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宪[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黑龙江 绥化 152061]
作 者:王立宪,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黑龙江省作家协会驻地作家。
《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先生二十九岁时的作品,读这篇美文,深深感到先生过早到来的心理沧桑。现在看,二十九岁本是好年华,但在那个年代,生活的重负压在一个知识分子身上,其心理的沧桑就可想而知了,何况他又身处异乡,可以想象在现实中有那么多的无奈搅扰着他。此文写于1927年7月的清华园。先生是1925年任清华大学教授的,此前他在江苏、浙江等地的中学任教。作为一个江南人,先生在异乡,人生的种种滋味使他有一种孤独感。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一定是清醒的、敏感的,也一定是清高的。这种清高就是他卓异于流俗的精神高度,就是他做人的原则,就是他在内心里不为潮流所动的坚定的秉持。这就注定了他和许多人的不同,也注定了他的孤独感。人说到底是孤独的,但有谁能像朱自清先生这样对孤独体会得如此深刻呢?
既然是一个社会中的人,社会的群体性影响不能不作用于个体的身上,只是在有的人身上很充分地体现了这种影响,有的人觉得应该接受哪种影响,不该接受哪种影响,而世俗的诱惑又使人有着拒绝诱惑后的孤独,再加上生活的困苦无时无刻不考验着人。朱自清先生就属于后者。虽然先生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但爱热闹和爱群居总是有一定的条件吧?朱自清先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他要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世俗,但他的生活一定是有选择的生活。如果我们不这样想,也就无法理解朱自清先生那么爱静夜里的荷塘。爱总是有理由的,爱的背后是生活中那么多令自己不爱的生存的烦忧。既然在月下“便觉是个自由的人”,那就说明白天有不自由。
一个人不如意时常常要在自然中寻求安慰,朱自清先生也不例外。但他选取的是一个荷塘,这既是行走中的自然,又很自然地蕴蓄着深意。这里无论是舞女裙一般的出水很高的叶子,还是袅娜地羞涩地打着朵儿的白花,都突出成长中的希望和成长中的美,尤其是写白花“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其爱美之心卓然可见。从朱自清先生二十九岁的年龄上说,他与这些荷花本该有一种融合,但他这时是一个观望者。在荷花和作者之间,哪里只是微风,还有一段过去的岁月。如果我们这样理解,就能很好地理解下文所写的采莲的事情。荡着小船的少年女子,唱着艳歌的少年女子,采莲的少年女子,那是怎样的热闹和风流。如果前文先生说爱热闹,那他一定最爱这样的热闹了。这样的热闹不是“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不是“我什么也没有”的孤独和空落。那青春的爱情表白属于六朝,不管是梁元帝《采莲赋》里的默默传情,还是《西洲曲》中所描写的女子对情人的思念之痛,都是那样令人回想。
《采莲赋》里的妖童媛女在一起的不孤独恰恰反衬了作者的孤独,而年轻男女不拘礼法地表露自己爱情的“风流”又与作者自己白天的不自由形成鲜明的对比。比之于年轻男女的大胆表露,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生活中的表达也不能不受到限制,世俗的因素对人总是有影响的,因此,人的不自由感和苦闷感就产生了。
作者追想《采莲赋》中嬉游的情景,正好说明他异乡漂泊的生命过程不是嬉游,那样的情景离作者太远了,但可以想象的是,远的还有作者的青春,那样的“叶嫩花初”永远不属于自己了。《西洲曲》中所描写的女子对情人的思念之痛别有深意。女子在思念情人,那么谁在思念朱自清?谁是朱自清的所爱?文学的寄托感在这里表现得很明显,他是借“女子”来说话,表现了他对生活之爱的渴求,这正说明他对现实的不满意。朱自清写于1921年的诗《湖上》中有“白衣的平和女神们”,写人们“早被融化了在她们歌喉里”,其诗意与《采莲赋》中描写的情景有些近似。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会体会到世态炎凉,何况朱自清先生处在那样的时代中。所以作者是借古代的作品强化文学的追溯意义,强化自己的生命寻求意识。在这里,先生的思索紧连着爱情,又超越了爱情,生命流逝中的美好在这样的追溯中,对自己处境和生活的思考也在这样的追溯中。
一个人年龄的逐渐增长和人世的沧桑必然会带来对往昔的回味,而回味是需要对象的,《荷塘月色》中的荷塘恰好符合作者的回味心理。作者在这里不是简单地浮现了荷塘,而是再造了荷塘之美。
如果说先生眼中的荷塘是先生心中具体而微的精神故乡,那么江南就是先生大的精神故乡。因为先生心的孤独,这两个故乡便在一瞬间达到了连通,进而达到了融合。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个思想者的精神漫游在含蓄地述说着他的现实处境,述说着他的心理归宿。远游者自从离开故乡,就把自己置于世界的背景上,置于莫测的命运里,空间的距离让他们在心中与故乡拉近,让故乡美好的一切幻化成一只手抚摸孤寂的自己。“我流离转徙,/我流离转徙。”“亲亲的,虽渺渺的,/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回去!回去!”“谁当真将你放在心头呢?/于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莽莽苍苍里,/便留下你独个,/四围都是空气罢了,/四围都是空气罢了!”这是作者在1922年12月写的诗《毁灭》中的句子。此诗标题下的一段文字中说:“六月间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畅游,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对外界影响的思索,对世态的体悟,使他有了孤独感,这也是他要“回去”的原因。
朱自清祖籍浙江绍兴,六岁那年全家搬到扬州,所以他说自己算是扬州人。对于所有人来说,故乡并非一切都美好,但异乡漂泊的道路上,故乡确确实实是一个心灵的依靠。但这样的过程中,现实的家园总是游子灵魂图画里最有说服力的底色,而美好的青春、美好的愿望和美好的感情,又是这底色之上绚烂的颜色。也就是说,故乡的内涵丰富了,现实和精神的图景构成了两重意义的故乡。人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对于像朱自清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在回顾和向往中秉持着美好,现实和精神的家园就这样融合了。只是无边的荷香月色也是“且受用”,江南历史上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历史上的远也意味着现实美好的远,这里包容着多少人生的感慨呀!这里的“我们”是谁?是当时的许多人,也是后来的许多人。
朱自清先生的感叹极富代表性,这就意味着他的这篇作品会引起共鸣。经典作品总要超越那个时代,给读者无尽的寓意。现实中那么多的说不清,让人生的美好像水一样地流走了,留下的是无奈和孤独,是那么多的不平静。这美好的短暂意味着怎样的长久?这美好的回想意味着怎样的面对?朱自清先生留下了这样一面荷塘,留下了他思索的影子,给我们思索的眼睛。我们就这样走进了那个经典的夜晚,与他一起有着雾一样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忧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依然是这篇散文的文眼,它对全文的领起作用不可忽视,它有助于我们走进朱自清先生的心地,走进一个异乡人眼中的精神故乡。其实,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不平静的产物,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哪里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呢?作家一生的心灵悸动,给了我们仰视之中的心灵波澜。
朱自清先生的另一篇写于1922年的散文《背影》追述八年前北上学习的情景。在结尾写到父亲和他的东奔西走,其漂泊感和沧桑感已显现出来,也就是说,在早于《荷塘月色》的《背影》中,那种漂泊感和沧桑感就透露出作者的故园意识。
分析《荷塘月色》的文章很多,对这篇充盈着忧伤诗意的美文的分析一定要立足于文本,并且注意作者的其他作品同这篇作品的联系,这样进行富有见地的分析才有可能。不少文章着眼于《荷塘月色》的时代背景、政治因素的加入,常常掩饰了那些重要的、极具个人化和生活化的内容,不免生拉硬扯。对散文的理解要在抓住文本的前提下,挖掘理解的深度,注意个体的生命表达对于普遍的人生的意义,对于富于诗意的散文更应如此。《荷塘月色》,一个异乡人眼中的精神故乡是永恒的,因为它会吸引无数颗漂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