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华[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作 者:梅华,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在北宋词坛上,柳永的词作无论是艺术上还是内容上都给宋词带来很大的变化。至苏轼、秦观,词在艺术上更臻于完美。但柳永的词,不仅有的涉于猥亵,而且往往铺叙有余而含蓄不足;苏轼的作品,有的写得气势磅礴,有的寓以诗人句法。秦观则与他们不同,他的很多作品都能做到情韵兼致,含蓄蕴藉。在秦观的众多作品中,令后人反复吟唱的还是他那些缠绵清丽的恋情词。这里重点分析秦观的恋情词,本人觉得其恋情词在保留传统恋情词的某些特征外,更主要的是有很多艺术创新,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赞誉的那样:“少游所作艳语,终有品格。”
相对其他词人,秦观的恋情词最大的特征是把原来“花间”、“尊前”的恋情词改造为表现真挚爱情的纯正雅词。其恋情词少了一些香软的脂粉气,多了一些真挚的情感。作者在进行恋情词的创作过程中总是以情为先,饱满感情地抒发了他那深深的思念和眷恋之情,所以有“古之伤心人”之称。
在此之前很多恋情词只是注重对女性容貌、衣着、闺房的描摹,很少关注女性的内心世界,而秦观在写这些女性时,地位是平等的、态度是尊重的、感情是真诚的。有些词人在写恋情词时也关注了女性的内心世界,但很多地方情感表露得过于直白,缺乏一种含蓄蕴藉的美,而秦观的恋情词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以上两种恋情词的缺陷,他的恋情词既有情感真挚的思想内涵,又有含蓄隽永的艺术魅力。作者主要通过塑造一种朦胧优美的意境达到雅化恋情的艺术目的。尤其是写男女两人久别重逢之际,作者在写他们的欢会时不会让读者有猥亵的联想,而更多是一种美的想象。如流传久远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①
这首词通过一则美丽的神话传说,颂扬了高尚纯洁的爱情。词的上阕写双星相会之难,但作者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为他们的这次相会塑造了一个美妙的地点——在那金风玉露之夜,在碧落银河之畔相会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从而也为他们纯洁的爱情蒙上了一层圣洁的面纱。词的下阕写双星分别时的依依不舍,但下阕以一个过渡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承接上下两阕,有一种似断尤连的艺术效果。除此之外,这两句还用一种美化的笔调来处理双星相会的情景,似水的温情,如梦的欢会,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给读者留下美的想象,从而达到雅化恋情的艺术目的。
这种艺术手法在秦观的恋情词中多有体现,作者在写男女双方相会之际都是以一种雅洁的笔调来处理,有的是塑造一种朦胧的意境。如《八六子》:
在写离情的词作中,这是一首杰作。宋末张炎曾以之为典范,说“: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有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乃为绝唱。”(《词源》卷下)这首词写离情能做到情韵兼胜,词的开头突然而发,在你没有做好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突然向你袭来,故清人周济《宋四家词选》称之曰“:神来之笔!”接下来的“青骢”“、红袂”以一种明亮的色调点明离别之意。而下阕中的“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是点化了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首·其一》)。但相较而言,总觉得杜牧的这句话有些浅白,而秦观的“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写两人曾经的欢会,但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优美朦胧的意境,有一种含蓄蕴藉、饶有韵味的美感。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照着他们俩人甜蜜的梦,意境含蓄,给人一种迷离惝恍、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以春风喻柔情,令人感到温暖舒适,比之他在《鹊桥仙》中所说的“柔情似水”,另有一番美感。③
古人创作诗词都十分重视结句,并认为炼好结句甚难。如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结句如撞钟,清音有余。”他强调结句要有含蓄性。而沈德潜在《说诗语》中说:“至收结处,纡徐而来,除其平衍,须作斗健语以止之。”他主张结句要有力。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主张“卒章显其志”,所谓“显其志”就是点明题旨,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所以,作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选择合适的结句。秦观有些恋情词的结句犹妙,最大的特征是以景结情。正如元人沈义父《乐府指谜》中所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如他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最受后人推崇的是他那句“山抹微云”,很多评论家都认为这句话有画境,作者也因此得一“山抹微云君”的雅称。但我觉得这首词除此之外,还妙在词上下阕的结尾处。词上阕的结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清人贺贻孙评此三句云“:余谓此语在隋炀帝诗中,只属平常,入少游词特为妙绝。盖少游之妙,在‘斜阳外’三字见闻空幻。又‘寒鸦’、‘流水’,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少游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诗筏》)这里道出了创作上的一个秘诀,就是说隋炀帝这首诗把两种景分割开来,破碎不成境界。而少游在此添上“斜阳外”三字,把天上的“寒鸦万点”,地上的“流水孤村”,融合成一个布局错落意境完整的图画。④在这一幅错落有致的佳图中包含着作者深深的情思,融情于景,给读者留下广泛的想象空间,也达到了艺术上的含蓄性。
再看词下阕的结句“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在艺术上也属于以景结情。“高楼望断”写作者回首远望送别之人,唯见灯火阑珊。无限伤情,完全渗透在这迷茫的情景之中。“灯火已黄昏”包含着多种情感,诸如作者本来极目高城,神情专注于所恋之人,乍见灯火,不禁感到人已远去;再从灯火阑珊联想到人约黄昏,无缘再见,等等。所有这些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都蕴含在“灯火已黄昏”这一景语中。这篇作品如果与柳永的《雨霖铃》相比,我们更能体会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以景取胜,无限的情感包含在有限的景物之中,让整个作品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魅力。
秦观词一到抒情的高峰,即刻打住,转而写景,以景语收尾。其结句多具有含蓄蕴藉的美。以景结情在秦观的作品中多有体现,如《八六子》写分别后的相思之情,结句“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作者将无法表达、无法排遣的愁绪,拓展到婉转鸣啼的黄鹂,增添了无限的情思。类似的例子还有“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满庭芳·其三》)、“宝帘闲挂小银钩”(《浣溪沙》)、“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南歌子》)”⑤,等等。在作品中以景结句,常常会给读者留下很多想象的空间。结句巧妙的艺术处理会使作品锦上添花,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在那简短的一句话里蕴涵了作者多少情感,作者没有直接说出,而让读者去回味,去想象,体现了作品的凝练性。
总之,秦观的恋情词思想比较健康,情感真挚,绝少有庸俗的色情描写,不像柳永的词那样“词语尘下”,感情直露。无论是评价他的恋情词“自有品格”也好,还是说他是“古之伤心人”也罢,其实都肯定了秦观恋情词在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上的成就。
①(宋)秦观著,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5—56页。
②(宋)秦观著,杨世明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22页。
③④徐培均编著:《秦观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34—42页,第77—79页。
⑤以上作品均选自(宋)秦观著,杨世明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