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附属初级中学, 南京 210001]
作 者:张海彦,教育硕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附属初级中学教师,江苏省优秀教师、教育科研先进个人,《中学教学参考》特约编辑。在作文与阅读教学方面有较为深入的探索,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等期刊上发表多篇论文。
《藤野先生》是鲁迅的一篇回忆性散文,写于1926年10月12日,距他辞别藤野先生已经二十年了。时过境迁,鲁迅在文学创作及社会地位等方面已占据显著地位,但他仍旧眷恋这位曾经给予他真诚帮助与热心教导的日本仙台医科学校的老师。在文中,鲁迅深情地说:“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名字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阅读《藤野先生》一文和相关资料,我们能更加深入地感受他们之间平凡而伟大的师生情。
相貌一般,不修边幅。1904年鲁迅初入仙台医科学校,藤野先生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黑瘦”,“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讲课时“缓慢而很有顿挫”;有些不修边幅:“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以致留级学生说出“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这样的轶闻。殊不知,此时的藤野方三十岁。
经历坎坷,不是名师。藤野,全名藤野严九郎,日本福井县人。他生于1874年7月1日,九岁时父亲亡故,由大哥抚养长大。他在读小学时,同时跟酒井藩校教师野坂先生学习过汉学。1892年4月,进入爱知医学校,1896年10月毕业。1897年5月,得到医生开业证明书。同年7月后,在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学习解剖学一年。1901年10月,藤野应聘到仙台医专任解剖学讲师。他和敷波重次郎教授教一年级的解剖学理论,他还承担二年级的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等教学任务。大约鲁迅到仙台前两个月,藤野才由讲师升为教授。
1912年仙台医专并入东北帝国大学,成为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部,所有校舍、教职员、学生原班未动。后来,藤野因学历不够,被迫“请求免职”,被降为临时讲师,最终在1915年被解除讲师职务。因生活关系,藤野到东京三井公司的慈善医院就业。1919年回故乡自立诊所,1945年8月11日逝世。
来自弱国,比较敏感。身处多次欺辱中国而自恃强大的日本的鲁迅并不快乐。文章起笔就是“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早在来东京之前在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鲁迅接触到新的事物,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呐喊〉自序》)到日本来寻求出路,鲁迅是抱着一些期望的。可是大清国留学生在东京附庸风雅、不学无术的表现立刻又让他失望了。初到仙台时,虽有学医救国的愿望,但情绪并不高,况且仙台医专也不是什么名牌学校。
处境艰难,成绩不佳。藤野先生在仙台医专主教一、二年级的解剖学,对学生要求很严。虽然他对鲁迅很爱护,但是在分数上则一是一,二是二。当时鲁迅的学习成绩并不出众,一年级的解剖学课及多数科目的考试成绩勉强及格,可是就是这样的成绩竟然还被那些受军国主义影响的日本学生怀疑是藤野先生泄漏题目给鲁迅的。作为唯一的中国学生,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单是语言就有相当大的障碍,在藤野先生的严格要求下,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也确属不易了。
通常情况下,教师会喜欢什么样的学生?毋庸置疑,肯定是成绩优秀的学生。如果从今天的学校教育,从教师的角度来看,这位来自落后国家的新生基础薄弱,显然属于困难学生或待优生。
幸运的是,鲁迅遇到了藤野先生,青年教师藤野对他并没有歧视,也没有责怪,而是给予真心的帮助。
来自弱国的鲁迅,虽有学医救国之志,但备受歧视。作为日本医学校的教师,藤野先生的一言一行,非但没有任何的民族优越感,也没有所谓“师道尊严”的高不可攀,始终给予鲁迅善意的关怀和帮助。
文中鲁迅写到与藤野先生相处的四件事,充分体现着真诚的师生交往。
第一件事:藤野先生帮助“我”修改讲义。我“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显然,鲁迅在此前的学习经历中没见过如此主动关心学生、认真负责的教师。
第二件事:藤野先生为“我”纠正解剖图。“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这样一移,的确比较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样的,我们没法改变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全要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藤野先生教学一丝不苟,既对学生严格要求,又循循善诱,无奈作为学生的鲁迅当时过于任性,没能体会到老师的一番苦心。
第三件事:藤野先生关心“我”的解剖实习。“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对鲁迅的解剖实习由担心到放心,充分体现了藤野先生对来自落后的“大清国”学生的特殊关心和爱护。
第四件事:藤野先生向“我”了解中国女子的裹脚。“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为什么“为难”?也许是习俗的落后令鲁迅难以启齿,也许是青年的敏感。但藤野先生毕竟是解剖学教师,他想知道的只是“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并不想涉及其他。这种好奇心的后面,是可贵的求实精神。
人在一生中会面临许多选择,“匿名信”和“看电影”事件深深地刺痛了鲁迅的民族自尊心。他认识到国民即使身体强壮,思想不觉悟,精神麻木不仁,仍无法振兴国家。只有以文学来唤醒、振奋国民精神才能更好地救国。于是他做出人生的重要抉择——弃医从文。
得知鲁迅决定不再医学,并且要离开仙台时,“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为了安慰藤野,鲁迅故意说:“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是有用的。”临别前,藤野特意让鲁迅到他家里,主动送给鲁迅一张自己的照片,还在背面写上“惜别”两字,并“叮嘱”鲁迅“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以后的状况”。
尽管藤野先生对于鲁迅中途辍学改变志愿并不很理解,但是这位善良正直的日本老师能如此同情和尊重一个“弱国”学生的抱负,毫无狭隘民族偏见,热情帮助、真诚关怀、严格认真的教学态度,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不能不给鲁迅留下深刻的印象。
自从1906年弃医从文、离开仙台后,鲁迅一直牵挂着藤野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多处提及:“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写了……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内心的思念、感激及歉疚之情跃然纸上。
1935年日本岩波文库中要出《鲁迅选集》的时候,译者增田涉写信给鲁迅,征询选些什么文章好。鲁迅回信说:“一切随意,但希望能把《藤野先生》选录进去。”选集出版的第二年,译者增田涉到上海来访问,鲁迅主动向他打听藤野先生的情况。在增田涉说没有下落时,鲁迅慨叹地说:“藤野先生大概已经不在世了吧?”(许钦文《语文课中鲁迅作品的教学》)充满无限的遗憾之情。
1936年鲁迅不幸早逝,有记者拿来了一张鲁迅的照片给藤野看。得知鲁迅逝世的消息,藤野正襟而坐,把那张照片举过头顶,然后提笔写了“谨忆周树人君”!(《心随东棹忆华年》,见1976年11月7日《人民日报》)1937年3月,日本《文学案内》刊发藤野先生悼念鲁迅的访谈录《谨忆周树人君》。藤野回忆起当年的学生周树人(鲁迅)时,就有这样的印象:“尽管他身在异乡,却不以为苦……当时我主讲人体解剖学。周君上课时虽然非常认真地记笔记,可是从他入学时还不能充分地听、说日语的情况来看,学习上大概很吃力。于是我讲完课后就留下来,看看周君的笔记,把周君漏记、记错的地方添改过来……不幸的是,那时社会上还有日本人把中国人骂为‘梳辫子的和尚’,说中国人坏话的风气。所以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也有这么一伙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当成异己。”作为老师的藤野,虽未曾目睹,可能也有所耳闻鲁迅在仙台睡觉不畏蚊虫叮咬、能喝下难以下咽的芋梗汤的艰苦生活,表现在学习上的刻苦勤奋更不用说了。鲁迅的救国救民的抱负早已吸引、感动了藤野先生。透过鲁迅文章的一些细节可以窥见藤野的思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对来自“弱国”的学生既有同情与尊重,又能发自内心地积极帮助。“为中国”与“为学术”,既是藤野关爱鲁迅的出发点,也是他们师生之间产生真挚友谊的基础。
藤野先生对鲁迅的严格要求、热忱的帮助,并不仅仅着眼于学业成绩。他自觉对来自“弱国”学生的友好、尊重与关爱的态度使得孤独无助的鲁迅得到巨大温暖和鼓励。经历了许多岁月,人到中年,鲁迅更加深刻理解了当年藤野先生的一片苦心,更能领悟到藤野先生作为教师的伟大。因而以这位平凡的教师作为榜样激励自己:“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
可见,有价值的教育,会让人终生受益;教师对学生教育的成效,会在未来得到检验。鲁迅与藤野先生之间真诚交往产生的平凡而伟大的师生情,不仅不会因分别而淡忘,反而愈久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