怀特海.思想方式[M].韩东晖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92.

⑥ 劳费德.怀特海过程哲学及其当代意义[J].王治河,曲跃厚译.求是学刊.2002(1):11.

⑦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3.

作 者:汤天勇:硕士,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与写作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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