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李继锋++孙芳
摘要:在福柯“异托邦”理论中,通过“疯人船”及其精神错乱的乘客实现了“异托邦”理论的构建,乌托邦的反讽。对福柯来说,“异托邦”与乌托邦相反,表征一种在他者场域存在的真实空间,植根于每一个文化中。“异托邦”具有文化反思与人的解放功能,是比现实更美好、更真实的生活方式。空间的开放、解放和希望是“异托邦”的三个主要特征。它意味着,所有既成的空间在性质上仅具有动态的暂时性意义。由此,在未来的空间问题上,福柯的“异托邦”理论与布洛赫乌托邦哲学殊途同归。
关键词:福柯;异托邦;乌托邦;解放;希望
中图分类号:B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475(2016)05-0044-03
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布洛赫在其乌托邦哲学理论中提出,世界与人具有尚未生成性质,由此人和世界会有足够积极的未来,那是一个带有终末期待的、开放的希望空间。而表面看来,后现代主义哲学的理论与布洛赫乌托邦哲学不同。后现代主义哲学理论家普遍认为千禧年梦想是不必要的,对现实的批判更重要,更值得关注的问题应该是“下一步”的问题,以类似思想倾向自居的有著有《后形而上学希望》的哲学家罗蒂、著有《错误的必要性》的昂格尔,以及写有《疯癫与文明》《词与物》《规训与惩罚》等著作的福柯等人。这些后现代主义思想家认为,传统乌托邦理想不能在乌托邦里实现,也不能用乌托邦方式实现,传统乌托邦的失败是因为它没有找到解放的现实途径。其中,以福柯为代表对传统乌托邦进行的批判最为突出。而笔者以为,在福柯“异托邦”理论中,通过“疯人船”及身处其中的精神错乱的乘客意象分析,福柯固然实现了乌托邦的反讽,他揭示了传统乌托邦的弊端,主张消解乌托邦,但是更重要的,是在未来的空间问题上福柯提供了另一条理论进路,用“异托邦”替代乌托邦。
一、从传统乌托邦意象到“异托邦”场域之“疯人船”
一般地,通过反乌托邦三大名篇英国作家阿道斯·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俄国扎米亚京的《我们》和英国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可以清楚地看到对传统乌托邦弊端的揭示,传统乌托邦有三个特征:空间的封闭性,秩序的完善性和自我循环性。传统乌托邦,要么停留于理论空想,要么走至它的反面——敌乌托邦。福柯之所以拒斥传统乌托邦,正是因为他敏锐地认识到这些特征。通过对“疯人船”(“愚人船”)习俗的剖析,他既揭示出传统乌托邦意象,也阐发出“疯人船”的深刻哲学意蕴:开放与希望的“异托邦”场域。被迫海上漂泊的疯人处于封闭的生存空间;船上的生活内在独立、自足,具有循环性;驱逐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的背井离乡,是为了“净化”城市,为了社会安全,麻疯病人“他们在自己受到的排斥中并透过这种排斥实现自己的拯救”。[1](P.4)虽然“麻疯病消失了,麻疯病人也几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1](P.4)但是这些附着于麻疯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结构却保留下来。“疯人船”习俗表达了传统乌托邦实现乌托邦过程中的两难境地。它为了实现目标,往往采取暴力、压迫的手段,实行近乎强迫的分配方式,传统乌托邦的实现是以压制人性,革除自由为代价的。透过排斥麻疯病人的意义,福柯暗示我们,人们将会“使用惊人相似的排斥方法”去实现乌托邦,只不过,“贫苦流民、罪犯和‘精神错乱者将接替麻疯病人的角色”。[1](P.5)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漂泊的疯人、驱逐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的背井离乡,都没有体现他们对于社会效用或社会安全的全部意义”。[1](P.7)疯人被驱逐而乘上“疯人船”航行,反而实现了乌托邦。“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他被置于里外之间,对于外边是里面,对于里面是外面。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地位。”[1](P.8)“他成了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缚在有无数去向的路口。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当中的不毛之地里,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1](P.8)福柯通过对“疯人船”囚境空间背后自由、开放性的分析,以及船上精神错乱的乘客绝境中所蕴含的无数未知“希望”出路的揭示,提出了“异托邦”概念,建构了“异托邦”理论,并主张用“异托邦”替代“乌托邦”,推出了后现代主义哲学药方。
二、福柯的“异托邦”及其主要原则分析
“异托邦”(Heterotupia)原意是医学中的一个术语,指内脏器官没有生长在正常位置上,而是异位、生长在其他地方;在福柯看来,它是涉及乌托邦的概念,指他处、完全不同的地方。
福柯认为,乌托邦与“异托邦”的相同之处在于二者都指涉特定空间场域。对福柯来说,如果说乌托邦是一个场域,那么“异托邦”就是一个逆场域。乌托邦是指人类社会的完美形式,它是不真实的、虚幻的空间,或者它处于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地方;“异托邦”与乌托邦相反,存在于真实的空间里的某一个地方,植根于每一个文化、每一个文明里面,它或许能被找到,但是即使被找到,它也是独立于所有地方之外的地方。福柯用镜像作譬喻,“这种异托邦,可以是一种镜子的混合的、联合的经验,镜子里面是一个乌托邦,因为它是乌有之乡。在镜子里,我在那里看见不在那里的我自己,在一个表面背后开放的、不真实的虚域里”。[2]这个譬喻告诉我们,乌托邦是一个镜像,是虚幻的;异托邦是真实的。镜子,作为存在的实体可以模拟在真实世界存在的异托邦。人通过镜子,才能审视自身,看到自己所处的周围的空间,即生活世界的样子,进而重新调控、定位自身。由此可以说明,异托邦,尽管它是一个真实的场域,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它处于边缘,需要人们去寻找。
福柯把“异托邦”的特点概括为六点,也称为六个原则:“异托邦”的第一个原则,世界上所有的文化组成了异托邦。它被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作为禁忌性的空间,它与原始社会相关。相对于正常情况,某些会被认知为“具有危险性的生命状态或人生阶段,如青春期、怀孕期等,具有生活的禁忌性或神圣性空间地址”,[2]被称为禁忌性的空间;另一种是他者化的偏差空间,包括精神病院、养老院等。当人的行为被认知为偏差的时候,将籍由社会将其放入偏差空间中,接受规训和矫正。它取代了禁忌性空间。第二个原则,“一个社会,当它的历史展开时,能用一种不同的形式制造真实的异托邦功能,因为一个社会里每一个异托邦都有精确的和决定性的功能,按照文化发生的同步性,同样的异托邦可以有这样一个或另外一个功能”,[2]“异托邦”能够改变单一社会内部的功能。在18世纪,墓地位于城市中心,坐落于教堂旁边,与日常住所隔街相望,是同城市场域紧密相连的地方,人们信仰身体复活、灵魂不朽;到了19世纪,墓地迁往郊区,墓地不再组成城市的神圣和不朽的中心,而是被正常社会他者化为另外一个城市,在那里每一个家庭拥有它的黑暗的长眠之地。第三个原则,异托邦能够将一个单一的真实空间位置并置为几个空间、几个场所,它们彼此互不相容,还可以表现为相互对立的场域。以古波斯空中花园为例,周围四方代表世俗世界,中心的喷泉代表神圣之地,四周植被向中心倾斜,于是花园既是世界的一部分,又是世界总体,内部也代表世俗空间与神圣空间的对立,这就是一种并置空间的异托邦。第四个原则,异托邦常与时间片段相连,为了对称、异时性,它们在可能结束的地方开放。当人到达与他们的传统时间决裂的时候,异托邦开始以全部的力量起作用。例如,墓地实际上是一个更高的异托邦之地,因为,对个体来说,墓地与这个陌生的异时性、生命的丧失一起开始,与人的准来世一起开始,在这里他的永恒命运是分解、消失。第五个原则,异托邦一直预示一种开放和关闭的体系,两者既使他们隔绝又使他们可通透。这个空间内有着与常态化生活轨迹相异的某些特殊功能,并且明显地致力于它的空间疆域的维持。
“异托邦”的第六个原则,也是它的显著特性,它具有与所有遗留下来的空间相关的功能。它在两极的极点之间展开;或者创造一个理想的空间以揭露每一个真实的空间是更为虚幻的、全部人类生活内部被隔开的场所;或者相反,其作用是创造一个他处,另一个真实的空间,它是如此完美无缺,精确安排,从而彰显出现实人所在的空间是如此脏污、建造不良、杂乱无章。这后一个类型不是幻想的乌托邦,而是替换的“异托邦”。这第六个原则中替代的“异托邦”,对现实社会及其空间场域而言,扮演的是一种文化反思的批判功能。它意味着,在其他场域存在着比现在社会更美好的、更真实的生活方式。这实际上把替代的“异托邦”当作文化发展的替换性方案,凭借异类生活场域而对现有主导性生活空间进行文化批判与反思,抵抗现有的主导性秩序空间。由此异托邦产生一种解放功能,使得所有既成的空间在性质上改变,产生动态的暂时性意义。
三、“异托邦”他者空间:开放、解放和希望
通过福柯对“异托邦”特征的描述,可以看出他对“异托邦”的兴趣主要在于,找寻一种非常态的、对立于中心的、处于边缘地带的空间,即他者的空间、他处。福柯的“异托邦”理论确立的现实动力是为了解决现代人的焦虑与危机。他认为,19世纪的危机发生于人对历史的迷恋,对时间的焦虑。20世纪的现代人摆脱了人对历史的迷恋和对时间的焦虑,把今天变成了空间时代,危机根源也更新为对空间的焦虑、不安。而他者的空间,讲的就是我们的外部世界,处在真实空间的异置空间(heterogeneous),它迫使我们自我分裂,生命社会、时间、历史也一起受制约、牵制、侵蚀。这样的空间场域是一种关系的集合,我们应找到对应的关系网络,找到结点确定空间场域的坐标或特性。福柯使用“并置”“同步性”“共时”“既远又近”、“平行并进”“分异离散”来描述今天的真实空间的特性。
福柯从医学中借来“异托邦”这个空间概念是为了在传统乌托邦之上寻找新的构造,寻找出其深层的人文意蕴。归结起来,福柯的“异托邦”具有多重典型特性:空间开放、解放和希望。其关联在于,通过劳动生产中物的积累、人的积累,达到物的空间拓展、人的身体能力空间的拓展,即世界与人的“解放”。福柯主张,历史唯物主义主张,历史是发展的,空间是扩展的。他引用马克思所言,劳动生产包括两种积累方式,一种是资本积累,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3](P.276)物的积累解放并拓展了世界空间;另一种为人的积累,带来的是人的解放问题。福柯的人的解放是在解放人的身体、感觉意义上说的,通过人的积累使人获得自由的身体和全新的感觉。人的身体的解放是对身体能力的发掘和释放;人的感觉的解放,是对人的感觉能力的拓展和提升。他突出强调,只有人性上被压制的解除,才能看到希望,那是以“人的想象的剩余”积累为前提的。这一提法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布洛赫哲学思想中的“乌托邦剩余”以及梦、想象的力量。
福柯再次以 “疯人船”为譬喻,说明“异托邦”开放、解放与希望的这三个突出特性。他把“疯人船”比拟成异托邦,“船是一个漂流的空间碎片,没有一个地方的地方,通过自身存在,自身封闭,同时被放弃到无限的海洋,而且从港口到港口,从航海到航海…它行进着直到人群寻找到他们藏在花园里的最多的珍贵财宝”,[2]“疯人船”的航行不仅是为了我们的文明,从十六世纪直到现在,它发挥着经济发展的伟大工具作用,进行物的空间积累,而且同时为了想象的最大的剩余”,即人的积累。所以福柯说“这只船是最卓越的异托邦。没有船的文明里,梦想枯竭,间谍活动取代了冒险,警察代替了海盗”,[3]没有这只“异托邦”的“疯人船”,就没有了希望与未来。如果说,传统乌托邦仅仅提供了安慰,处在寓言的基本维度中,那么福柯的“异托邦”提供的是在重置的空间实现乌托邦,“异托邦”解开了我们的神话。
通过对福柯“异托邦”理论的审视,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从表面上看,福柯“异托邦”理论注重当下,批判传统乌托邦,但是实际上他用另外一种方式,对“下一步”的关注,开启了未来视阈。“异托邦”理论本质是一种积极的未来观,他更聚焦于“异托邦”场域带来的人与世界的开放、解放与希望。异托邦似真似幻,不在手边,但它是一面真实的镜子,让人们审视自身,不断地调整生活实践,相信人类仍然拥有可信的未来。在朝向未来的空间问题上,他与布洛赫乌托邦哲学可谓是“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代表着另一种理论进路。福柯关于“异托邦”的思想与布洛赫的乌托邦哲学遥相呼应,对当下的时代危机、文化危机具有诊断性意义。
参考文献:
[1]米歇尔·福柯.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M]. 北京:三联书店,1999.
[2]Michel Foucault. Of Other Spaces (1967),Heterotopias. This text, entitled "Des Espace Autres," and published by the French journal Architecture /Mouvement/ Continuité in October, 1984, was the basis of a lecture given by Michel Foucault in March 1967. Although not reviewed for publication by the author and thus not part of the official corpus of his work, the manuscript was released into the public domain for an exhibition in Berlin shortly before Michel Foucault's death.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ay Miskowiec. 文中的 译文是笔者对英文译本的翻译。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 京:人民出版社,1995 .
[责任编辑:秦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