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治勇
现有对《藤野先生》的解读文章,大多以先入为主的观念探讨此文的思想价值为主,而依从并沿着文字的路径步入其思想殿堂的研究却不多。比如关于“清国留学生”辫子的研究,有关资料都认为这是“民族压迫和封建统治”的象征:颜雄在《〈藤野先生〉三题》中写到:“……看到的是一群胸无救国之志、反以标志着民族压迫和封建统治的‘辫子为荣、浑浑噩噩的‘大清牌纨绔子弟的丑恶表演……”;邱文治在《〈藤野先生〉析疑》认为:“他们白天迷恋樱花,并把象征种族压迫的辫子弄成各种花样,不以为丑,反以为美……”如此种种,都认为“辫子”承载着深刻的象征意义。倘若客观地分析,辫子承载着“民族压迫”的见解是难以立足的。其一,从清朝于1645年颁布“剃发令”到1902年鲁迅留学日本,其间已相隔257年,经历漫长的历史文化浸染,清朝剃发的文化已然渗入到汉人的思想与血液中,汉人对于剃发,正如石墨分子的扩散,必然从最初的反抗到自然接受。这也是事实。其二,“清国留学生”是清国所派,其所派之人必然是忠于清国,认同清国的统治,他们已经从心底接受了清国,乐意留辫子,又何来“民族压迫”可言?压迫与否,关键看一个人是否从心底接受,倘若乐意,又何来“压迫”之感?
思想离不开文字构建。文字是躯体,思想是灵魂,离开了躯体,魂归何处?纵观《朝花夕拾》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等篇目可以发现:《朝花夕拾》其实是鲁迅那段人生经历的一次记录,藤野先生是鲁迅在特定的时光里相遇的一个人物,他想通过写作《藤》文来写藤野先生,也来回顾自己在日本留学的那段时光,那段心路历程。明白这一点就可以初步破解《藤》文中那莫名其妙的开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因为它是延续了《琐记》里“我”的经历和心路的。
本文就沿着文字铺就的路径,抓住关键词句去解读《藤野先生》,以揭示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的情感历程。
一、东京之情:愤怒、失望、厌恶
关键词句:东京也无非是这样。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文章劈头就来这么一句,显得有点毫无来由。虽然放在整部《朝花夕拾》中观望,此句与前一篇的《琐记》所叙之事相承。但《藤》作为独立的这一篇,这个句子在一开始就以“无理”的姿态宣告了鲁迅“别样”的愤怒、失望与厌恶之情。
“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但”字前写樱花之美,“但”字后写赏花之人。按理说,樱花之美需要人来观赏,一前一后,相互承接,再妥帖不过了。可是鲁迅在本和谐的句子间放上了一个“但”,使平地陡起波澜,桥梁瞬间断裂,如骨鲠在喉,极为不妥,似乎“清国留学生”不该来赏樱花。可细品之,方觉“但”字之妙,不觉味从中来,越嚼越浓。
味道之一:“耸起”的“富士山”
富士山是日本的“圣山”,“玉扇倒悬东南海”“富士白雪映朝霞”更道出其风光无限。听惯了山峰耸起,孤塔耸起……但当“耸起”这么一个意味着崇高壮观的美学词语冠之于人之头上时——“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就不得不令人惊骇了。一个人的头上顶着富士山!头之小与山之宽、山之高以及山之重形成鲜明的反差,作者特意将渺小与强大、微弱与壮观生拉硬扯于一处,描摹出“蚍蜉撼大树”之姿,产生了强烈的滑稽感。
味道之二:“油光可鉴”“小姑娘的发髻”“扭几扭”
一群留学生将头发抹上油,而且抹得如同镜子一样锃亮发光,都可以当镜子照了。这是不是很令人怀疑他们留学的目的?是不是很令人怀疑他们的心思?他们抹就抹了,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出去玩时打扮一下尚且情有可原。而一群成年男人不仅抹了油,而且把自己的发型弄成小姑娘的发髻,致使男人的阳刚之气尽丧,就不免非男非女,弄巧成拙了。可他们反以丑为美,还要“扭几扭”,竟到了不知这世界还有“无耻”二字的地步了。鲁迅采用递进式的组合,从“油光可鉴”到“小姑娘的发髻”再到“扭几扭”,从形象到动作,从表层至魂灵,将“清国留学生”的丑态鞭辟入里地揭露了出来。
真是不着一字,极尽丑态。
味道之三:“实在是标致极了。”
可是对于“清国留学生”的丑态,鲁迅并未说“可恶”,却以“标致”形容之,正话反说,美丑倒置,意味深长,产生了强大的悬殊感,将内心的厌恶倾泻而出,让读者在目瞪口呆之后会心一笑,极富幽默感,极尽嘲讽之能事。
为了将嘲讽进行到底,鲁迅在“标致”前加上“实在”,在“标致”后加上“极了”。如此一来,原本寻常的“标致”有了一种视觉的动感,由静态变为动态,其前后都充斥着一股力量,“实在”向左拉,“极了”向右拉,于是“标致”就左右开张,充满了强大的张力,将“丑陋”无限放大,将厌恶之情无限扩大,每一个词语都从心底爆发,对清国留学生的厌恶之情喷吐而出。更为奇妙的是在如此极具情感爆发力的句子结尾,鲁迅并未用常见的感叹号,竟画了句号,这就让整个句子的情感张弛有度,收放自如,让前面高涨的情感悄然落下,形成情感的起落之美。
读这个句子,我们似乎可以看见鲁迅那嘴角微微扬起,头儿一摇,连着说出“实在是”,既而微微一顿,将“标”字声音延长,在“致”字上迅速收音,将“极”字拉长,在“了”字上以轻声短音收尾,将这浓重的厌恶与鄙视之情如灰尘一样轻轻弹出。
这三道“味”从形到情,鞭辟入里地道出了清国留学生的无聊、滑稽、荒唐、可笑之形神,抒发了鲁迅对之深恶痛疾之情。如此之留学生,又怎配赏如此烂漫之樱花呢?他们在樱花树下游荡,就如同一堆堆牛粪粘贴在花丛中,浊臭难掩,怀着一腔学医救国之心的鲁迅又怎能不与之格格不入呢?至此,那个看似骨鲠在喉的“但”字,是不是闪耀着鲁迅痛快淋漓的厌恶、失望之情?
如果说,赏樱花时的留学生装扮是外在装束不合时宜,那么中国留学生会馆“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的跳舞之声则揭示了“清国留学生”的骨子里的不学无术、乌烟瘴气的无聊与苍白。他们不是偶尔消遣,而是“常不免”如此。他们忘记了家国之耻,忘记了留学初衷,忘记了自身职责,乃行尸走肉而已。
这怎不令一腔热血,满怀壮志的鲁迅不痛心疾首呢?
于是开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这毫无来由的句子就不再毫无来由了。“也无非是这样”通过“也”“无非”“这样”三词重重叠加,情感不断加强,直线上升,蕴藏着鲁迅那失望、痛苦、愤怒、厌恶的复杂而沉重的心情。鲁迅以“看似无理”的笔墨,宣告了他异国游学之路的沉重起点。
二、仙台之情一:乡愁、颓唐、失落
关键词:日暮里、水户
当鲁迅在东京饱受失望的痛苦时,他将目标定在了仙台。在第四自然段写从东京到仙台的旅途的文字中,日暮里、水户两个地点值得重点关注。对于“日暮里”,鲁迅说“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这看似轻轻一抹,实则举重若轻,道出了镌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情感密码,情到深处自无言,它早已经和生命融为一体,“不思量,自难忘。”因为“日暮里”三字有着太浓太浓的乡愁情节。“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身处异国他乡,又远隔重洋的鲁迅面对着千里烟波,他能不心生乡愁吗?能不把崔颢的《黄鹤楼》在心头多次背诵吗?“日暮里”三字更有着太浓太浓的颓丧之感,日薄西山、日暮途穷因之而不断回响,身为积贫积弱的国家子民,心绪又怎能不颓丧感伤呢?而“水户”则是他的浙江老乡客死的地方。这会让他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渺茫的前途:学医,真的能实现救国救民吗?面对“洛阳边”的家国,面对渺茫的前途,又怎能不产生“山重水复疑无路”的颓唐与失落呢?
三、仙台之情二:无奈、辛酸、苦涩
关键词:优待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以往的研究资料很少涉及对这一段的探究。本段主要写“我”在仙台所受的“优待”,文字看似极为细腻和繁琐,“赘语”颇多。若按照普通的叙述,删除为:
我到仙台颇受了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
可以使得文段更简洁。如此,既可与上文来仙台的内容相承,又可与下文与藤野先生相见相衔接。可谓天衣无缝。那么鲁迅为何要写这么多的“赘语”?其目的何在?细读文句,透过言语形式探究内容情感,其中的奥秘就会一点点闪烁而出。下面围绕“优待”一词探究其背后的密码。
(一)“优待”之因: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
从段意来看,“优待”是整段文字的中心词。这本是一个褒义词,是一个能够承受“优待”的人应该高兴的并对施与“优待”之人抱以感谢或感激之情的词。但是在文中我们却看不到半点感谢或感激,反而充斥着一腔无奈、辛酸和苦涩。
鲁迅将自己“优待”的原因设定为“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大概”是一个猜测的词语,体现的是鲁迅站在“我”的立场猜测日本人待客热情的原因——“物以稀为贵”。注意,这是“我”的猜测,并不是日本人的看法。也就是说是“我”在潜意识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比作了一个物,这是一个降格的类比。这种类比十分特别。“物”在鲁迅的笔下一般不怎么好。鲁迅曾在《阿长与〈山海经〉》里写长妈妈的睡姿时用了“摆成一个‘大字”来形容,体现了自己对阿长的讨厌;曾在小说《祝福》里写祥林嫂时用“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来体现祥林嫂的麻木。而在这里,鲁迅却将自己比作了一个“物”。“物”就“物”吧,倘若是价值千金的宝物,抑或拿破仑时代的白银,那这个“物”也还是不错的。但这还只是第一步。鲁迅接着用更尖锐形象的笔墨对“物以稀为贵”作了描写:
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
他将别人对他的“优待”看成了白菜被称为“胶菜”、芦荟被称为“龙舌兰”般的“物以稀为贵”。简而言之:“我”的受优待和白菜被称为“胶菜”、芦荟被称为“龙舌兰”是同等的。“我”就是白菜和芦荟。原来所谓的“物以稀为贵”的“物”不是珍宝,只是一种供人食用的菜而已。而“便”和“一……就……且……”等关联词的运用使动作颇具画面感,极写“优待”之隆重与庄严,如此隆重与庄严的词语与“菜”搭配之时,便产生出了强烈的滑稽感,结合这种滑稽感,“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的“也颇”二字就将本意为“热情”的“优待”转向了另一层面的怜悯与哀怜,将受“优待”时本应有的感激、高兴和愉悦的情感转向了辛酸与无奈:“我在他们心中只是一物而已!”从“人”到“物”,再从“物”到“菜”,鲁迅不断地用语言构建起冷冷的幽默,看似淡淡一抹,轻轻一笔,实则举重若轻,在自嘲的语言里充满了无奈与辛酸。而这种笔墨,也激活了读者的心绪:从认为“物以稀为贵”之“物”乃宝物到明白这“物”仅仅是一种菜而已,经历着情感的起伏,也为鲁迅这极度幽默的语言而发笑,但在笑过之后,内心却觉十分沉重,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和辛酸。什么样的人才会把自己与“物”相比,而且这个物还只是“菜”?
如此,鲁迅运用类比与冷幽默,不断地强化了自己作为弱国之民的无奈、辛酸和苦涩的心理。
(二)“优待”之行:“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
学校不收学费,那确实是好事。但“还为我的食宿操心”里就大有文章了。
先看看“我”的住宿环境:
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
监狱旁,冬天,多蚊。这样的环境确实不怎么好。但这段文字的精妙在于鲁迅的语言选择,它将这个恶劣的环境变得楚楚动人,令人忍俊不禁。
“后来”二字其味无穷,能引发出我们奇妙的想象,颇具画面感与故事性,将我们生活中储存的记忆都激活了过来,让我们禁不住去想鲁迅在这一晚是如何地转转反侧,坐卧难安。
“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这三句话极有趣味。如果单考虑语言的对称,完全可以将“用被盖了全身”多加一个“子”变成“用被子盖了全身”。因为“用被子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不仅有形式的美感,而且朗读节奏也不坏,更关键的是更符合平常的表达方式了(“被子”一般以双音节形式出现的),但文章却没有这样。细读“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我们发现这三句话的字数呈“6-7-8”的逐步递增,它在字数增加的同时,也将人物内心不安的情绪逐步递升:“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虽然同为三个节奏,但“用衣服”在朗读的时长上要比前一句的“用被”更强,这样朗读时的音韵就会多一层变化,情感就会上升一个层次,而“只留两个鼻孔出气”的“两个鼻孔”又比“用被”和“用衣服”来得更有音韵感和层次感,这样,朗读时三句话的情感就呈现递进状态,那种难安的心绪也就不断地加强了。当前面的难安到达极点的时候,鲁迅笔锋一转:“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以一种喜出望外、沾沾自喜的心绪收笔,看似欢喜非常,但这背后流露的又是多少的无奈与感伤:睡觉如同战斗啊!
接着鲁迅写一位先生对他的“照顾”。这里也很有意思。按理说,住宿环境如此糟糕,那么请“我”搬家的理由应该是蚊子多,不能安心睡觉才是,可是鲁迅写这位先生要他换地方的理由竟然是客店“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但恰恰是这家客店的饭食“我”觉得“也不坏。”如此一来,搬家的理由就显得有点荒唐了,这是一。如果“一位先生”真替“我”考虑,那也应该先替“我”找好地方才对,可是“我”“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可见他并没有替我“找”,只是动动嘴巴而已,而且是“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鲁迅借用重复之手法,写其说的次数之多,说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不换地方了,“好意难却”,所以才别寻他处。在这重复语言的背后,我们体会不到鲁迅对“一位先生”的感激之情,倒颇有点被逼搬家的无奈了。而且“我”搬家后吃得更糟糕了:从“饭食还不坏”退到了“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也就是说,搬了不如不搬,这是二。
以上是鲁迅文字写到的,但我们细读文本会发现鲁迅隐藏了一些该写的内容:①“一位先生”请鲁迅搬家难道不知道这里蚊子多,鲁迅很难睡好觉吗?他不会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却要以不合理的“饭食”为缘由吗?他总不至于找个理由如此地令人感到可笑吗?②“一位先生”既然和鲁迅“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他们的接触总不在少数,彼此总该熟悉,鲁迅总不至于不问这“一位先生”的名字吧?这是一种礼貌。即使事后忘了,也该在文中表明“时隔多年,我至今忘却他的名字了”才是,但鲁迅却没有,他只说了“一位先生”。③“我”搬家后,睡觉时蚊子应该是没有了或者至少少一点了吧,总不至于睡觉还要全副武装了吧?但鲁迅没有写住宿环境的改善,却只强调了饮食变得更糟,“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的“每天总要”里有着多少的苦涩的味道。
那鲁迅为何在写作时要作这样的处理?而且有些地方处理得如此不近情理?
这不是鲁迅的有意“处理”,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暴露。内容是灵魂,语言形式是肉体,内容为灵魂赋予了语言形式。鲁迅的言语形式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心灵深处的隐秘情感。这是一种“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的辛酸、无奈还有积压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这种情感缘于他极度自尊而产生的过于敏感的心理。他把别人对他的一切好都看作了对他的怜悯与哀怜,甚至看作了“不怀好意”,故而他无意识地只写差的,不写好的。
因此,整段写“优待”的文字看似极为细腻和繁琐,看似删除成“我到仙台颇受了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一句话更为简洁。但是这简洁的文字让“我”初到仙台时的辛酸、无奈等复杂情感也一笔勾销了,“我”在日本留学的心路历程也就因之而得不到完整的体现了。
四、仙台之情三:感激、崇敬、肃然起敬
(一)初遇藤野,初显敬意——“闲笔”不“闲”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第7段)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第8段)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第9段)
“我”在仙台的情感体验主要集中于“我”与藤野先生的相处中,但在写藤野的文字里,鲁迅用了许多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安排的闲笔,以上三段文字即是,从中我们可以体会“我”对藤野先生的那份未曾言明的敬意。但以往的研读只是认为它写出了藤野先生在穿着上的不拘小节,而忽略了其背后的深意,所以有重读的必要。
分析以上三段,第7段是藤野对自己的介绍。第8段开头“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是学生听到“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时忍不住而笑。依据上一段的省略号我们可以还原当时的场景:藤野先生刚开口说话,甚至一句话还未说完,下面的学生就发笑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学生深知藤野先生的典故,一听见他的介绍,一看到他的人就想起了他的那些事。紧接着第9段“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对发笑学生的介绍并写他们发笑的种种原因就显得极为自然。因此这三段文字可以精简为: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
从先生的自我介绍到引发留级学生的笑,再到写留级生发笑的缘由,不论从情节的发展还是文字的衔接来看,都堪称行云流水。而第8段与第9段间插入“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似乎影响了文意的畅通,显得“不顺”,但若细读,我们则可以读出这“不顺”背后的意味来。
藤野先生一出场,鲁迅就对他作了白描,其中一句便是“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这些书都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这可以看出藤野先生钻研之深,他的研究是从源头“最初”开始的;也可以看出他的教学方法之独特,他不是空讲这门学科的历史有多悠久,而是以实物——“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为佐证,他想以书之“厚”引起学生对这门历史久远的学科的敬意,从而用心钻研,可见其用心之深;还可以看出他求实的科学精神,“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这句话必然是鲁迅听了藤野先生的课之后对藤野之言的转述或者理解。这看似无关紧要,但是如果结合“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的“发达”一词,我们便可以读出藤野的了不起。他不为了显示“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就遮蔽中国“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比日本早的事实。倘若再结合当时中国的情况以及日本举国上下都轻视中国人的态度,藤野先生的这一行为就更显示出了他与众不同的崇高精神。这样一种钻研、求实、不随流俗的情怀也就为下文写藤野先生对“我”学习的关爱与严格要求作了深而有力的伏笔。
鲁迅的这种“闲笔”,一是散文“形散神聚”的体现,二是这种笔墨实际上也增添了文章的趣味。倘若换个角度思考,本文写藤野先生,意在表现他好的一面,因此关于留级学生对藤野先生的不良议论可以不写甚至可以美化,仅写藤野先生的初次讲课以及此后“我”与藤野先生的交往,文脉也是贯通的。但是鲁迅写了,不但写了,而且将之暴晒在阳光底下!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第10段)
这一段本可与第九段合为一段,但鲁迅却另起一段,意在强调留级学生关于藤野先生的不良议论之真。这样写的原因何在?一是鲁迅想呈现一个真实的藤野先生,而且鲁迅自身也不觉得这种外在的“不拘小节”有什么不好,他自己就深受藤野先生在这方面的影响。他在北京女子师范高等学校任教时,衣着也是不太讲究的,他穿的破皮鞋就曾遭到阔小姐身份的女学生掩口窃笑。二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对鲁迅的影响。在中国文化史上多有不拘小节的名士,但他们的精神却与世长存,万古流芳,写藤野先生不拘小节的外在形象为的就是反衬他内在的高尚的品格。更重要的是三,这样写大大增加了语言表达的趣味:仔细研读文字,我们会发现这几段文字其实就是一场微电影——藤野先生(第7段)——>留级学生(第8段第一句)——>藤野先生(第8段第一句后面部分)——>留级生(第9段)———> “我”(第10段),鲁迅的镜头在不断地转换,而各个不同的视角实际上都指向藤野先生,使藤野先生的人物形象不断丰满。这样不但避免了叙述的单调,更增加了语言的波澜,而且丰富了表达的内容,很自然地呈现出一个真实的藤野先生。当我们读到藤野的不拘小节处时,是不是也会嘴角露出微笑呢?用惯了刚硬投枪般铁笔的鲁迅,面对他可亲可敬的人时,内心流露的那份真与情就如阳光般渗透进了读者的心房。
(二)交往日深,情感日密
对于“我”与藤野先生的交往,以往的教学比较重视,但以往的研究资料或教学过于注重事件的分析,从事件分析直抵人物形象(比如教参的“课文研讨”是以这种方式表述的:“……这些事情表现了藤野先生自始至终认真负责的精神。”“……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藤野先生……”“……这件事表现了他……”),却不大注重语言细节的品味,这就造成语文教学中语言品读的缺失,长久下去,会造成学生对文章语言的冷漠,使学生的语言敏感度流失,丧失品味语言的能力。他们无法发现语言背后蕴藏的情感河流,只会说“好”,却不会说“好在哪里”。具体到《藤野先生》,也就无法体悟鲁迅遣词造句的匠心独运,无法走进经典并从中汲取营养来提升自我的写作能力,阅读教学与写作教学之间就会永远横亘着一条银河。这与语文的学科精神是背离的。这种机械化的阅读实在要不得。
鉴于此,以下就从教师与学生视角入手对有关“我”与藤野先生交往的文字进行解读,取其精要语言,究其语言密码,探前人之未探处,发掘语言背后的宝藏,以此走进“我”与藤野先生的心里。
(1)纠正讲义——借标点虚词,抒心中情怀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这是“我”与藤野先生的初次单独交流,情感之流暗涌。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问得直接,问得体贴。面对一个异国他乡的学生,没有嘘寒问暖的寒暄,没有怕对方反感的顾忌,而是单刀直入,直奔谈话主题。这里面有藤野先生直率的流露,更体现他爱生之切。“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是一个教师对学生最该关心的问题。一个学生倘若语言不通,难以听懂讲课内容,难以记下笔记,那他的留学生涯又有何意义?虽然鲁迅没有在“他问”二字之间加入修饰语,但我们绝对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次温婉的问、和蔼的问、关切的问,在只有两人的世界里甚至可能问得还很轻。当藤野听到“可以抄一点”的时候,他的言语是出人意料的——“拿来我看!”这个惊叹号里包含着多少情感啊!有喜悦,有激动,真是又惊又喜!他的眼睛定然闪烁着火花。请注意鲁迅只说“可以抄一点”,“抄一点”就让藤野先生如此兴奋与激动,可见他是多么希望“我”好!多么关爱我啊!没有太多的语言,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鲁迅只凭借着一个“?”和“!”就激活了一个藤野先生,他的神情,他的说话语气,他内在的情感全都如雨后春笋,从地下滋滋地冒了出来。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还我,并且说,此后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用红笔添改过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
这是写藤野先生帮“我”批改讲义的文字,单从字面而言,言辞通顺,极为流畅,我们似乎难以找到任何瑕疵,而且从中我们是可以读出藤野先生自始至终极为认真负责的精神的,可是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倘若对比一下原文: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
我们就会发现那少了一点的是什么。刚才那段文字缺少了一系列虚词:“便”“每”“很”“原来”“都”“不但……连……”“一直”。虽然那样文意也通顺,藤野的人物形象也能够刻画,但是“我”的情感缺失了。这一个个虚词都是一道道情感的关卡,它们为文字创设了一种情境,让读者身临其境,穿越时空进入那时那地去感受作者的经历与心情:①“便”字写先生批改之快,更有“我”的第一次心动和一点惊疑:“这么快就看完了?真的都看过了?”②“每”字极写先生诲人不倦之精神,一星期一次不多,但每星期一次就是一个庞大的数量,这个“每”字里有“我”的无数感动:“这个先生真认真,有毅力,不简单。”③而“很”字就在“我”看之前与看之后的心理间掀起了一次波澜:看之前“我”是惊疑的,有一点感动的,但看之后不只是感动,而是心潮澎湃了。④“原来”俩字有着“我”大吃一惊的神情,更有对之前那点惊疑心理的惭愧,并催生出无比的敬意来——“我以为你只是粗粗地浏览,想不到你不仅看得仔细,而且细得超乎我的想象。怎不让我肃然起敬呢!”⑤“都(用红笔添改过了)”字写先生改得全,改得小心。注意“都”字后面是“添改”,即“添加和订正”,不是“修改”或“订正”,比起后者,前者更多了一份体贴与呵护,他在一点一滴地维护着“我”的尊严,生怕伤了“我”。此情此景,又怎不让“我”情动于衷呢?⑥“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连(文法的错误)……”写先生之尽心,如果说笔记的“脱漏”还是一位尽职的医学老师的职责的话,订正文法的错误就不是他份内的事了,可是藤野先生都做了。这又怎不使“我”敬由心生呢!?⑦“一直”写先生如此不知疲倦而认真批改的时间之久,里面蓄积着“我”多少的感佩与敬意啊。因此倘若少了这些虚词,就无法淋漓地表现“我”在那时那地的惊疑、惊喜、惊叹、感激和敬佩之情,“我”的情感不能酣畅地表达,藤野先生的形象就会不真,就不会感人,所谓画龙点睛是也。这些虚词就是那点睛之笔,它们激活了原有的情感,让它从凝滞状态变得飞扬了;它们激活了原有的形象,让它从泥塑木雕变得栩栩如生。虚词的存在也增加了语言的润度,使得言语充满了张力,充满抑扬顿挫的音韵美,朗读时人物的心理、形象的传达都在虚词的协助下不断趋于完美。
真可谓借虚词张力,抒心中情怀。
(2)关心解剖实习——“迷信”里深蕴的“敬重”情怀: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教参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是:“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藤野先生一直关心‘我的学习,一直惦记着‘我的解剖实习,‘我考试及格了,他很高兴,如释重负。”(人教版八下语文教参P4)教参前半句理解流于表面,后半句理解属于错误,因为他高兴的不是“我”考试及格了,而是“我”不怕解剖。
遍览全文,藤野先生说的话在文中并不多,但有话处必意味深长,值得咀嚼。此句中“敬重”一词颇值思量。按常理言,似乎说“迷信鬼”更加合适。“迷信”是胡乱盲目地相信,而“敬重”是内在的虔诚。“迷信”体现的是无情与愚昧,“敬重”体现的是有情与虔敬。作为一个医学教授,本可以坦言没有鬼,不必迷信,但怕伤了“我”的自尊,而委婉地说“敬重”,一字之别,体现的是藤野先生对“我”的尊重,对中国文化的尊重,更体现了他体贴与包容的情怀。“敬重”里更有了“我”回忆时对藤野先生的敬重之心。
(3)询问裹脚法——“知道”里饱含“高山仰止”的密码: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
查阅朱正《跟鲁迅学改文章》(岳麓书社2005年版)“知道”一词的原稿为:“好”。
结合语段,无论用“知道”还是用“好”,实乃意义相同,并无半点歧义,似无改动之必要。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散文,鲁迅是在引用藤野先生的原话。原话如何说就该如何写,本无改之必要,这不是小说创作。既然如此,鲁迅又为何要改动藤野先生说的话呢?这就触及到鲁迅创作时的心理。“知道”是针对客观事实而言。它强调了一种郑重的态度、探究的精神,这个词语背后有着藤野先生对自己所研究之学问的天然敏感和探究的欲望——足骨如何变得畸形,这与他教授的骨学、血管学、神经学,有着紧密的联系;有着对中国女性不幸命运的同情,并无半点猎奇心理。这种对专业领域探究不止的执着,这种人道主义的同情与悲悯情怀,怎能不让鲁迅对之高山仰止呢?正因如此,鲁迅怕旁人因误会而将“好”理解为一种猎奇心理,破坏了藤野先生的伟大形象,故而将之改动了。这看似没有必要的改笔,实则深藏着鲁迅对藤野先生由衷的敬意啊!
在这一过程中,鲁迅插叙了考试风波,其语言的分量颇值得咀嚼: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
因为“弱国”,所以“低能”的荒谬因果,极大地反讽了日本“干事”的无礼,让鲁迅蓄积了极大的不满与愤怒。这不仅是他弃医从文的缘由,也更让他在异国他乡深感藤野先生的可贵与温暖。
(4)惜别——别样的“伟大”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这段文字少有资料研究,颇有探究之必要。当“我”“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的时候,“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这里的“仿佛”很有意思。脸色悲哀与否是能够看得出来的,而“仿佛”只是一种猜测,这个词用来形容人物心理更加妥当。但仔细琢磨,我们可以发现这是藤野先生的心理在不断地进行着斗争的缘故,他想留住鲁迅,不论从个人情感还是学术而言,他肯定不希望鲁迅离开这个专业。但他知道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他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可贵,他也懂得克己之所欲,勿强施于人的可贵。最终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却绝不阻碍别人的思想。他行为上是这样做了,但他的心里却留存着一股凄然。他在克制这种痛苦的情感,极力不让之显现,但还是难以完全控制,终于显露于脸上。于是便有了“仿佛”有些悲哀的脸色,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这样的心里挣扎,这样的开明举止,不也可以称之为伟大吗?当多年以后的“我”回想起这个惜别的情景时,心中定然对藤野先生肃然起敬吧。当今天的我们思考这个惜别的时候,也会对藤野先生肃然起敬吧,不然,中国也许就少了一个举世闻名的文学家了。
五、别后创作——情感喷薄:矛盾处现伟大
在文章的尾声部分,鲁迅蓄势已久的感激之情终于如决堤洪水,势不可挡: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这里,“伟大”是鲁迅对藤野先生人格的极度赞赏与崇敬的标识,是他对藤野先生的情感长期蓄积后喷薄而出的形象体现。“使我感激”“给我鼓励”反映了藤野先生的伟大,“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蕴藏着藤野先生的伟大,“为中国”“为学术”的希望更是彰显了藤野先生的伟大。作者的情感犹如钱塘浪潮一浪胜过一浪,到“伟大”这个节点上达到了“吞天沃日”“势极雄豪”的境界:
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
正因为感激之情无比浓盛与激越,抒情节奏不自觉地加快,那喷薄而出的情感,让他的措辞不自觉地超越了寻常轨道,出现了矛盾。
首先,与“伟大”相对的是“渺小”,一个人的性格可以说“好”或者“不好”,但不能说“伟大”或者“渺小”,唯有“人格”与“品质”方可以说“伟大”或者“崇高”,这里显然有词语搭配不当之问题。再者,“我”的眼里觉得他伟大,其实已经暗含了心里觉得他伟大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一种“灵视”,眼里的伟大定然是心中主观情思的反映。或者省去“眼里”,直接说“在我的心里是伟大的”,故无需重复。
但恰恰是作者这种无意识的误用、重复,反而更加精准且个性化地传递了他对藤野先生最真挚、最深切的感激之情!这一矛盾,虽于语法不合,于情思则最妥。
散文重在抒情,《藤野先生》通过写“我”与藤野先生的相遇、相识、相离,抒发了“我”在那段留学人生中的遭遇以及由此而生的情感。鲁迅用他的生花妙笔,在矛盾中,在虚词中,在标点中,在反讽中,在看似繁复的琐碎中……将情感渗入语言,用语言激活情感,达到了言情相生的高妙境界,将我们带进他语言建构的丛林深处,唯有品之,方能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