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 燕 (浙江省宁波中学)
美丽的西子湖畔曾留下许多文人墨客的足迹。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非常经典的诗句:“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可见他对杭州西湖的依恋。到了明朝末年,有一天,张岱也来到了西湖,多年以后写下《湖心亭看雪》,收入他的作品集《陶庵梦忆》。作者在西湖边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使其念念不忘的梦呢?当我们追随张岱,开始“寻梦”之旅后,或许会有一份解答。
有人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几人哉!”在一个雪天,张岱来到了西湖。
他所见之景有何特点呢?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大雪封湖,大地一片静谧,使人遍体生寒。“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三个“与”字,展开全景式描写,衬托出水天一色、磅礴浩渺的壮观之美。夜色苍莽之中,作者是不能清晰看到长堤、湖心亭的,于是抓住夜色中雪景的特点,用素雅的白描手法写出湖上的影子,只有淡淡的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一叶小舟、舟中两三粒人影而已。而这些也只是作者的感受罢了。宇宙的空阔与人的渺小构成强烈对比,此所谓景中含情,情景交融。这时,你会自然地联想到:一滴水之于浩瀚的大海,一颗星之于深邃的天空,一座山之于连绵的峰峦,一棵树之于无边的森林……
南宋时的杨万里在一个晴日来游西湖,看到了“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它像是一幅油画,绚丽多彩;张岱笔下的西湖“淡妆”而出,空阔、静寂、悠远脱俗、空灵,这种梦幻般的朦胧意境,怎是一个“奇”字了得!
白天前往西湖可以一览无遗,把美景尽收眼底。张岱为什么会选择晚上独往湖心亭看雪呢?张岱在《明圣二湖》中将西湖和鉴湖、湘湖做过比较,竟将自己痴爱的西湖比作“曲中名妓”,一看似乎唐突,但是细读后,春夏、花朝、晴明时,西湖边上人潮涌动,喧闹嘈杂,这是俗人对西湖的爱;对秋冬、月夕、雨雪时的西湖的爱,方可显出自己的痴情。张岱出行的时间为农历十二月大雪三日后的更定之时,出行方式为撑一小舟,出行地点是湖心亭。在如此寒冷的夜幕中出行看雪,可见爱雪之深和不同凡人的审美情趣。
泛舟湖上,作者已经化为画中一景,在茫茫水天之间,渺小却又是真实地存在着,人与自然在精神上达到了和谐统一。当今诗人卞之琳有诗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张岱在小舟上极眼远眺看风景,不知不觉,成了湖上之风景,真是太有意蕴了。
作者说“独往湖心亭看雪”,可事实上明明还有舟子相随,并不是“独”往,这是否矛盾?“独”不是独自一人之意,它写出了作者与众不同的心态与情趣,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心。舟子进不了作者的内心,舟子对“相公”的行为和心中所想是不理解的,也是不可能理解的,这可以从“喃喃”一语中看出。
雪之美,舟子不懂。那么,雪之爱,同张岱者有何人呢?到了湖心亭上,张岱无意间遇上了一些人。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目前有两种观点,其一是失落之感;其二是知音之乐。
我个人认为后者更佳。他们意外地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是“大喜”“拉余同饮”,热情爽朗,坦荡真诚。“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表现了他们相互之间的赏识。“吾道不孤”,有一种人生难得一知己的感慨。“强饮三大白”的“强饮”,是说本不能饮,但在此时为了不辜负自然的美景,为了不辜负知己的盛情,勉力而为,痛饮三大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问其姓氏,是金陵人。”“金陵”是明朝的旧都,曾是繁华的大都市,此二人却是离开都市,夜游西湖。现在他们与作者一样都是寓居者,而今在严寒中相邀酌酒;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不是对方没有听清问题,答非所问,很有意趣。先喝酒,再问身份,这个回答,是性情之表现,这其中的“雅趣”如此相似。
张岱说过:“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正是这痴,在茫茫的一片雪景之中,两位他乡游子相遇了,虽然仅仅是相遇,而后彼此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是在那寒冷的冬夜带来了一丝温暖和一份惊喜。西湖的奇景更是因西湖人的存在而彰显了它的魅力。
赏读本文,舟子眼中的“痴人”张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自为墓志铭》中说:“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可见,明末清初人张岱年轻时候的兴趣爱好极为广泛,但明亡后不仕,却入山著书以终。
为什么明亡后不仕,还归隐山中?两部著作为何都用上了一个“梦”字?这是巧合还是有某种意蕴的?1.《〈西湖梦寻〉自序》有言:“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2.明亡以后,张岱曾参加过抗清斗争,后避居山中。生活异常艰苦,“风雨凄然,午炊不继”,但他发誓不向清廷妥协,晚年作《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等。3.《陶庵梦忆序》载:“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通过上述资料可以料想,作者写本文的时候已是在明亡以后。当提笔写下“崇祯”“金陵”时,他是什么心情?湖心亭看雪的时间是1632年,其时作者35岁,大明朝还在。50多岁之时,已经身处清代,站在两个王朝交接点上的张岱,作为一个明朝遗民,“国已破而山河在”,往事如梦般恬静美好,却是过眼云烟。湖心亭看雪这幕场景被明亡之后处在流离穷苦之境的张岱回忆起来,似乎只沉淀下了美丽的印象。西湖的雪夜,故明的繁盛,往昔的雅韵,在巨变的清初只留下清冷的背影,让他在回首中咀嚼回味……这位前朝痴人用回忆的方法,通过时光的隧道,返观前朝旧事。
今天我们在跟随张岱的笔触追寻那个梦时,不仅能感受到梦的迷离和朦胧、喜悦和惬意,更能感受到他写完末句,回视现实,梦醒时分的那种沉重苍凉的失落。
当我们回首再看“独往湖心亭看雪”,一个“独”字让我们看到张岱的特立独行、独具慧眼和独特情趣。这个“独”字何尝不是表达了明亡后作者内心深处漂泊无根的孤独、茫然无奈的伤感和遗世独立的高洁情怀?现在我们知道,张岱看似“梦”在西湖,实则“梦”在往昔,“梦”在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