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托邦与文化他者——解读朗费罗《新港犹太墓地》的叙事空间

2011-08-15 00:42毛卫强江苏大学江苏镇江212013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异托邦犹太民族新港

⊙毛卫强[江苏大学, 江苏 镇江 212013]

作 者:毛卫强,英国兰卡斯特大学访问学者,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在读,江苏大学外语学院教师,研究方向:英美浪漫主义诗歌、美国黑人文学。

对早期为躲避宗教迫害而逃到美洲的欧洲清教徒来说,“美国为《圣经》中上帝所承诺的‘应许之地(Promised Land/Land of Promise)’,它给他们带来物质上的繁荣和精神上的自由”;但对同是上帝选民的犹太民族来说,美国更像个美国却更像“隔都”,尽管“像欧洲清教徒一样充满期盼地移民到美国,犹太民族依然是几千年来犹太法典中所描述的受迫害的群体,并且希伯来《圣经》中并不包含基督教中所谓的任何‘希望’”①。

作为美国主流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浪漫主义诗人朗费罗在其文学作品中极力再现主流意识形态。在其叙事诗《新港犹太墓地》中,朗费罗实践了一种反犹太主义。通过诗歌想象,朗费罗极力重构1852年夏天他和家人在新港市所游历的犹太墓地。相对于以清教主义为基础的美国主流文化,犹太墓地则代表了一种异域民族文化。在《论其他空间》一文中福柯指出,墓地(或公墓)是一个“异托邦”场所,是一个文化空间中的异域。②作为一种物质空间,犹太墓地打破了传统时间的属性,把现在与过去以及未来并置在同一时空体。作为一种异域民族文化,犹太墓地则表征了不同于奉行清教主义的主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通过墓地“异托邦”空间的建构,朗费罗把美国犹太民族异化为一个文化上的他者并将其置于主流文化之外。

朗费罗对犹太民族的“他者化”不单体现在犹太墓地这一异质文化空间的构建上,而且体现在对不同时空中犹太民族命运的叙事中。在《走向叙事的空间理论》中,佐伦将空间分成地志学、时空体与文本等三个层次,其中地志学的空间为静态实体的空间,时空体为事件和运动形成的空间结构,而文本的空间则是由语言、叙事顺序和叙事视角所决定的文本表现空间。佐伦指出,空间的再现并不是众多单一场景的组合,而是由一系列流动场景建构的复杂、精细的空间复合体组成,涵盖了地志的、时空的和文本的多种因素。③在《新港犹太墓地》一诗中,浪费罗以犹太墓地为“地志空间”,以犹太民族在世界各地流散的历史为“空间结构”,通过“戏仿”重构犹太民族命运的“文本空间”。运动的命运空间和静态的墓地空间交织在一起,构成文化主体在“彼在空间”、“此在空间”和“未来空间”等不同时空中命运的跨位,进而反映命运时空在现在、过去和将来间的流变。

《新港犹太墓地》全诗共由十五节组成,每节四行。在前七节里,朗费罗通过墓地这一“异托邦”地志空间的构建再现了犹太民族命运的“此在空间”即犹太民族现时生存空间。在第八节到第十四节中,作者则借助文化想象,以墓地空间为背景,再现了犹太民族在“彼在空间”中命运的流变,即犹太民族在历史各时期的命运空间。在最后一节,诗人先对犹太民族现在和过去的命运进行了总结,然后对犹太民族在“未来生存空间”中何去何从做了一个带有浓厚种族主义色彩的展望。

一、命运的“此在空间”

《新港犹太墓地》中墓地“异托邦”的建构主要体现在墓地地志空间的定位、墓地实体场景的描述以及与墓地的文化定位等三个方面。朗费罗借助叙述“焦点(focalization)”的转换将墓地空间的各个生产过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首先,诗歌的标题“新港犹太墓地”将作为“异托邦”的墓地明确无误地定位在美国罗得岛州的新港市。接着在诗歌第一节和第六节,诗人将墓地的地理位置进一步限定在“繁华港口街道旁”和“大门紧闭、听不见赞歌和布道的犹太教堂”旁。根据福柯在《论其他空间》中的论述,墓地和教堂等异域空间集合体在18世纪西方文明中多见于城市中心地带,它体现了生者对死亡的看法。④所以,朗费罗在对犹太墓地“异托邦”空间地理定位的同时也在时间上与之确立了某种关联,表明《新港犹太墓地》一诗不仅将记叙诗人游历该地志空间时的景况,而且也将追忆犹太民族作为一个外来民族在美国命运的变迁。

然后,诗人将叙述视角转移至墓地实体场景上,展示了诗人所感知的墓地空间。在表征墓地空间时,通过“安息在像波浪起伏般墓中的希伯来人”的“静”与“永不停息的波浪”的“动”的对比,诗人突出了墓地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在诗歌第二节和第三节中,诗人通过墓地“积满白尘的树林”和铺设墓地“古老褐色的石板”的描述,强调了墓地空间的萧瑟。在诗歌第六节中,叙述焦点移至墓地旁“大门紧闭、听不见赞歌和布道的犹太教堂”,进而突出墓地空间的荒凉与冷寂。

在墓地空间的文化定位上,诗人描述了一个在他看来异己的文化主体。诗歌的第一行“看起来多么奇怪!”把犹太墓地与整个新港市的不协调性与这一物质文化空间的怪异性表露得一览无余,从而奠定了全诗异化美国犹太民族的基调。接着在第二节最后两行,诗人运用典故和暗喻,将《圣经》中犹太人离开埃及回“应许之地”迦南地带比作为死亡之旅,进而把犹太人对自由的追求歪曲为对死亡的崇拜。并且,诗人似乎乐此不疲,在诗歌第五节中将死亡称作上帝的杰作,是安息与和平的象征,给生命以永恒,从而把对死亡的追求丑化为犹太宗教的本质。在诗歌的第三节,诗人通过引用《圣经》中的典故,把犹太民众背叛上帝耶和华后被摩西砸成碎片的石制法版与铺设墓地的片片石板做类比,意在表明那些埋葬在犹太墓地里的犹太民众也背叛了上帝。接着在的第四节中,诗人对镌刻在墓碑上的犹太名字甚感惊异: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多怪呵!

异国情调的读法代表异域风情;

古老犹太名字杂合

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名。

通过“怪”、“异国情调”和“异域风情”诗人突出美国犹太民族语言文化的异己的特性。此外,诗歌对墓碑上犹太名与外来名杂合现象的分析也深化了诗人关于犹太民族宗教信念不坚观点。

可以看出,在构建墓地“异托邦”空间的同时,朗费罗更关注着这一异域文化主体的现时生存状态。通过墓地“异托邦”空间,朗费罗将犹太民族在此在空间的命运与墓地空间紧紧捆绑在一起。墓地所在的地理位置即“繁华港口街道旁”,限定了犹太民众生活的场所。生活在此地的居民则是那些“安息于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墓群永远沉寂的希伯来人”(诗歌第一节,第一至四行),因为“活着的那些人永远离去了”(诗歌第七节,第一行),所以墓地相邻教堂大门紧闭,听不到任何颂扬上帝的赞歌和“犹太教拉比用圣经中先知所用的古老语言向犹太民众传播摩西十诫”(诗歌第六节)。借助这静态的异域文化空间,诗人突出了“此在空间”中犹太生命的缺失和不在场。

《新港犹太墓地》中,墓地“异托邦”的建构与犹太民族此在命运空间的再现体现了空间批评学者关于空间生产过程的“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三部曲。⑤其中“空间实践”为空间的感知,“空间的表征”为特定的构思空间的方式,“表征的空间”为体现个体文化经验的空间,包括组成这一空间的符号、意象和象征等。在《新港犹太墓地》中,“空间的实践”为诗人感知的墓地空间,“空间的表征”为诗人种族主义思维定势下蓄意异化的犹太民族及其文化,“表征的空间”则指由坟墓和死亡为主要意象的犹太墓地空间和犹太民族命运的“此在空间”。

二、命运的“彼在空间”

对犹太民族“此在空间”中生命缺失的原因,朗费罗丝毫不感兴趣;相反,他对构成犹太墓地这异域文化空间的主体的如何到来却意趣盎然,并对此做了一些貌似同情的历史追问:

他们是怎么来到此地?何种突发的基督教憎恨?

何种盲目无情的压迫?

驱使人类中这些如以实玛利和夏甲般的人,漂洋过海,穿越那无人烟的沙漠。

通过三个并列的疑问句式,诗人对犹太民族“彼在空间”中的命运极为关注。通过“盲目无情”,诗人再现了自己与家人游览犹太墓地时的情感立场,似乎对历史上受基督教徒迫害的犹太人深表同情。然而把犹太人比作《圣经》中因背叛犹太祖先亚伯拉罕之妻撒莱而受其驱逐的埃及异教徒夏甲及夏甲之子以实玛利(伊斯兰教穆罕默德的祖先),⑥诗人影射了《圣经》中犹太民族背叛了基督耶稣的这一事件,从而认为犹太人受基督教谴责罪有应得,应该受到犹太人对以实玛利和夏甲一样的驱逐。这种宗教思维逻辑明确了诗人反犹太的宗教立场,也决定了“彼在空间”中犹太人不断被驱逐和流散的生命轨迹。

在《新港犹太墓地》中,犹太民族在“彼在空间”中的命运重构主要是通过诗人对《圣经》中从犹太人先祖亚伯拉罕至出卖基督耶稣而受驱逐历史的再现而体现出来。在重构过程中,诗人打破了时间的逻辑关联,将犹太民族受基督教驱逐的历史置于其民族发端史之前。接着,诗人重现了摩西率领犹太民族逃离埃及法老的迫害,渡过红海,穿越沙漠的历史。而这一历史又前置于犹太祖先亚伯拉罕授权其妻撒莱驱逐以实玛利和夏甲的历史。在诗歌第九节,叙述焦点又移回犹太民族出埃及之前如何生存在贫穷、黑暗的“隔都”中。

可以看出,在犹太民族命运的“彼在空间”中,过去先于过去的过去而存在。从本质上来说,这种时空的再现是对古犹太民族叙事文本空间的一次戏仿。从右往左书写的书写方式打破了空间的顺序,而《新港犹太墓地》对犹太历史的书写则打破了时间的顺序。把犹太民族背叛基督置前意在给读者造成犹太民族生来就是叛徒的思维定势,让读者觉得犹太民族受驱逐和流散为历史的必然,从而为诗人自己的宗教立场提供依据。通过戏仿,诗人表明古犹太民族叙事方式是犹太民族从上帝和先知预言中二次感知世界的结果,认为这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只会导致犹太民族崇拜死亡,把对自由追求的流散的一生变成对死亡的追求。

把对死者历史的追索变成对死亡神话的追求,诗人朗费罗再现了犹太民族命运的“彼在空间”。打破时间逻辑关系的叙事方式也再现了福柯关于墓地“异托邦”空间的时间标志“异托时”。由于公墓里埋葬了许多出生在不同地点和不同时间的人,所以作为“异托邦”的公墓又和一些奇怪的或交错的时间连接在一起,和“异托时”连接在一起。⑦鉴于这个原因,《新港犹太墓地》中犹太民族命运的“彼在空间”中不同的过去以一种非逻辑的方式杂合在一起,与犹太墓地一道共同构成了一个“异托邦”。

三、未来命运空间

因对基督耶稣的背叛而遭驱逐,这不仅决定了“彼在空间”中犹太民族命运的运动轨迹,而且也预设了犹太民族“此在空间”乃至“未来空间”中的命运。历史上欧洲犹太民族多次离开原来居所而流浪至其他地方均是由于这种或那种的宗教迫害。美国境内犹太民族的流散也是如此:第一批美国犹太人因宗教迫害而从南美逃到新阿姆斯特丹(现纽约),而构成新港犹太墓地主体的犹太先祖因其他殖民地清教徒的迫害而逃到宗教政策较为宽松的罗得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港犹太墓地》中“此在空间”中犹太民族生命的缺失是“彼在空间”中犹太人被驱逐或流散的结果。沿着这种宗教逻辑思维,朗费罗在诗歌最后为犹太民族构设一个没有前景的未来命运空间:

但是,啊!历史永不复返!

在阵痛和呻吟中大地母亲

生育了各民族,但绝不拯救

灭亡的民族国家将永不复兴。

在这四行中,诗人通过“不复返”和“不复兴”断然抹杀了犹太民族在未来命运空间中的任何希望。在朗费罗看来,犹太民族在其国家覆灭后绝无复兴的希望,因为这一民族只从上帝和先知预言中二次感知世界,缺乏民族主见和民族生机。通过“绝不拯救”,诗人再次强调犹太人背弃了基督上帝耶稣因而也被耶稣所遗弃。因其国家的覆灭和无法重建,“未来空间”中的犹太人注定要被所寄居国家的人民驱逐,从而也注定要继续流散。

四、结语

朗费罗在《新港犹太墓地》中对犹太墓地“异托邦”和犹太民族命运空间的建构表明,空间可以按照特定的思维方式被建构,并且体现这种特定的思维方式。这里所说的特定思维方式是指宗教或政治立场,它决定了被建构文化空间的主体在这特定宗教和政治框架下的生存方式和命运轨迹。在朗费罗所建构的墓地“异托邦”空间和命运空间内,犹太民族被描述成背叛基督的宗教异己,他们的生命则被束缚在不断被放逐和对死亡追求的框架内,没有任何前景可言。可以看出,空间按照权力意志被重构。

①Korman,Gerd.“Jews as a Changing People of the Talmud:an American Exploration”[J].Modern Judaism.Vol.21.1(2001):23-24.

②Foucault.M.“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 16(1986):22-27.

③Zoran,Gabriel.“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J].Poetics Today.Vol.5:2(1984):309-335.

④Foucault.M.“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 16(1986):22-27.

⑤Lefebvre,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M].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Massachusetts:Blackwell,1991.

⑥让·米歇尔.圣经故事[Z].王立娜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31.

⑦Foucault.M.“Of Other Spaces”[J].Diacritics 16(1986):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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