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自泉
《杞人忧天》节选自《列子·天瑞》。《列子》相传为战国时代列御寇所作。列御寇生活于东周威烈王时期,与郑穆公同时代,迟于孔子,早于庄子,郑国圃田(今河南郑州市)人。是古帝王列山氏之后,先秦天下十豪之一。他是上承老子下启庄子的道家代表人物之一,是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终生致力于道德学问,曾师从关尹子、壶丘子、老商氏、支伯高子等。隐居郑国四十年,不求名利,清静修道。列子才颖逸而性冲澹,曲弥高而思寂寞。他在哲学、文学、科技、养生、乐曲、宗教等方面的学说对中国人思想影响非常深远。在先秦诸子中对生命表现出最达观、最磊落的就是列子。他主张循名责实,无为而治,以此创立了先秦哲学学派――贵虚学派(列子学)。(材料来自网络)《天瑞》篇则是列子对天地宇宙、生死、人性等问题进行探索、思考后所得出的一些主张。《杞人忧天》在一定程度上就表现了列子豁达的生命观。他认为天地是否毁坏,是我们所不知道的,那么我们就不必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心上以自扰。而课文所选内容是整个故事的上半截,主要写了忧天者和“晓之者”对天地的不同认识及前后的内心活动,以此表达多种寓意,并为下文列子发表自己的主张作铺垫。
那么《杞人忧天》到底有什么魅力,能盛传几千年而不衰呢?
魅力一:思路清晰,条理井然
全文紧紧围绕开头“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一句的“忧”字展开情节。第一段主要描述了杞国人忧虑的对象――天地崩坠,自己无处藏身;忧虑的结果――“废寝食”。此可谓之“启忧”。接着插入一个“晓之者”主动去劝解。他采用分类思维,分别对天坠地坏问题进行解释,并劝慰忧者不必担忧。此可谓之“解忧”。这也是文章的主体部分。最后交代事情的结果,忧者和“晓之者”皆大喜。此可谓之“舍(释)忧”。选文虽只是作为全文的一个铺垫存在,但不失结构的完整性,有头有尾,躯干饱满,因此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
魅力二:文章内涵丰富,寓意多元
选文虽只刻画了两个人物形象,但因其对话内容的特殊性――在科技等生产力极不发达的时代来讨论天地崩坠问题,且时时闪耀着唯物辩证的光芒,这就使得故事的客观内涵突破了作者编故事时的本意,加上社会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都会给故事增添新的理解角度,因而使故事的寓意呈现出多元色彩。
寓意一:讽刺那些不必要的担忧。也许这是作者编写此故事的本意。作者先是借“晓之者”之口,分析天地的成因:天是气体聚积而成的,地是土块聚积而成的。以此为前提,接着再分析我们人类的身边到处都充斥着气体和土块,意即不必到崩坠,我们已经与它们亲密接触了。最后以每个人都具有的亲身体验阐明,天地是不会崩坠的。即便像日月星宿这些“气中之有光耀者”崩坠下来,因为前提是“气”,也不会伤害人的。分析完后,分别用两个反问句得出结论:不必担忧天地会崩坠。说完“晓之者”的观点,作者又特意引入楚国人长庐子有关天地终归会毁坏、人是需要担忧的观点,来与“晓之者”作对比,以此强调自己的看法:“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容心哉?”这也难怪《列子》面世后,绝大多数读者都这么解读此寓言的寓意,以至逐渐沉淀为当今词典的解释:“比喻不必要的担忧。”(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
寓意二:对某种情形的担忧往往来自对忧虑对象的无知和疑惑。杞人为什么会担忧天地崩坠,而导致身无所寄?究其因,是他对天地的认识不足,天地在他心中简直是个大疑团。从他与“晓之者”的第一段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天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当“晓之者”向他解释了天的成因、自身犹在天中以及亲身体验后,他马上用了一个“果”字,对上述解释既表认同又表肯定。这种认同并不全因听了解释而产生的,而是他的认知世界中本就具备的,只是模糊一点而已,现经人阐明,突然变得明朗清晰起来而已。但对日月星宿的认知却是一片空白,所以他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日月星宿,不当坠耶?”在杞人的认知世界中,“天”与日月星宿不属于同一类东西,“天”是“积气”而成的,属于气体,而日月星宿则是固体的,重量很大,“天”这种气体是抵挡不住它们的,所以它们是会“坠”的。但当“晓之者”作进一步解释“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之后,杞人便不再发问了,表示对“天”坠的担忧从心中已解除了。于是转入对“地坏”的疑问。直到听了“晓之者”对地的相应解释后,杞人就由“废寝食”的“忧”,改变为“舍然大喜”。这种“大喜”是因“舍然”引发的,可见此时杞人对天地已经没有任何疑惑,故而完全放下心而大喜。
人类的担忧和恐惧,很大一部分因素是来自于对认知对象的疑惑和无知,杞人对“天地崩坠”的担忧,就像人类对鬼神的疑虑和惧怕一样。一旦自己认为认识清楚了,那疑惑和担忧也就彻底消除了。但这并不等于真的彻底弄清了原来的认知对象。
寓意三:讽刺那些总自以为是,总喜欢仅凭一丁点微不足道甚至错误的认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高高在、无所不知的狂妄自大者。我们这世上,自古至今存在着很多貌似先知实则大惑者,“晓之者”就是其中之一。
从出场看,“晓之者”就是一个“积惑弥深”(杨伯峻《列子集释》)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他为别人的担忧而担忧,表面看,似乎是一个思想高尚者,其实不然。试想,世上芸芸众生,谁没有担忧的东西?你为每一个人的担忧而担忧,忧得过来吗?退一万步说,即便忧得过来,你都有能力一一加以解决吗?担忧愈多者其疑惑也愈深,那你怎么去劝解别人?显然这是个不自量力者。“因往晓之”,一个“因”字配合一个“晓”字,更透露了此人的自负。他认为自己对天地的方方面面都了然于胸,完全有能力为杞人解忧,故踌躇满志不请自往。也许一路上他还在心里暗笑:这个杞人也真是的,活了这么久,竟连这点认知都没有,还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呢!
再从他对天地现象的解释看,“晓之者”实是一个大惑者。按当今最新的观察所得,宇宙空间充塞着种种天体和暗物质。这些东西有气体的,更多是固体的,还有微粒形态的。这些微粒形态的暗物质究竟是什么东西,目前科技还无法知晓。此外人们还推测除了我们生存的这个宇宙外,可能还存在平行宇宙,也许还不止两个。而“晓之者”在两千多年以前却以不可否认的、高人一等的口气说:“天,积气耳。”意即天是由气体聚积而成的,最后的“耳”字还暗藏了潜台词:竟连这么丁点道理都不懂!仅四个字,一个狂妄自大的形象便凸现在读者眼前。这个“晓之者”所认识的“天”至多局限于地球的近地面部分。从这个角度说,“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是讲得通的,问题是他却把地球的近地面部分当作整个宇宙了。此外,连现在的小学生都知道的日月星宿既不是地球也不等于“天”的道理,他却糊涂得把它们混为一谈。不仅如此,他还把固体的月亮也当作气体的,也根本分不清太阳、星星与月亮的发光相异的原理。在他的认知中,它们都是一样的。惑乎?
其实《尚书》《春秋》《左传》等古籍中,已经有了日食、月食、彗星出没、流星雨、地震、洪水泛滥等记载,如果“晓之者”不浅尝辄止,不狂妄自大,而去认真阅读、细心观察研究的话,虽然不可能达到当今人类对宇宙的认识水准,但至少不会把太阳和月亮等同为气体聚积而成,也不会说出“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这么荒唐的话。地震、洪水泛滥、泥石流不都是地坏而伤人的么?显然,他的疑惑是源于他不肯读书,又不肯苦钻。
结尾则更具讽刺意味。杞人听到了天地不会坠坏的解释后,也不去辨其真伪,盲目地相信,于是消除了忧虑,显得非常高兴。“晓之者”则凭着似是而非的解释,看到杞人消除了忧虑大喜,于是也消除了对杞人的担忧而大喜。其实,杞人是否真的明白天地的有关规律,他是根本不知道的;杞人是否真的消除了忧虑,明天会不会反复,他也是不知道的。故晋人张湛读到此处注曰:“此二人一以必破为忧,一以必全为喜。此未知所以为喜忧也,而互相慰喻,使自解释,固未免于大惑也。”杞人本来就惑,没什么可怪;“晓之者”以惑为知,未免荒唐可笑。
此外,我们还可从作者对两人对话的处理可以发现,“晓之者”是个自吹自擂的家伙。杞人在文中只说了两句话,共16个字。“晓之者”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且三句话中,两句是用反问结尾的。作者为什么这样安排?一是杞人是忧者,忧者本惑,说很多话显然不合适。二是“晓之者”是劝喻者,按情理应该多说,问题是他的解说与事实并不相符。三是用反问结尾,可以加强劝喻语气,更可以体现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整个对话过程作者都由“晓之者”控制着话语权,以此突出他的狂妄自大。
寓意四:不必要的担忧,有时恰恰是激励人们进一步探索的动力。对天地的探索,在中国几乎是与文明进程同步的。仓颉造“日”字,在一个圆圈内画一个点来代表;尧派羲、和观察天象,制定历法;《易》用三条横线和三条中断线分别代表天和地;阴阳、五行、八风、……到达列子,已初具成果,但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
第一,行文思路――“启忧”、“解忧”、“舍(释)忧”的安排就体现了对天地的探索过程。杞人之所以担忧天地会崩坠,而导致身躯无处寄藏,是因为他对天地的成因、特点等都不太了解。于是引出“晓之者”来解忧,他对天地的一番解释,其实代表了列子时代一般人对天地的探索认知水平。这种认识虽然不怎么科学,但比起杞人来要进步许多。
第二,“晓之者”对天地的解释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古人还没有制造出放大镜和望远镜,他们把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统称为“气”,身体周围能供人呼吸的是气,蓝蓝高旷的天空也充满了气,所以说“天,积气耳,亡处亡气”,并由此推断“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现代科学证明,弥漫于我们周围供人呼吸的是确实是空气,地球被大气包裹着,像太阳一样的恒星是由气体构成的。“晓之者”的不足,只不过是把认识到的东西扩大化罢了。他对地的解释,更是符合当时最先进的天地学说――天圆地方说。“地,积块耳,充塞四虚。”“四虚”即四方。他认为地是方形的,而不是圆形的。《尚书·尧典》在开头部分叙述了尧在平定天下后,就“分命羲仲……申命羲叔……分命和仲……申命和叔……”分别到东南西北四方去“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这是较早的“地方说”记载。另外,比列子早一百来年的曾参也说:“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揜也。”(《大戴礼》)“晓之者”是不是儒家人物,我们已无从考证,但列御寇把他当铺垫与反衬者,来引出自己的看法,显然是有深意的――我列御寇有自己更进步的探索结果。
第三,“晓之者”对天地的解释中所透露出的辩证的光芒,说明他并不固执己见,也不停留在已有的认知水平上,而是敢于去否定,敢于探索创新。他在解释“日月星宿,不当坠耶”时,先根据天是气体聚积而成的理论,肯定日月星宿也是由气体聚积而成,且会发光这一特殊性。但他既没有顺着“由气体形成的东西是不会崩坠”这一定式,肯定它们是不会崩坠的;也没有就此打住;相反,他作出了大胆的假设,“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为什么也不能伤害到人呢?因为前提条件:日月星宿是气体。也就是说,他的头脑中似乎突然闪过一个新的想法:气体也可能会崩坠!这就是他在答辩中产生的全新的想法!与以往“气体不会崩坠”的通常认识截然相反。因此他用了一个假设关联词“只使”,表明自己刚想到,还没有仔细的观察和认真的验证过。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思想僵化、因循守旧,而是勇敢大胆地进行着探索。这也是他在这个活动中产生的新惑。
魅力三:文章刻画人物形象的手法多样而贴切
除了上文提到的中间部分的对话设计富有特色(将先惑者与貌似先知实则大惑者两个形象加以对比,让前者寡言、后者控制着话语权)外,作者又紧扣文章中心事件,在开头和结尾让担忧和释忧“大喜”两种心理形成极大的反差和强烈的对比,以加强故事的讽刺意味。此外,作者还有意不安排两个人物的具体姓名,即两人均无姓无名。这样来表述,实际是在暗示读者:在当时,他们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和普遍性,而不是某个人的特殊现象。也就是说,故事的寓意带有普遍性。同时也为突出下文列子的观点作反衬。
总之,本文在先秦散文中不失为一篇文质兼美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