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敏
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为我们展现了冬日里银装素裹下的西湖美景。雪后的西湖,清冷之余,给张岱提供了特立独行、彰显个性的场所,于是有了“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文。作为明朝遗民,张岱的故国之思在文中有所流露,如雪夜亭中遇金陵人,强饮三大白等等率性的行为,笔者认为其故国之思倒不是出自对大明王朝的多么眷念,而是格外留恋于自己的家庭成长氛围,留恋于过去恣意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其故国之思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
其一,对自身成长过程中饱含渊博学识、浓郁文艺氛围的生活环境的眷念。
张岱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其曾祖为状元,祖父为进士,自其高祖以来,家中长辈均为高官,且均为饱学之儒;祖孙几代均能诗善文,且著作颇丰。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良好的家世熏陶,家学的渊源,让张岱自小就饱读诗书,才思敏捷,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被舅父夸为“今之江淹”。张岱32岁那年起就用家藏资料编写记传体的明史,这一切都源于渊博的家学。
张家亦是文艺之家,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浓郁的文艺氛围,让张岱不仅精通琴艺,而且对戏曲、文艺的鉴赏水平极高。而其仲叔联芳,于绘画方面精通,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年少的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品评,充分展现了其在金石界的行家地位。
如此一个自小生活环境优越,兼饱读诗书,文艺鉴赏水平奇高的张岱,在饱受国家灭亡,家族沦落,颠沛流离的生活之余,怎能不对自己过去的身世产生缅怀,对曾经优渥的家族生活无比眷念呢?
其二,对自己曾经洒脱恣意、纵情脱俗、率性而为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的怀念。
张岱的青年时期,正是文人士子思想叛逆的时期,这使他的生活方式备受影响。伴随着明中后期的宦官擅权、佞臣当道、贤能忠直之士或被贬、或遭戮的各种政治腐败现象,在以文人士子为代表的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程朱理学、叛传统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种思潮的推动,让文人士子在对社会不满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等文人生活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家族来往较多的文人士子们,如徐渭、黄汝亨等,他们的避世玩世甚至于傲世愤世的生活态度,对年少的张岱影响深远。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人文氛围,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也使得张岱自明亡之后,仍留恋于这样的洒脱恣意,清高脱俗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在其《自为墓志铭》中得以充分说明——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如此多的“好”字,将张岱年少时的恣意放纵刻画得淋漓尽致。
也因此,大雪三日,本是极寒天气,“湖中人鸟声俱绝”,而张岱却反其道而行,“独往湖心亭看雪”,这一特立独行的举动,则不难理解了。至于初遇同为观雪者的金陵客商,不问究竟,竟强饮三大白而别。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其率真洒脱个性的再次展露,却又何尝不是其遗世独立,率性脱俗,对过去纵情恣意的生活方式的一种怀念呢?
其三,对明文化的认同感、归属感,对女真民族野蛮南侵的排斥。
张岱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他的小品文中,便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天空、云层、远山、湖水之间融为一体,白茫茫一片,显得如此苍茫辽阔。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坎坷,又在抗争未果的情况下,张岱深切感受到自身的渺茫与无力,写出了“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样的感慨。浩大的天地之中,人、物、事何其渺小,何其微乎其微,不禁让我们顿生“寄蚍蜉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这里是在写景,又不止于写景,我们从这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难感受到作者那种人生天地间茫茫,而自身如“沧海一粟”的深沉感慨。
张岱对明文化的归属感,让他对女真民族的野蛮南侵倍感厌恶。顺治三年(1645)张岱为躲避清兵入山,仅携带数箧书籍而行。而祖宅所存大量书籍为清兵损毁,40年所积文物,荡然无存。这让张岱对清兵的野蛮愤愤不已,对于异族统治下的官场自然也不抱任何希望。秉承明朝文人士子们的高雅脱俗的文化生活理念,张岱压根儿不愿苟且做官,在慨叹生不逢时的同时,披发入山,归隐山林,著书立说。作为明朝的遗民,张岱如此极端的做法,又何尝不是对女真入侵时野蛮行为的一种无声反抗呢?
如此一个率性清高的、洒脱恣意的明末文人,毕生追求高雅脱俗,休闲遣兴的生活意趣和品味,在面对国家灭亡,家族衰败,家财尽失的人生困境,并没有完全颓废,而是选择了避世归隐,纵情山水,著书而终,这又何尝不是其对故国的一种追思,对过去生活种种的难以忘怀?《湖心亭看雪》一文中舟子的喃喃之语中的“痴”字,又何尝不是对张岱怀旧过去的另一种点评?
以上种种观点,均为作者的一点浅见,若有不足之处,敬请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