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鹏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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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的词汇化及其表义功用
姚小鹏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最不”经历了由短语到副词的词汇化过程,其后接X也经历了一个由先肯定、再否定、再用“最”进行强化的过程。“最不”的成词,使其在表义上有了特殊的功用:既能在主观上夸大事实,又能在客观上经得起质疑。
“最不”;词汇化;表义功用
(1)广州卫生局副局长:中国看病最不难最不贵。(《新快报》2008年2月19日)
这里的“最不难”、“最不贵”有两种切分方式:一种是“最/不难”“最/不贵”,一种是“最不/难”“最不/贵”。不同切分的意思有很大差别,前者是“容易和便宜”,而且是“最容易和最便宜”;后者是“难和贵”,但“难和贵的程度是最低的”。
造成这种结构和语义差别的原因,我们认为同“最不”是否成词有关。前一“最不”是“最”和“不”两个副词,“最”修饰“不贵、不难”;后一“最不”是一个单独的副词,直接修饰“贵、难”。本文要讨论的,就是副词“最不”的词汇化及其表义功用问题。
“最”的原始义是“犯而取”,“不”的原始义是“鸟飞上翔不下来”,在先秦时,两者都已演化出副词性的用法。
由于程度副词“最”要求被修饰成分在量上具有伸缩性,而否定副词“不”恰恰又不具有这种伸缩性,所以当两者共现时,“最”不能直接修饰“不”,通常的情况应该是“最”修饰“不X”结构。这一现象在先秦就已出现,例如:
(2)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婴最不肖,故直使楚矣。”
(《晏子春秋·内篇杂下第六》)
这里的“最”修饰“不肖”,是“不肖达到了极致”的意思。
随着两者频繁共现,特别是当“不”后接成分是双音节词时,出于节律和谐的需要,“最不”逐渐凝结成一个结构单位,但这样的“最不”未必成词,例如:
(3)曰:“固有这般半上半落底人,其所谓志,也是志得不力。只是名为志道,及外物来诱,则又迁变了,这个最不济事。” (《朱子语类》卷第二十六)
(4)起居以时,勿犯贼邪之风,勿增肥腥物,令人霍乱。其正毒之气,最不可犯。 (《云笈七签》卷三十六)
这里的“最不济事”和“最不可犯”,在节律上无疑应该分析为“最不/济事”和“最不/可犯”,但这样的“最不”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词。“由于汉语的音节特点,在具体语境中的韵律规则战胜句法规则是常有的事,但在一起连续的形式未必在句法上就有关系。”[1]所以即便由于频繁共现的原因或出于节律需要的目的,把这样的“最不”看作一个独立的词,它也只能算作韵律词或构词意义上的词,而绝非语法意义上的词,至少不是一个独立的副词。
其实,“最+不X”和“最不+X”在逻辑语义上是有很大差别的:“最/不X”的语义预设是“不X”,是先否定X,再把“不X”推向极端,即“不X”是所在范围内的顺向极端;“最不/X”的语义预设是“X”,是先肯定X,再把X反向推向极端,即“X”是所在范围内的反向极端。以“最不难”为例,图示如下:
a到c是一个由难而易的连续统,b是其中间状态:不难也不容易。在“最/不难”中,“不难”是否定“难”,它的所属区间是bc,即最低程度是“既不难也不容易”,最高程度是“容易”,“最/不难”是在bc区间顺向由低向高朝c推进。由于受“最”的修饰,它一般不会停留在“既不难也不容易”端,但很有可能达到“容易”端,即b<最/不难≤c,它可以用“最容易”来替换。而在“最不/难”中,“难”就是肯定“难”,它的所属区间是ab,即最低程度是“既不难也不容易”,最高程度是“难”。由于受“最不”的修饰,它会在ab区间反向由高向低朝b推进,它既不会停留在“难”端,但也不会达到“不难也不容易”端,即a<最不/难 <b,它不能用“最容易”来替换。
而前面的“最不济事”和“最不可犯”,根据前后文语境,无疑应该是“不济事”和“不可犯”达到了极至(即在bc区间内向c推进),而不是在“济事”或“可犯”的范围内是程度最低的(即在ab区间内向b推进)。因而即便在节律或结构上我们把“最不济事”和“最不可犯”分析为“最不/济事”和“最不/可犯”,但它们的深层结构关系其实还是“最/不济事”和“最/不可犯”,“最不”并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副词。
这样的情况在现代汉语中也不在少数,看这样一个例子:
(5)什么是不光彩的,什么是最不光彩的?好逸恶劳不光彩,违反劳动纪律不光彩,违法乱纪最不光彩。
(胡耀邦《怎样划分光彩和不光彩》)“最不光彩”在节律上都分析为“最不/光彩”,但由于都是用于前后对比,所以在深层结构无疑还是“最/不光彩”,“最不”都没有成词。
只有当“最不”后接X经历了一个由先肯定、再否定、再用“最”进行强化的过程,“最不”才真正成词。如以下几例:
(6)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则张之洞也。虽然,张何足以望李之肩背。李鸿章实践之人也,张之洞浮华之人也。李鸿章最不好名,张之洞最好名。
(《李文忠公事略》第十二章)
(7)今考周公谥法下卷,乃有终字,则其传已久,然其书最不可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三)
(8)心中想道:“怎么林黛玉是这么一个样儿?怨不得生前并无知己,就是我梦玉最不嫌丑陋的多情种子,见了他这个模样,也觉讨嫌。”
(《红楼复梦》第十五回)
(9)夫火箭亦水陆利器……褙筒用矾纸,间以油纸,则不走硝,可留二年,此物最不耐久收也。(《纪效新书》卷十五)
例(6)的李鸿章事实上是好名的(“十年以来,与李齐名者”),但作者认为在好名的人中(这里主要是和张之洞比较)他又是最不好名的;例(7)的《周公谥法》下卷事实上是可解的,但作者认为在可解的书中它又是最不可解的;例(8)的梦玉事实上也会嫌丑陋的多情种子的,但她认为在嫌的人中自己又是最不嫌的;例(9)中说火箭“可留二年”,但又说它“最不耐久收”,这在逻辑上显然是背谬的,所以作者实际要传达的意思应该是“火箭耐久收”,但在“耐久收”的利器中,它又是“最不耐久收”的。所以这里的“最不X”都经历了先肯定、再否定、再用“最”进行强化的过程,都可以分析为“最不/X”,“最不”已经词汇化为一个独立的加强副词。
“最不”的成词,使其在表义上有了特殊的功用:既能在主观上夸大事实,又能在客观上经得起质疑。在可能的情况下,用“最不X”而不用“最Y”(“Y”是“X”的反义词),是说话人的一种言语策略,即在主观上希望说“最Y”而客观上并非如此时,可以用“最不X”来代替“最Y”。这样一方面达到了说话人在主观上夸大事实的目的,因为“最不X”的理想认知模型是“非X”,即否定X,所以听话人一般会把它简单地理解为“最Y”而不会复杂地理解为“X在反向范围内达到了极端”;另一方面它又没有违背客观事实,在遇到质疑时,说话人可以这样解释:我承认它X,只是在X的范围内,它是最低的。所以很多时候说话人使用“最不X”,实际是一种言语上的技巧,它偷换了话语使用的范围,把本应用于ab区间的问题放在bc区间讨论,这样既在主观上最大程度彰显事物的特征,又似乎没有违背基本的客观事实。
再来看文章开头的例子,广州卫生局副局长为什么要说“中国看病最不难最不贵”,而不说“中国看病最容易最便宜”呢?这其中是有很大奥妙的,它体现了说话人的言语策略。众所周知,在中国,看病难看病贵是个一直困扰政府和百姓的老大难问题。所以作为一个主管医疗的政府官员如果说“中国看病最容易最便宜”显然是不负责任的,因为它与基本的事实相悖,是在说谎话。那么,如何在既能表明“中国看病最容易最便宜”的观点而又不违背“中国看病不容易不便宜”的事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呢?这就要依靠“最不”的表义功用了。
既然说“中国看病最容易最便宜”不符合事实,那么就预设一个前提:全世界各个国家看病都是难的贵的,所以中国也是难的贵的。在此前提下,再表明自己的观点:在难的贵的当中,中国是最容易最便宜的。请看说话人的原话:
(10)“所谓看病难看病贵,我走遍全世界,看病最不难是中国,看病最不贵是中国。”曾其毅直言。
(《新快报》2008年2月19日)
由于听话人一般会把“最不难”和“最不贵”简单地理解为“最容易”和“最便宜”,所以这里的“最不难”“最不贵”既表明了“中国看病最容易最便宜”的主观观点,又没有违背“中国看病不容易不便宜”的客观事实。因为细究起来,它是在认可和比较基础上的评价:首先承认有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这一点在整个言谈语境中可以看出,这里的“所谓”只起引述作用,并无多少否定的意思),然后在某个范围内进行比较(“我走遍全世界”),最后表明自己的态度(“看病最不难是中国,看病最不贵是中国”)。
邢福义认为“最X”既能用于客观性表述,表现为定较抉择性,也能用于主观性表述,是一种来自主观心态的表述。[2]客观性表述的“最”可以证实,可以辨伪,可以经过检测改变结论;主观性表述的“最”属于情绪性认定,其准确性的追求,是感情的真实,而不是计量的真实。同样,“最不”也既能用于客观性表述,又能用于主观性表述,但由于“最”是和主观性情感非常强的否定词“不”凝合成词,所以“最不”往往更倾向于主观性表述。又由于“‘最’用于主观性表述时,主要是表示说话人主观认定的一种达到极点的最高量级,而至于这一最高量级通过什么标准得出,则并非说话人的表义重点。”[3]所以,“最不”这种极度级层的高低体现的更多的是说话人的笼统印象和认识,而不是通过定性定量的评估所得到的结论。比如看病贵不贵的问题,由于不同国家国民实际收入水平的差异以及汇率的差异,它显然不是多少钱比多少钱这样的简单比较,所以说“中国看病最不贵”无疑是一种笼统的印象和认识。至于看病难不难,由于“难”本身的模糊性,则更不可能进行简单或绝对的比较了。而在不需要作出精确判断的情况下,特别是在进行主观评论评价时,人们总是倾向于彰显事物的特征,有把事物往极端里说的心理,因而会有意模糊所指对象的性状,把一些本应属于甲范围的事物放到乙范围中来评述。因此,这样的“最不”显然是为了适应特定的语用需要而有意地利用说法的模糊性,它在很大程度上实际已经脱离了比较的范畴,它更多表达的是说话者的主观态度和评价。再看两个例子:
(11)科长常说,天底下最不好当的官就是科长,人微言轻,属下一个个皆爱理不理,全都宁愿把处长的话当话,而不愿把科长的话也当话。 (方方《埋伏》)
中国的官好当,这是基本常识,所以说话人没有说“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就是科长”,而是说“最不好当的官是科长”,这样既达到了抱怨的目的——最大限度地表明了自己的难处 (听话人都会把这句话直接理解成“科长最难当”),又能经得起质疑——我承认官好当这个事实,但科长这个官是其中最不好当的。
(12)心想,说是交给一个最不重要的埋伏点,而实际上是个最磨人的。
(方方《埋伏》)
为了抓一个杀了四个人的罪犯而设立的埋伏点肯定是重要的,说话人说它“最不重要”,显然是要在既能使听话人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又能使听话人觉得自己得了一个轻松的好差使之间找到平衡点。
有的时候,这种“最不”还能取得特殊的修辞效果,例如:
(13)但我向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排斥玻璃镜子的人。单知道咸丰年间,汪曰桢先生却在他的大著《湖雅》里攻击过的。他加以比较研究之后,终于决定还是铜镜好。最不可解的是:他说,照起面貌来,玻璃镜不如铜镜之准确。
(鲁迅《看镜有感》)
汪曰桢的话其实是完全可“解”的,而且作者对它早就有了“解”,说它“最不可解”,显然是用相反相成的说法,来表明否定和讽刺的态度。
(14)这也许是最不悲惨的一种人市,因为妓女市场和淌血的人肉(一称“米肉”)市场,正惨澹地普遍存在着,“登泰山而小天下”也许有人觉得我写出来的事像太平凡吧,但我还是忍不住把它写出来了。人市都是悲惨的,作者说这种人市“最不悲惨”,是以小衬大——用“最不悲惨”的人市,来衬托整个人市的血泪和悲惨。
(秦牧《私刑·人市·血的赏玩》)
(15)“日美关系正常化”,或反过来说:“美日关系正常化”──乃“二战”之后,最虚假最不可细思细想也最滑稽可笑的一句“外交辞令”。
(梁哓声《感觉日本》)
“日美关系正常化”无疑是可以细思细想而且作者也细思细想过的,说它“最不可细思细想”,是要表明他否定和蔑视的态度:这种所谓的“关系正常化”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它只是一句“最虚假最滑稽可笑”的外交辞令。
汉语双音词的形成,不仅有“从短语降格而来”和“从句法结构固化而来”这样的“顺理成章”的方式,也有“从本不在同一个句法层次的跨层结构中脱胎出来”这样的看似“违反规则”的方式。[4]比如在“不”的发展演化过程中,不仅有大量“不”与其被修饰成分凝合为一个单词的这种我们非常熟悉的词汇化现象,如“不过、不妨、不愧、不时”等;也有不少“不”经过语用推理及重新分析,与其前面并无直接语义关系的成分凝合为一个单词的词汇化现象。如在《现代汉语通用词表》(清华大学2003)中,明确作为词的就有“并不、从不、毫不、好不、何不、互不、拒不、绝不、可不、莫不、无不、要不、永不、再不、这不”等。“最不”的词汇化就属于这后一种情形。这种看似“违反规则”的词汇化方式,恰恰体现了汉语词汇独特的灵活性和表现力。正如邢福义先生所说:“一般规律和特殊现象并存,各自存在的条件只有在句法机制的管控之中才得以区别。”[5]
[1]梁银峰.语法化学说:导言[M]∥霍伯尔·特拉格特.语法化学说.梁银峰,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1.
[2]邢福义.“最”义层级的多个体涵量 [J].中国语文,2000(1):7.
[3]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探索[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46.
[4]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 [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329.
[5]邢福义.语法问题献疑集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3.
责任编校 文方
H146.3
A
1003-2134(2010)06-0031-04先看这样一个例子:
2010-06-27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基于语料库的关联标记语体差异性研究”(09CYY035)
姚小鹏(1975-),男,湖南邵阳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语言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