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兄弟》是余华的长篇之作,与其前期所创作的先锋小说已有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余华前期的先锋小说创作中,他更像以一个冷酷的旁观者身份,细致地将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如《世事如烟》《现实一种》等,《兄弟》则是余华由先前表现冷酷,转向温情、悲悯的代表性作品。“在《兄弟》中,悲悯依然在人物内心深处不断被激活,并构成了一种消解荒诞生活的重要元素。”[1]这些人物心中的悲悯和温情交织起来,共同构成了《兄弟》中独特的暖色书写,具体表现为宋钢和李光头共同成长的兄弟情、宋凡平和李兰矢志不渝的爱情,以及普通人的心存善意、主动帮忙等。温情书写是余华小说中的亮眼存在,更是他竭力呼吁和追求真善美的表现。探究《兄弟》中的温情书写,不仅对了解人物性格的塑造、传递真善美的价值观念有巨大价值,还对研究余华写作风格和特征的嬗变有一定意义。
二、《兄弟》中温情书写的表现
(一)感人至深的亲情
1.共患难的兄弟情
在余华的笔下,李光头圆滑世故、胆大精明,还带有地痞无赖的特征,而宋钢则继承了父亲宋凡平的忠厚正直与善良,并且热爱文学,具有可贵的文人气质。从表面上看,李光头和宋钢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他们似乎很难成为朋友,事实上,他们却相处得异常和谐。父亲不在身边时,宋钢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李光头的责任,年幼的他学着做饭煮菜,给李光头留一碗水,真正做到了父亲对他的嘱托:“你们要亲如手足,你们要互相帮助,你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2]童年时期的他们互相依偎着成长,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都一起分享。直到宋凡平去世后,宋钢跟着爷爷去乡下生活,他们才不得不暂时分离。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宋钢会趁着爷爷进城卖菜的时间,给李光头家门口放上新鲜的蔬菜,在石板下放几颗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而李光头一见到糖果和蔬菜便知道宋鋼来过了,会立刻跑到菜市场和南门寻找宋钢,兄弟俩就这样一直保持着默契又温馨的联系。
李兰和宋钢的爷爷相继去世后,宋钢才又和李光头生活在一起。李光头虽是个粗人,但知道宋钢喜欢文学,会带着宋钢去仓库看书;发了第一笔工资后,不顾宋钢的反对,坚持买了一副眼镜送给他;读到宋钢写的小说,会认真地告诉他,“这是一篇好小说”,毫不吝啬地给予他最真诚的夸奖;在宋钢遭到刘作家的侮辱后,一向世故圆滑的李光头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揍刘作家,为自己的兄弟出气。李光头可能不太理解宋钢的精神世界,但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与李光头直接粗暴的保护方式相反,宋钢对李光头的关心和爱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涓涓细流。他在李光头成功任职厂长之时欢欣雀跃,送了李光头一双崭新的皮鞋和自己织的毛衣,在他投资失败、流浪街头之时也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偷偷接济他。不论李光头是发达,还是落魄,宋钢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包容着他的幼稚顽劣。
2.寸草春晖的养育情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书中另一表现亲情的感人画面莫过于李兰和宋凡平对两个儿子的细心呵护。宋凡平虽然只与李兰组成家庭一年零两个月就去世了,但他的幽默风趣和乐观开朗给两个孩子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每次提起他的继父宋凡平时,只有一句话,李光头竖起大拇指说:‘一条好汉。”宋凡平面对孩子们担忧的询问,会用善意的谎言欺骗他们说自己实际已被打脱臼的胳膊是累了在休息;和孩子们一起把一片狼藉的家收拾干净,带他们去看海……宋凡平面对不公的待遇,从不向家里人诉苦,他的坚强勇敢也使李光头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从一开始认为宋凡平只是宋钢的爸爸,到后来说:“宋凡平才是我爸爸”,可见宋凡平对李光头的影响是巨大的。
李兰同样把她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宋钢跟随他的爷爷去乡下生活之前,李兰把大部分的糖果都留给了宋钢;宋钢从乡下长途跋涉来找她们时,平日里省吃俭用的李兰更是难得地奢侈了一把,带着两个孩子去面馆吃面,自己却一口没吃;虽然李光头也做过错事,让李兰失望和悲伤,但在李兰生命的最后尽头,还是对李光头的未来忧心忡忡,“她最担心的就是李光头,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儿子会怎么样?她总觉得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好的命运”,于是李兰嘱托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还询问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在自己去世后能否给李光头申请到救济,为儿子忙前忙后,一切都安排妥当才去医院治病。李光头也并非真的顽劣不堪,他没有对母亲的付出视若无睹。李光头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好,步行去乡下祭拜父亲不太现实,于是他凭借着出色的口才,先后向童铁匠借来板车、余拔牙借来躺椅和雨伞,以及从百货公司借来麻绳,趁母亲睡着,为她打造了一辆“专板车”,又担心路上颠簸,把自己的被子铺在躺椅上。在李兰病重住院时,李光头整日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从这就可以看出李光头对母亲的爱从不展现在口头上,而是流露在他方方面面的实际行动中。
(二)矢志不渝的爱情
宋凡平和李兰相濡以沫的爱情在整本书中亦是余华温情书写的重要表现,对于李兰而言,“李光头的生父给她的是恨和耻辱,宋凡平给她的是爱和尊严”。与宋凡平的爱情给她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了,宋凡平让她骄傲地抬起头来了”。宋凡平能不顾别人的闲言碎语,在和李兰结婚的第二天为她洗头;在李兰畏惧邻里的指指点点时,会鼓励她说,“抬起头来”;在李兰深夜犯偏头痛之时,不厌其烦地给她换冰冷的毛巾来缓解她的痛苦;能坚守接妻子回家的承诺,直到自己也因此丧命。
宋凡平给了李兰应有的尊重和爱,让她从一开始的敏感脆弱变得坚韧勇敢。在宋凡平去世后,即使李兰的内心深处悲痛不已,还是强忍着对孩子们说:“不要哭,不要让别人听到我们在哭”,更坚持长达七年不洗头,为丈夫守丧,“没有人知道李兰对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还要深厚的爱”,她对宋凡平的爱自始至终从未改变。在李兰病入膏肓之时,她仍拖着病体去给宋凡平扫墓,在艰难的余生中,用自己的方式思念宋凡平。
(三)主动帮忙的可贵善意
在《兄弟》的上半部中,虽然有许多冷漠的看客对于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但是仍有一部分心存悲悯的小人物伸出了他们的援手。如在李兰一直焦急地等待着丈夫来接她回家,而接近半天没有进食时,帮她买馒头、给她喝水的传达室老人;如看到宋钢和李光头被三个中学生欺负时挺身而出、阻止中学生们欺负两兄弟的童铁匠;如借板车给刚经历过丧父之痛的兄弟俩,并请人帮忙搬运宋凡平的尸体、给女疯子穿上衣服的苏妈;再如把宋凡平尸体运回家,后来又给李光头安排工作的陶青……在当时兄弟俩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他们的帮助显得尤为珍贵和温暖。而长大后的李光头从没有忘记过这些人曾伸出的援手,李光头在福利厂工作时扭亏为盈,并上交了数十万的利润,这也让陶青荣升为局长;李光头前往上海寻找投资时,先想到的入伙人便是童铁匠、余拔牙等,苏妈也想要入股,但没有现金,李光头便让她先记在心中,并保证绝对不会赖账:“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宋钢在这里等妈妈从上海回来,没有人理睬我们,是你给我们包子吃,让我们回家去。”陶青和苏妈等人的善意也换来了李光头的回报。
三、《兄弟》中温情书写的价值
(一)使人物形象塑造得生动立体
余华在叙述《兄弟》中比较温情的场面时,往往不是简单地促进情节的展开,而是倾向于让人物的塑造更加生动立体、有血有肉。以展现李光头和宋钢的兄弟情为例,幼年时,宋钢带着糖果,独自从乡下去探望李光头,当时李兰外出,把李光头锁在了家中,两兄弟只能隔着门对话。天色渐晚,李兰仍未归家,宋钢问李光头能不能让他吃糖果,李光头最初有些不舍,但宋钢再次说他很饿时,李光头便毫不犹豫地说:“你吃四颗吧,给我留一颗”,最终宋钢只是闻一闻,而没有吃糖。李光头很喜欢糖,可他却愿意让宋钢吃四颗;而宋钢尽管很饿,还是愿意把糖果都留给弟弟。余华没有直接写李光头大方地把糖让给宋钢,而是先写他的犹豫不定和内心的挣扎,符合李光头贪吃本性的同时,又刻画出他对兄长的爱战胜本能欲望的可贵。
宋钢并不是一味地事事以弟弟为先,在面对弟弟的心上人林红对他的追求时,宋钢内心有过犹豫和不安,他难以在爱人和弟弟中间做出抉择,但最后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选择和林红在一起。之后,宋钢所在的五金厂倒闭,他成了下岗人员,每天只能以打零工、卖力气为生,也因此感染上严重的肺病。宋钢不舍得花钱治病,又不愿意寻求自己主动决裂的李光头来帮忙,于是病得越来越严重。在妻子的强烈恳求下,宋钢还是去找了李光头,当时已是千万富翁的李光头不计前嫌,愿意给宋钢安排一个副总裁的职位,还在宋钢拒绝后,偷偷派人给了林红一张十万元的存折供他治病。李光头和宋钢之间有过分裂和矛盾,但更多的是理解和让步;他们的性格有缺陷也有优点,这让人物形象更为立体生动。
(二)传递真善美的价值观念
《兄弟》的上部虽然还带有先锋文学的特性,有着不少冷酷的描写,例如宋凡平和孙伟父子的惨死,但也有许多温情书写,如爱情、兄弟情和小人物的善意等来中和这些描写。在下部中,由于时代的快速发展,刘镇从一个民风淳朴的江南小镇变成了一个繁华的现代化大都市,与此同时,刘镇上也出现了一種“不正之风”。例如李光头成为千万富翁后,竟有多达三十个女人谎称和李光头有了孩子,可事实上,李光头早已没有生育能力;曾经百般欺辱李光头的刘作家为了生计,写出一篇名为《百万富翁呼唤爱情》的报道,并且无中生有、捏造事实,美化李光头少年时期的作为,将这一行为编造成寻找钥匙的无意之举,违背了新闻报道最基本的真实性;李光头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旅馆业、餐饮业和零售业等方方面面,“我们刘镇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命名史,这些日子里大家忘记了刘镇这个镇名”,本地人把刘镇说成是“李光头镇”,甚至不明真相的外地人来到刘镇后也认为这本就是李光头镇……这些看似荒诞的行为实则暗含着余华对书中某些人物不良行为的批判。
宋钢回到刘镇,得知妻子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后,痛苦地度过了七天,最终选择了和解与释然。爱情和兄弟情在林红和李光头一时的欲念下支离破碎,余华通过让美好感情的破灭来告诉读者沉溺在欲念中的不切实际,从而让人们明白这些珍贵感情的无可替代性,流露出余华呼吁真善美的价值观念。
(三)体现作者创作观的转变
余华前期以隐喻、意象以及符号化的人物描写为主的先锋小说虽然对人的重新思考和探索有一定的贡献,但是与此同时,也有明显的不足之处。余华意识到了这些缺陷,便逐渐改变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书写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3]这种改变首先体现于《在细雨中呼喊》这部小说中,余华在描写苦难之时,有意识地增添了一些温情描写,先前的创作观已然动摇。到后来的《兄弟》,已经能够明显感受到这种创作观念的变化,书中用大量的篇幅来书写宋钢与李光头感人至深的兄弟情和宋凡平与李兰忠贞不渝的爱情。虽然书中所描写的人们浮躁迷失,但是最后,李光头和林红因宋钢的死亡而彻底清醒,就连四处招摇撞骗的周游也回归了家庭,和苏妹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余华给了他们一个相对温和与幸福的结局。
四、结语
《兄弟》是余华创作观念转为温情呼唤的代表性作品,其中李光头和宋钢即使生离死别也割不断的兄弟情谊、李兰和宋凡平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心存善意的普通人都是作品中温情书写的重要表现。温情书写不仅有利于书中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呼唤真善美的价值观念,更有利于从中发现余华创作观念的嬗变轨迹,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
参考文献:
[1]洪治纲,余华.回到现实,回到存在——关于长篇小说《兄弟》的对话[J].南方文坛,2006(03):30-35.
[2][3]余华.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王昱婷,女,本科在读,河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杜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