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天正[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 陕西 宝鸡 721013]
作 者:党天正,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文、小说等。
德国哲学家尼采曾将艺术分为两类,其中一类为奥尼斯式(即酒神式)之艺术,专在自己的感情活动中领略世界之美,如音乐、舞蹈等。因其对客观世界取感情之观照,故常常以炽热的魅力煽动人心①。一般的诗词作品,多近于此类艺术。作为北宋词坛的通俗歌手,柳永的词即以鲜明的抒情色彩为主要特征,且每每通过时间的流程、空间的位移展示个体的生命状态和情感指向,呈现出强烈的时空意识。
所谓时空,即古人所言的“宇宙”也。《淮南子·齐俗训》有云:“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也就是说,古往今来奔流不息、无始无终的时间称作宙,东西南北上下六方无限延伸的空间称为宇。而时间和空间又是相互关联、浑然一体的,它们共同构成了“宇宙”这一概念。文学作品中的时空,主要包括客观存在的物理时空和创作主体思维与情感活动的心理时空两种形态,空间往往和时间相联系,而时间又总是处在一定的空间之中,是物理和心理、客观和主观融合并现的双重时空。美国现代美学家托马斯·门罗有云:“描述艺术作品的结构方式之一,是描述它们的空间和时间的维度。”②柳永词的审美结构、艺术视域、情感动荡,常常借助时空的转换流变加以呈现。
季节的变迁,景物的盛衰,常常引起诗人感情的波动。以四时之交替更迭,表时间之推移流转,抒主体之情怀感兴,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种独特现象。柳词中频频出现的季节代序,正是对这一诗歌传统的承继和认同。柳永的时间意识、节序意识十分明晰而又敏锐,在春、夏、秋、冬四时景物中,尤以对春、秋两季的描绘和展现为最。柳词善于透过不同的时间、节序以及景物的变易,传达个体独特的生命情调和情感体验。陆机《文赋》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亦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以情生,情因物感。春季万物萌动,寒温相代,这是一个生命与感情醒觉的季节;它所唤起的,是活泼喜悦、奋发自信的美好情思。秋日草木凋零,生命衰败,这是一个萧索枯寂、将死将亡的时节;它所引发的,自是一种凄凉伤感之意绪,美人迟暮之悲感。春女伤怀,秋士易感,这是我们民族的两种传统感情,由此铸就了中国古代文学“伤春悲秋”的恒定主题。而柳永的词,则更多地表现出对春的喜悦、倾慕、赏爱和咏赞之情,他极善于把生活中的时空固定成某些特定的视觉印象,借助空间的景物,通过鲜明的视觉形象,诸如黄鹂、蜂蝶、莺燕、芳树、花柳等来展示节序的变化和绚丽缤纷的春情,表现主体生命情感的律动。如《红窗迥》: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花心偏向蜂儿有。莺共燕他拖逗。蜂儿却入,花里藏身。蝴蝶儿,你且退后。
小园春到,柳绿花红,莺燕轻飞,蜂蝶戏春,词人怡然欣然,如花间之蜂蝶,翩跹之莺燕,沉醉于旖旎风光、浓浓春情之中。又如《黄莺儿》: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阳和春日,万物醒觉,幽谷喧闹,黄鹂飞鸣于芳树,游蜂共海燕齐舞。在这明媚春光、如画美景中,跃动着词家对春天的咏赏与礼赞之情,令人意驰神往,爱之无极。其《剔银灯》前阕有云:
何事春工用意。绣画出、万红千翠。艳杏夭桃,垂杨芳草,各斗雨膏烟腻。如斯佳致。早晚是、读书天气。
当春红翠,桃李竞艳,垂杨吐绿,芳草沁香。是造化神工,绣画出这缤纷世界,锦绣乾坤。如此秀美迷人的景致,正可读书习文,吟诗填词,啸咏终日,惬意心境,快意人生。
肃杀秋日,万物衰颓,张扬生命的春花蓦然变成了凝重枯寂的秋碧,生机勃发的山川无奈地披上了荒远清寒的新装。草木零落,春秋代序,柳词也一洗春之放歌的欢快明丽,而代之以秋之萧索悲凉的低吟,呈现出一种清寂冷艳的色调,词情暗淡悲苦,意绪寥落空旷。宋玉《九辩》有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篇中将各种凄凉衰飒的秋景和自身惆怅失意、冷落孤寂的心境融于一处,凄恻哀怨,感人至深,由此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悲秋”主题。柳永的《雪梅香》曰:“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可见,柳词悲秋的范式,是典型的宋玉式的悲秋。诸如:“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玉蝴蝶》)“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竹马子》)“西郊又送秋光。对暮山横翠,衫残叶飘黄。凭高念远,素景楚天,无处不凄凉。”(《临江仙引》)等等对秋的悲吟,在柳词中不胜枚举。不济之仕运,多舛之命途,使柳永比常人加倍地品尝到人生的苦涩、世态的炎凉,荒寂衰残的秋景与其落寞凄楚的心灵契合相映,形诸吟咏,自是一曲曲凄苦悲凉之音。其《木兰花慢》有句:“渐素景衰残,风砧韵响,霜树红疏。云衢。见新雁过,奈佳人自别阻音书,空遣悲秋念远,寸肠万恨萦纡。”而《卜算子》亦曰:“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江枫暗红,汀蕙凋残,砧声入耳,长空过雁,夕阳晚照,似水流年,楚客悲秋念远,对景伤怀,行无归止。凄凉黯然的暮秋景象,益发激惹起他的羁旅穷愁,万恨煎心,百愁伤神,肝肠寸断。词作由对自然物象的审美感知,进而升华为对人生的理性探索,对生命的痛彻体验和无尽忧思,这无疑大大地拓展了词的表现领域,深化了词境。它给词体所带来的革命性的变革,其意义自不可低估。
空间是一定景观、一定情境、一定人物存在与活动的场所。柳永的词,极善构设和描绘不同的空间场景,抒写和呈现个体细微真切的心路历程与情感动荡。柳词中的空间,空域或大或小,幅度或长或短,状态或动或静,视位上下四方。此地情怀,彼方念想,多重空间叠加闪回,两地顾盼交相映现,大大强化了感情表达的力度和强度。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江天暮雨,秋色无际,残阳晚照。空间广袤深远,意境恢宏高旷,主体的思绪亦绵远扩延,充盈流转于天地之间。“当楼”二字把漂泊无依的游子定格在楼头窗前,表明词中所写乃其凭栏远眺之所见所感,这是一种极易触动天涯孤客羁旅愁思的景致。视位或遥望远览,或俯瞰近观,随着主体视野的推摇伸延,由远及近,缓缓地由空域场景过渡到词中人物,而把人物和环境的交点安放在楼头窗口,显然,人物处在通篇画面的中心地位。“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全幅感情的终极指向,在游子登高临远的遥遥空域中一唱点醒。“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一方思归怀人,一方念远盼归,天涯孤旅的单向念想,变成了游子思妇千里对望、万里互念的两地相思,空间叠映,远近对举,彼此闪回,空灵妙巧,洞见胸臆,感情的强度、艺术的张力尽显无遗。结处再拍回自身,融入目前的空间,扣合并申足游子思乡念亲的词旨。又如《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夕阳晚照之时,词人独倚高楼,和软的春风“细细”地吹来,一缕浓浓的“春愁”不禁潜滋暗长。这春愁是从“望极”中滋生兴发的,可见愁绪萌发的特点,是望远而生怀人之情。“黯黯生天际”,这愁思仿佛是由极远的天边而生,广远浩荡,绵渺无寄,令人黯然神伤。从“危楼”而及“天际”,“细细”、“黯黯”的体验,是暗滋潜长的抽丝型情感,也成为空间方位的徐徐位移,由近及远,逐渐浸润着主体的心灵。词人沉浸在愁思之中,感兴却跳入“草色烟光残照里”,草色凄迷,烟光氤氲,夕霭残照,是一种更易牵发、激惹春愁的景象,这是主体心态对客观定势的迎受方式。空间取景的辽阔长远、空旷无际,使词人望远怀人的愁绪随着境地的深远而无限延伸,广远寥廓的山川远景给人以荒寒凄清、孤寂冷落的感受,亦足见词家空虚寂寥、怅然迷惘的心境。
柳词的空间情境,既有高远恢宏的景物铺展,大气包举,场面宏阔,距离幅度极为长远。又有狭小拘促空间的精细描绘,主体视线在有限的空间内流转物象,呈现出一种慵懒窒闷的氛围。大小空间映合相衬,跳跃转换,传达出主体复杂细微的情感意绪。如《佳人醉》之上片:
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正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冷浸书帷梦断,却披衣重起。临轩砌。
俯仰天地,暮雨、微风、云天、月华、银汉鱼贯而出,夜空景象浩邈深邃,空间距离构图广远宏阔,引人奇思遐想。随着视域的位移,空距自远而近,范围由大而小,最终集结于室内书帷,凝聚于楼前玉阶,怀人之思溢出纸面,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词意的隽永,无限与有限、博大与微小的对比映衬,使词境于凄迷朦胧之外,别有一种空灵深远的韵致。《望远行》上片有云:
绣帏睡起。残妆浅,无绪匀红补翠。藻井凝尘,金梯铺藓。寂寞凤楼十二。风絮纷纷,烟芜苒苒,永日画阑,沉吟独倚。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
词中设置的空间环境,由室内帐帏而庭院楼阁,复又楼外南陌,逐步推移展衍,次第扩充伸延,闺中之人的生活天地,如此而已。在这狭小空间内所能捕捉到的自然物象,亦尽是藻井、藓阶、风絮、烟霭之类的纤细朦胧之物。深闺幽闭,环境窒闷,景观清寂,思妇孤居独处的怅伤,怀人念远的意绪,在有限的空间盈溢扩散,漫无际涯,当观之细处,按之幽微。
近人王国维认为:“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夫空间、时间既为吾人直观之形式,物之现于空间皆并立,现于时间者皆相续,故现于空间时间者,皆特别之物也。”③可见,时空作为美的对象,自有其独特的存在形式,主体的审美活动,就是对时空形式和并立相续于不同时空的各类物象的直观。
时间无时不有,空间无处不在。在时空形式的构筑上,柳词或者按照生活的逻辑顺序、时空的推移变换、主体情感的流程依次展开场景,演进事件,链接意象,时间有序,空间徐移;或者打破时间的单向性,切换空间的连贯性,时空意象交错互现,跳跃穿插,回环往复,展现出多层面、多方位的纷繁绚烂的时空状貌。而主体人生的无常感、悲凉感,正是通过词作建构的不同的时空形式鲜明地呈现出来。前者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通篇以离情作为时空叙事的主线。就时间而言,先点出秋天,后推出傍晚,再想到今宵,又遥念经年,时间次第流走,顺序而下。以空间而论,从送别都门的长亭,到执手相看泪眼的船边,从暮霭沉沉的楚天,到晓风残月的江岸,以及好景虚设的远地,或直摄于目下可视空间,或涂抹于来时缥缈之境,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跳转变换。时空交叠并进,景物不断置换,虚实相倚相生。在时空演进变异的背景下建构场景,选择意象,抒写离情。前程的黯淡难测,未来的茫然无着,身世的漂泊凄楚,人生的悲凉无常,命运的难以自持,种种悲切的生命体验,悲欢离合的人生怅叹,尽现于一定时空中的实景虚象,既展示出时空的流动美,又营造出情景交融、虚实并到的空灵美。后者如《浪淘沙》: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起调从现时切入,写梦觉情状,视听并用,时空互映。窗风透泄,寒灯吹息,空阶夜雨,以深秋清寒萧瑟的时空景象,透示了词家孤寂凄苦的客中情怀,蓦然回首,自有“久作天涯客”的无尽伤叹。时间永永,空间遥遥,有负佳人盟约的歉疚愧悔,一时并集。中幅折回昔时,追忆过往的欢会乐情。洞房歌饮,香暖锦衾,巫山云雨,风情万种。主体意识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留恋顾盼于曾经的欢聚与温存。今昔比照,不同的时空,迥异的人生际遇,客子悲秋怀人之感,思归念远之情,于此申足。末片既有今时天长难度、孤馆独处的无奈,更有对来日久别重逢、低帏昵枕、细说相思的渴盼。通篇之情思境遇,呈现出多层面、多维度的时空状貌,今时、向时、来时回环交叠,错杂互陈,虚实相生,曲尽其情。时空的交错变异,关合着主体人生的飘忽不定、变幻无常。聚散离合、流落不偶的生存体验,抚今追昔、悬想未来、念远怀人的情感动荡,最真切地投射出封建士子的生命状态、情感缺失、心灵挣扎和在失意命途中的抗争与追寻,从而赋予作品一种人生的沉重感、变幻感和悲凉感,极大地丰富了宋词的审美意蕴。
①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页。
②[美]托马斯·门罗:《走向科学的美学》,安宗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51页。
③王国维:《静庵文集》,上海书店1996年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