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樟亚[上海电力学院直属外语系, 上海 200090]
J.D.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自1951年发表以来,一直备受关注和评议,而这位犹太裔美国作家也曾被认为是现代社会的隐居者。长期以来,读者和文学评论家对《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研究主要以主题、语言和主人公个性为主,塞林格已将霍尔顿变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他的成功主要归功于他对“二战”后青少年内心世界和心理的敏锐观察——成长的困惑以及从纯洁到世故孤独艰难的旅程。然而这部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更离不开其独特的叙事策略与小说主题的完美结合。本文主要从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复合叙事视角、多变的叙事时间和旅途流浪式的叙事结构入手,探讨了它们如何体现小说的主题思想这一命题。
一般来说,流浪汉小说都以主人公的回忆录或自传体方式叙述故事。美国现代流浪汉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也不例外,作者就是用主人公霍尔顿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进行叙事,但与传统流浪汉小说不同的是塞林格在运用第一人称进行叙事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引入了第二人称叙述角度——“你”。复合视角的采用无疑是对传统流浪汉小说单一视角的突破和创新,这种叙述视角的采用也使得小说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下面我们先来分析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
第一人称叙事策略的研究虽然篇幅极少,但在中国已开先河,如李健探讨了第一人称叙事策略与叙述时间的结合应用;徐卉在《解读〈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语言特点和叙事技巧》一文中,研究了第一人称口语特色;刘丹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叙事技巧分析》解读了第一人称与叙事层理论的展开。但有关第一人称与心理写实的研究却不多,而这恰是该书艺术魅力的源泉所在。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作者通过第一人称——霍尔顿这个十几岁主人公的说话口吻,让读者跟着他的语言、行为和心理进展进入阅读小说的“旅程”。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会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受,由于霍尔顿能以自己的表达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读者会对他有一种移情作用。这种叙述方式使读者不仅可以掌握故事中的自省观点,同时又因为读者的背景与霍尔顿的不同,可以保持自己的客观性。霍尔顿虽然是以“我”作为叙事者出现,却只能算是个不可靠的叙事者。布斯是这样定义不可靠叙述者的:“叙述者所说所作与作家的观点一致的时候,我称他为可靠的叙述者,如果不一致,则称之为不可靠叙述者。”那么,塞林格是如何成功地运用不可靠叙事人这一叙事技巧来体现小说主题的呢?
首先,从霍尔顿对自己的性格和状态的描述来看。文章的开篇便是霍尔顿在精神病院里讲述他在去年圣诞节前的荒唐生活,“精神病院”这个特殊的叙述环境告诉读者此时霍尔顿已经不是普通的正常人了,那么他所讲述内容的客观性就让人质疑。霍尔顿在学习上一塌糊涂,说话满口俚语脏话,而且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对性问题还格外感兴趣,说明了他“道德”也有问题。霍尔顿接人待物的方式和态度以及那句经典的坦白“你这一辈子大概没见过比我更会撒谎的人”,证明了他是一个不可靠叙事者。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又道出了霍尔顿的诚实与坦诚,至少他这个小小“说谎者”与成人世界中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霍尔顿所崇敬的数学老师安多里尼满口仁义道德,教霍尔顿如何处理好学习和生活,却趁着霍尔顿熟睡时猥亵他,让霍尔顿感到绝望逃跑并最终导致他进精神病院。这种少年和成人的反差,形成了一种“反讽”,一种“诚实”的说谎者和“虚伪”的实在者之间的反讽。《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反讽影射着孩子的单纯和成人的世故,不可靠的少年比可靠的成年人要更加真诚坦荡。霍尔顿精神世界的描绘既揭示了他受环境影响颓废、没落的一面,也写出了他淳朴、敏感、善良的一面,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反映了青春期青少年的特点。尽管霍尔顿作为普通的青少年特征可能与我们理想中青少年的概念不符,但是,霍尔顿代表了“二战”后孤寂的美国青年一代,潜意识中他们又在追求一种体现自我价值的道德准则。
其次,从霍尔顿的言行处处呈现的矛盾来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的行为、言语、心理相互矛盾,这是不可靠叙事者的又一特征,充分显示了塞林格对霍尔顿的可信度的技巧性处理。比如,霍尔顿一再强调他痛恨电影,但他却不停地出入电影院;当有机会见他所喜欢的姑娘琴·迦拉格时,他却选择逃避,最后还把怨气发泄在别人身上;尽管他自己满口污秽的语言,看到有人在墙上写了fuck you两字,霍尔顿当时的心情是“我见了真他妈的气死”,“我想到菲比和别的那些小孩子会看到它,最后总有个下流的孩子会解释给她们听”,“我真希望亲手把写这两个字的人杀掉”。他冒着被误认为写脏话的危险,把两个脏字擦干净了;最后在妹妹菲比的追问下,讲自己的理想时,是要做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望千千万万儿童不掉下悬崖。“我老是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一心想要做孩子纯真童心的“守望者”,这一理想一方面体现了霍尔顿个性中对现实肮脏的抵抗,又展示了他令人感动的坚韧,表明他从来没有放弃对自我的追寻;另一方面则表明了他的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巨大分离、徘徊于成人与儿童之间、成熟与幼稚交织的思想状态。
《麦田里的守望者》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基础上引入了第二人称叙述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第一人称的不足。其实第二人称是一个在文学作品中很少单独运用的叙述角度,也是介乎于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的一种特殊视角。小说中有时叙述者转而采用“你”的人称,作为读者的一个泛指,是对读者的直接指向,呼唤读者的参与意识。这样有利于叙述者介入叙事,对文本缺失的内容加以补充和解释,并随时发表议论和抒发情感。
第二人称的使用可以使读者的情感得到升华。在文章的开头,叙述接受者被作者用第二人称“你”来指称。小说开篇便这样写道:“你要是真想听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样过……可我老实告诉你,我无意告诉你这一切。”按照布斯“隐含读者”的概念,这个“你”应该特指霍尔顿的倾诉对象,即精神病医院的医生。然而在阅读过程中,读者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和“你”等同起来,一同分享他的人生经历。因此,“你”可视为对广大读者的泛指,呼吁读者的倾听和参与意识。他直抒胸臆地跟“你”说他那三天的经历,让读者跟着他盲目地寻找人生“大问号”的答案,从而一起体验他力不从心,四面碰壁,病急乱投医,救治不成反而加深了痛苦的精神状态。这是第二人称带来的奇特的阅读感受。
《麦田的守望者》中作者使用了第一人称叙述“我”和第二人称叙述“你”两种视角,并利用视角差异使作品叙事多元化,是作者的独具匠心所在,也再现了霍尔顿由“天真”走向“经验”的成长心路历程,使作品真实可信,也表现出文本独特的戏剧性效果。
时间在叙事文体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热奈特认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即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连接顺序。叙事分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故事的事件按时间先后顺序发生,但叙述时间是自由的,因此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会产生叙述上的时间错位。时间错位的两种主要类型是倒叙(analepsis)和预叙(prolepsis)。如果事件还没有发生,预先对于事件的过程进行描述就是预叙;事件时间早于叙述时间,而叙述从事件的中部开始叙述再到起头则为倒叙。
《麦田的守望者》中作者巧妙地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有机地糅合在一起。这部自传性的小说,改变了传统小说在时间运用上的单维向度,即不是按照时间先后的线性发展顺序流水账式地叙事,而是把故事时间的复杂与多样性进行了剪裁与布置。还是回到小说的开篇:“你要是真想听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怎样度过,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卫·科波菲尔式的废话,可我老实告诉你,我无意告诉你这一切,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我在去年圣诞节前所过的那段荒唐生活,后来我的身体整个垮了,不得不离家到这儿来休养一阵。”这个看似平常的开头,其实却具有双重意味:一方面,他告诉人们,他讲述的是“我”的故事;另一方面,这个“我”却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我”,现在认为有些“荒唐”的“我”。可以看出,这里作者运用倒叙的手法来提醒读者霍尔顿这个少年的精神状态。但在霍尔顿叙述去年圣诞节前夕那两夜三天的流浪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时,基本上是采取了顺叙的手法。而文章最后霍尔顿说“我要跟你谈的就是这些”,又转入对当前事态的叙述中。文本中现在时和过去时展现得很清楚,而且不同的时间状态的交错、叠加运用,更好地向读者展现了霍尔顿全方位的生活状态。
可见,多变的叙事时间充分地展现了主人公青春期成长过程的矛盾、迷茫和彷徨。
在传统的浪漫主义小说中,我们会发现总有些复杂的场面。在这类小说中,通常一对情人按照小说家各种巧妙的安排碰在一起,他们虽遇到种种困难(如父母的阻拦,社会环境的障碍),但都加以一一克服,最终成为眷属,过着幸福的生活。甚至像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这类古典现实主义小说,各个章节,情节的各个部分无不表现了19世纪早期英国的社会背景。尽管达尔西无比骄傲,伊丽莎白·班纳也怀有偏见,可是每件事都促使这两个彼此倾心的年轻人最后趋于结合。
可是,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却没有这样的中心情节,主人公霍尔顿一出场便出现在精神病院,塞林格让他以一种“侃大山”式的叙述方式,通过他的回忆,他的活动空间由潘西学校转向纽约,到纽约以后,又在不同的场所展开故事的叙述,多个场面和插曲被霍尔顿一路的“旅行”经历松弛地串连起来,而基本上每一章节都是在某个地点来叙述霍尔顿的所见所感:如在爱德蒙旅馆、夜总会、电影院、百老汇大街他目睹了种种社会丑态;在中央公园经历了与女友不欢而散的会面;在自己的家与妹妹菲比一起感受到的欢乐;还有在小学校、历史博物馆等场所表现出他的留恋;最后小说以霍尔顿接受医生治疗,拒绝长大成人而结束。每一个空间的变换在很大程度上都促使了情节的发展,引起了主人公内心的情绪波动。在这一系列的经历中,霍尔顿了解了广阔的成人世界,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也让他一点点地看出了隐藏在“文明”面纱下的种种丑恶现象,逐渐地认识到,在那个伪善的成人世界里个人不可能不受到冲击。从中可以看到这些情节安排的重要意义:塞林格只能把“儿童的世界看成是真实的世界,而成人的世界只是毁坏的、把人类的爱永远牺牲于卑劣的肮脏处所”。
小说的成功离不开其独特的叙事策略。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叙事视角不但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感而且加强了小说的深度;多变的叙事时间则充分地展示了主人公从儿童世界向成人世界转变过程中复杂的心理变化过程;旅途流浪式的叙事结构展现了主人公在虚假世界中对爱与真的追寻。因此《麦田里的守望者》不愧为是一部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的经典之作,小说的复合叙事视角、多变的叙事时间以及旅途流浪式的叙事结构充分地揭示了小说的主题:青春期所经历的从“诱惑”到“出走”,从“迷茫”再到最终“顿悟”的历程,成功地再现了“二战”后美国青少年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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