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矩形下的人生对望——试析迟子建《秧歌》中的两个女主角

2010-08-15 00:48马芳芳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李光头秧歌脚趾

马芳芳

(鸡西大学 文法系,黑龙江鸡西 158100)

几乎所有痴迷历史真相的作家都会有再解读或重新阐释的诉求冲动,一方面是对故事讲述年代叙事身份的主观性质疑和故事发生年代史志的客观性的不信任;另一方面是历史本身 (纵向历史)的纵横捭阖对个体生命的吸引力 (这恰恰是横向历史的公开被遮蔽所具有的启示录作用),迟子建在《秧歌》里对故事发生具体年代的模糊化处理显然是想将目光从以自猪栏巷起至南天阁终搭建起的村落空间中窥涉更为广袤的人类亘古的生存空间的人文命题,即——个人的历史存在方式——落实在文本中即女萝与小梳妆的生存方式。

按照索绪尔从语言学中给出的结论去分析,一方面女萝和小梳妆两人的人生都是水平运动的时序,按照各自的生活轨迹进行不可逆的横向运动(比如女萝嫁了王二刀又生了会会、小梳妆跳秧歌迷倒付子玉);而另一方面在各自的人生里又存在虽没出现却与之切实相关的人和事,于是两人的人生水平与垂直空间就架起矩形关系(比如女萝的干爹李光头当年是小梳妆的专职包车)[1];这种横向与纵向所形成的空间张力就将二人织在同一张生活的网内。当我们试图还原《秧歌》所发生的具体年代背景,发现它可以是历史上任何的一个前工业化阶段,以简单经济为主的生产方式,一种解决基本温饱的生产关系。人们需要不停地劳作否则手停口停,剃头的、拉车的、洗衣服的、磨刀的、扎古的……作者对这种小作坊甚至是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的设计意在强调一种去工业化的经济依存的非紧密关系,这种简单经济关系是绝对不可能发生今天这种“蝴蝶效应”引发下的全球经济不景气状况,其有意识地放大被经济关系所遮蔽的人与人之间的空间性和独立性。正如孟子所说,人首先是个体的人,其次才是社会的人,尊重并重视个体的生活方式具有现实和历史双重意义。“秧歌”作为一种民众娱乐形式,以广场集会的形式特点将个体的人集合成显性的群体性社会存在状态,围绕着秧歌的各种人生努力书写出人类普遍的生存意义,并以极朴素的方式尝试探寻一种理想的“诗意的栖居”状态。

作品中的朴素的小人物们都谨守自己生存哲学在世上行事,剃头师傅和黄包车李光头的恩怨缔结及了结方式,赚死人钱的刘八仙也会说“看了一辈子小梳妆的秧歌不能收钱替她扎古”[2],年老的洗衣婆坚持把孤单的毛虫送回到它伙伴身边,当然也有那些背地里议论别人的,卖羊肉面赚黑心钱的,他们的存在使生活更真实。无论历史多么大开大阖,大人物只能让我们仰望,真正可触摸的还是这些蝼蚁般努力存活的小人物们。他们结实的人生哲学支撑的温暖和感动让生活显得无限可靠。

而同为作品的女一、女萝和小梳妆同样有各自的人生哲学,两人空间意义上的人生交会要推迟到两人的暮年之后——小梳妆到女萝开的药店去买砒霜;可实际上两人真正的“遇见”是在女萝两岁的大雪中随全镇的人一起抢看小梳妆主秀的秧歌舞,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冻掉的两个脚趾,也许女萝会像除她之外的全镇人一样热衷且痴迷于秧歌与小梳妆。当时的情况是“女萝扯着爹的衣襟,爹完全没有反应,而娘,已经凭着全身的力气挤到最前面去了”[2],冻掉女萝两根脚趾的冰雪温度显然还不是最低的,爹娘为了秧歌忽略掉了至亲这才是真正让女萝心寒的。冻掉的脚趾在这里充当了意素符码,罗兰巴特在《S/Z》中认为意素符码的意义片断被召唤出来且维持原状态,不会轻易消散[3],而女萝的缺失的脚趾和爱一直盘旋在她头顶不肯散掉。女萝的脚趾不见了,脚趾的缺席永远阻断了她对秧歌这种盛宴狂欢的参与可能,也阻止了她情感炽热积极的可能;她从此拒绝秧歌且从不轻易主动去谈论小梳妆,同时降低了与至亲的感情温度。按照弗洛伊德的童年决定论,这一切皆因成长后的女萝无法对缺席的脚趾和爱释怀,童年的这种心理创伤所造成的情感缺失的“神经症”影响了她日后的情感走向,即自我控制不断地放大,本我不断地被挤压,以致成长的女萝淡化情感,生活得像一个老者。

女萝不看秧歌但她看花灯,花灯是以秧歌前奏的文化功能出现,只看花灯意味着要严格掌握秧歌的登场时间,这意味着无意识里女萝在规避小梳妆的同时,已无法回避秧歌及小梳妆的存在事实。而小梳妆在表象上作为一个被期待的身份被架得高不可攀,“小梳妆的粉厚了点 /她该有三十七八了,可身形还是那么苗条 /她就是八十了,也还是小梳妆……[2]”小梳妆就在这不断的被叙述中被一次次重新阐释,而每多一重阐释便更削弱她的人的身份及人性意义,渐进成不食人间烟火。“小梳妆”这几个字所表征的已经不再是其本身的单纯姓名,而是被无限放大升格后的有所指。一向对各色女人都敢染指的王二刀就说了这样的话:“一个女人,再有看头,还不是人家的。”潜台词就是“肯定不是自己的”,以风流浪子为人物原型的王二刀且这样想,更何况其他平头百姓家的普通男子,小梳妆就这样被建构成仙女形象。可仙女都是该生活在天上的,一旦不小心落入凡间无论是匹配给什么样的人物都是暴殄了天物,所以是一定要被棒打被拆散的,白娘子就得被雷峰塔压着;织女就得在银河那头待着;仙女落了凡尘,受罪的也是仙女本人,谁让你与众不同呢?所以小梳妆自然就得孤独终老了。因为她是男女老少所有人一年一度的期待,岁岁年年的大众情人,这使她永远无法像女萝那样结婚生子过平常日子,完成女人的妻子/母亲的文化功能转换,所以小梳妆在文化功能上是缺失的,也永远只有女儿性。

女萝是在两岁的那场大雪天中“冻”清醒的,这让她对生活始终保持距离,也让她以老人的冷静客观的态度去生活去关怀和包容,在文化身份上突出母性,少了女儿性,所以越过爱情直接奔向婚姻。小梳妆的女儿性突出的是爱情,她对爱情的忠诚和理解远高于和她的恋爱对象付子玉,这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女性在爱情态度上要比男性高贵和体面得多,也突出了小梳妆的女儿性,并以高于其他人的生活目标值而存在,这也使小梳妆本人更具先锋精神。她勇敢地用爱情置换了人生中的其他一切,对于不可复制的人生看起来义无反顾。

小梳妆不是幽闭的,她的隐居只是身体的隐居,而事实上她了解镇上的人事变迁。所以她能及时地给李光头发丧。同样,她知道女萝如同女萝知道她一样。她知道女萝不看秧歌,“你是不看秧歌的,你在两岁的时候冻掉了脚趾所以你不看秧歌”[2];她也知道女萝看灯“今晚月亮好,所以灯就没了看头”,可知女萝的生活她知道,甚至她了解女萝比女萝了解她还多,她的玲珑剔透不止是在外形上,她却没选和女萝一样的生活。《庄子·秋水》有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小梳妆最后的慢悠悠的出场证明她的一生是乐的。

当女萝在儿子会会的作用力下 (此处仍然是被动的)沿着赵天凉、付子玉、李光头、剃头匠等人慢慢梳理出和小梳妆有关的一切,由远及近,最后梗米在临死前对女萝说给李光头出钱发丧的是小梳妆时,彻底定格小梳妆与女萝的矩形生活空间。而真正能说明小梳妆的“鱼之乐”的是她走进女萝的“康复药店”对她说:“人要活着就总得有个盼头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头,日子才过得下去。”[2]这既是对自己爱情期待的人生解释,也是试图帮缺失女儿性的女萝认识生活的美好一面,更是对苦多乐少的普遍人生的理解和关怀。

人生在女萝看来就是灰色的悲凉调子,所以“日子怎么都过得下去”[2],而小梳妆则给悲凉的人生树立一个闪光的希望,人生的苦是超出人掌控的宇宙的大悲,顽强抵抗注定悲剧人生,而像女萝那般一味地消极顺应也不是该有的态度,所以小梳妆对于秧歌的解释是人类反抗绝望的一种坚定姿态。实际上会会要求女萝根据他写的名字讲故事的时候已经暗示再长的人生过程不过是几句话的简要概述而已,那么一场秧歌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人生的无限缩短。

正月十五是春节后最重要的节日,由春节挑起的开头必须由十五撑住尾声,这样,“年”才算圆满,这使得正月十五变得意义非凡。而每年的十五都是由挂在灯盏路杨树上的花灯将人们引向南天阁的秧歌队,人们就是在彩灯的桃红柳绿招引下一路奔向广场的热闹与欢腾,作为一场全民性的群众娱乐集会,秧歌是由表演者和观赏者共同来操办的一场盛宴狂欢,洗衣婆、卖羊肉汤面的、扎古的刘八仙、智障的臭臭……甚至尚是孩子的会会都热衷并迷恋秧歌,人生缩短为一场集会式的表演,平时自己扮演自己,扭秧歌时却可以卸下面具体会一下扮演别人。巴赫金的广场理论认为广场狂欢是对制度性压抑的舒缓和弥补,是民间百姓的人生释怀方式。人生的大苦需要这种虽然短暂但却切实的释放。小梳妆是秧歌的组织方南天阁的人,又是南天阁跳秧歌最好的人,在大半生与秧歌的纠缠胶着 (出名与付子玉相识都通过秧歌)中悟出了这个朴素的生活哲学。

最后小梳妆用红宝石戒指换掉了女萝的砒霜,因为她从女萝对彩灯直到对龙雪轩里彩色宝石的欣赏中看出了女萝对美的亲近与感动,看到了一向积习于平静的女萝也同样有炽烈的期待,看到女萝被母性遮蔽的女儿性的诉求和渴望。按瑞士学者马克斯·留舍尔的观点,红色是有双重含义的颜色类型,即表示积极进取的,同时又意味着危险,小梳妆将红色的宝石送给女萝,一方面带给她今后的生活积极的目的,同时又暗示了自己的命运结局。女萝的药店“康复药店”作为一种名字上的隐喻,暗示她在少时的感情缺失多年后有了“康复”的可能,送来这种可能的是当年直接导致她冻掉脚趾的秧歌队主角小梳妆。而小梳妆将具有否定意义的砒霜全部换掉,而将具有肯定意义的红宝石留给了女萝,暗示了女儿性和母性的结合才是成为完满的可能一种。

[1]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20-160.

[2]迟子建.秧歌[ 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罗兰巴特.S/Z[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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