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和牛》中的时空叙事

2023-08-21 17:27高婵娟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和牛平原孕妇

作家铁凝的短篇小说《孕妇和牛》曾被汪曾祺评价为“俊得少有”,并将阅读感受用吴语形容为“糯”,即强调其作品的细腻、柔软而有弹性。[1]如果说,小说中的“细腻、柔软”主要是出于其独到的心理描写和女性视角,那么,“弹性”则很大程度上源于其作品中的时空叙事魅力。而关于《孕妇和牛》在“细腻与柔软”方面的妙处,已有不少评论家做过讨论,[2][3]但由于时空叙事而使得小说产生的“弹性”,还少有人问津。

细读小说《孕妇和牛》,会发现其时空叙事不仅为作品提供了文本空间与时间,也与作品的主题表现、人物塑造、心理刻画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小说的空间转换与主人公的启蒙紧密相连;小说时间的绵延感奠定了作品的情调,又与所抒之情和谐相应;女性身体空间的书写与生命和成长的主题紧密相连,成为文本中画龙点睛般的空间意象。本文即以空间转换、时间叙事和女性身体空间三个角度分析文本,探求小说的内在张力与弹性。

一、空间转换与启蒙

(一)空间变化引发启蒙

《孕妇和牛》篇幅很短,仔细看,其中也没有具体的地名,有的只是“集上”“村子”“土路”“原野”“汉白玉牌楼”“山里”“平原”“坟茔”“城市”“石碑”“学校”这样象征性的地点名词,但正如汪民安所说,“空间从来不是一个与社会无关的自然事实,相反,它是社会和实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4]所以,这些地点虽然在文本中看似极为平常,却有着不同的象征意味。这些地点可以简单被划分为城市空间和乡村空间,如“村子”“土路”“原野”“平原”“汉白玉牌楼”“山里”“石碑”“学校”都可归纳为乡村空间的景物,而只有不在场丈夫所在的“城市”才代表城市空间。但这样的划分方式对于《孕妇和牛》这篇小说而言,显得过于绝对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小说因空间产生的多义性和多维性,妨碍了读者对文本更深入的解读。

文本中的乡村空间和城市空间不是绝对化的,而是多层次的,带有过渡性的。“村子”“土路”“原野”“平原”是孕妇每日生活的环境地点,是乡村的生活空间,但是这个空间和娘家的“山里”相比,就具有其特殊性了:这里比娘家“山里”更为开放,更为富裕,更接近外面的城市,也更接近现代化。正如文本中所写的:“每回见到牌楼,孕妇都不免感叹她的出嫁”,气派、堂皇的“汉白玉牌楼”作为“平原”上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物,提醒着孕妇“山里”与“平原”的不同。“赫然伫立的汉白玉牌楼”对于孕妇的父母而言,是“他们终生也见不着的世面”;同时,它的存在又在向孕妇提问:对于她而言,“终生也见不着的世面是什么”,已有身孕的她,“该让即将出世的孩子去往什么样的世界?看到怎样的与自己平生所见都迥异的风景”,这个问题对于这位物质生活已经得到满足的孕妇而言,是她内心最为困扰的问题,是她对未出世的孩子的期望,是她渴望赠予孩子的礼物。

小说用诗化的语言说明着萦绕在孕妇心间的这个问题,“初到平原,孕妇眼前十分地开阔,住久了平原,孕妇眼里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里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尽头又是些什么呢?”仔细揣摩会发现,在这里,作者似乎在着意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孕妇从“山里”来到“平原”,因为视线更为开阔,所以对外界产生了原本没有的好奇。孕妇在山里生活时,没有产生对外界好奇的那份“忧愁”,来到平原后,却产生了这种因好奇无法得到满足的“寂寞”,恐怕不能单用“视线开阔与否”来解释。想必作者在这里所要传达的深意是:从“山里”嫁到“平原”,对孕妇而言,不仅意味着她见到了父辈们未曾见过的世面,更意味着一种启蒙。一种使她在蒙昧中感受周遭有些许自己未曾见过的光亮的启蒙,一种唤醒其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欲的启蒙。

当然,如果细加推敲,文中也有一个疑点,既然孕妇的丈夫非常爱她,并且有机会随建筑队去城里给人做工;既然孕妇好奇平原外面的世界,那么借着丈夫进城务工,和他一起走出平原,看看大城市,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即使因为怀有身孕,一时不便,为何孕妇会在面对平坦的原野时感叹:她是一辈子也走不到平原的尽头了呢?对于这个问题,在后文再作详细讨论。

(二)启蒙引发新空间的开拓

启蒙激发了孕妇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欲,对此,孕妇的外在行为表现就是“常常去赶集”。在乡村,“集市”是最为热闹且新鮮事物最多的地方,也可谓是乡村与城市之间相互联系的纽带。而“赶集”或许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下,为数不多可以了解未知世界的一种方式。文中还有一处关于孕妇将来带着孩子去赶集的想象描写,并将她的心理形容为“有着近乎狂热的向往”,这一想象和心理描写,微妙地言说了孕妇盼望将自己对世界最为新鲜的认识传达给孩子的心理,对于此事,孕妇怀有极大的热情,可见孕妇将和孩子一同葆有好奇心,一起分享见闻视为极其重要的事情。

当启蒙所生发的求知欲在她心中继续生长,孕妇对仅仅通过“赶集”这种方式来了解外界就感到了不满足,她隐隐地盼望更多地了解世界。于是,“石碑”作为她所能接触的新领域再次出现了。“石碑”成了她的第二位启蒙老师,她以“抄写碑文”的实际行动,开始了第二次求知之旅,她要认识这些字并将字和意思教给未来的孩子。如果说“赶集”是她因好奇而做出的自发的、无意识的行动,那这次“抄字”却是一件自觉的、有着清晰目标的自我求知行为。而“石碑”和“请教教书先生”则自然地成了孕妇为探求新知而进入的第二个空间。

二、时间的绵延与抒情性

(一)以自然时间为主导

小说之所以呈现出了如乡村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作品中的时间叙事常常体现着自然时间观的特点。文中第一次出现的时间点为“节气已过霜降”,这是一个利用二十四节气作为标记的时间,二十四节气是世代传承的自然时间观,是天象、物候、人事的统一。[5]而“节气已过霜降”又比“霜降”本身多了几分模糊性,更多的是一种气候的表征。接下来出现的一个时间概念是:“清朝距离今天有多么远”,由于作者对叙述时间的淡化,笔下人物对时间概念也模糊,就使得小说的时间感处于一种随性、自然、绵软、悠长的情调之中。

小说中出现的第三个时间概念就是“农闲”,它是孕妇丈夫进城务工的时间。而“城市”本身是一个具有现代化特征的名词和空间,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高楼大厦”与乡村的田园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它对应的是精确的“商品时间”。文中在“农闲”时进城,反倒使乡村的自然时间成了支配丈夫进城的决定性时间,“城市”对应的商品时间成为附属,由此维持了小说整体田园牧歌式的风貌与情调。

(二)抒情性

这里探讨一下上文提到的疑点,孕妇为何不和丈夫一起去看看大城市来满足其好奇心?有一种可能是,丈夫外出务工时,孕妇在平原山村这样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里并没有清晰地产生想看看外界的想法,这念头是随后慢慢产生的。而念头产生后,孕妇也没有要立刻告诉丈夫的冲动,这只是她个人藏于内心的困惑,是要交由时间和生命慢慢解答的。这一行为和思想逻辑正符合孕妇恬静的性格、闲适的生活。孕妇内心的那一声喟叹——“只觉得似乎是一辈子也走不到平原的尽头了”,看似是孕妇无知,但实则是人在自然、宇宙的面前顿感渺小而生的思索和感叹。

无论哪种解释,孕妇在认识未知世界这一课题面前,没有选择及时满足的方式,而是偏向于选择一种古老的,从父辈那里承袭下来的方式,即与后代同行,一起去探索更为广阔的天地,以生命传承的方式,继续对未知世界的探求。这种淡然和恬静,缓慢而意味悠长的生活方式,都与现代化生活的节奏迥异,商品时间在这里销声匿迹。正是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才营造了时间的绵长感,使全文流淌着乡村牧歌般的悠远情调。

作者以时间的绵延感、田园牧歌的情调,抒发的是孕妇内心的满足和从容,她在生命的自然节律中,认识生命、享受生命、传递生命。文末写道,“她检阅着平原、星空,她检阅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树上黑帽子样的鸟窝,还有嘈杂的集市,怀孕的母牛,陌生而俊秀的大字,她未来的婴儿,那婴儿的未来……她觉得样样都不可缺少,或者,她一生需要的不过是这几样了”。孕妇内心因为生命而感动,因为感动而满足,情感在对生命的礼赞和敬意中得到抒发。

三、女性身体空间的书写

正如童强所说:“人的身体不仅本身占有一定的空间,而且有其活动范围,由此形成某种身体空间。”[6]身体空间如其他空间一样具有隐喻性,表现着作者的思想意趣,塑造着人物秘而不宣的心灵世界,成为韵味深长的空间意象。作品中所展现的女性身体,既生发于隐含作者对孕妇充满怜爱与共情的观照,也渗透着孕妇含有羞怯与欢欣的自我欣赏。作者用满含爱和温柔的笔触,描绘着孕妇的身体:“健壮的胳膊”“明显隆起的肚子”“走路的气势像个雄赳赳的将军”“悠长的呼唤”“湿漉漉的红嘴唇”“她的肚子响亮的蠕动”“浮肿的脸”“晶莹的鼻子”“茁壮的手腕”“红彤彤的脸”“被汗珠濡湿的胸脯”“酸麻的腰”。作者细细地、不慌不忙地刻画了孕妇的健美,而且在他者(隐含作者)和孕妇的自我凝视中,传达了孕妇在身体和心理上的自我认同。

“自我需要在与世界的爱的联系中取得自证”,如果说丈夫、公婆和周围人的接纳与爱护,是孕妇在自证中羞怯与欣喜,在腼腆和爱怜中悦纳自己,并取得自我认同的外界力量,孕妇对自己肚子的凝视则是自我认知不断成长的内在力量。当孕妇凝视自己肚子的时候,实则是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凝视。孩子既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又即将和身体分开,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孕妇对这肚子充满着希冀,这希冀又因为远处那些越来越清楚的小黑点而变得更加具体——那些放学的孩子。”因为这些跑跳的孩子,孕妇对未来的婴孩产生了更多具体的想象,孩子满载着希望。

当孕妇克服一切障碍,将字抄下来时,最触动她内心深处的,不仅是腹中孩子给她带来的关于未来的希冀,而是她为了与未来的孩子谋面而做的准备,是她希望与孩子一同成长的美好期待。“她的孩子对她也必有许多的愿望,她也要像孩子愿望的那样,美好地成长。”这即是她内心最为难能可贵的地方,她不仅将无限的爱和希冀给了孩子,同时,也寄托给了自己,让自身也成为成长中的一分子。对于即将出世的孩子,她不仅赋予了其肉体的生命,也传递了丰盈的灵魂。这是对生命庄严的体悟,是生命在心灵留下的关乎成长和爱的印记,为此,她才说“那块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风水”。

同时,文中不仅书写了孕妇对自己肚子的凝视,也多次刻画了她在凝视怀孕的母牛沉笨的肚子时的心理,“孕妇和黑在平原上结伴而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她对怀孕母牛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人对动物的关怀,那是一种疼惜与爱怜,一种对生命的敬意,一种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和自豪感。正是因为有了怀孕的母牛这一意象,才使全文弥漫着一股悠长的田园牧歌的情调,它迟缓、沉笨、可靠、宁静的形象,正如母亲一样坚实温暖,正如大地一样包容深沉,使全文中母性的情怀更加浓厚,所传达的意境更加广博而深远。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叙事中,作者在表现孕妇的心理空间时,常将自由间接引语和自由直接引语巧妙地结合,[7]表达人物和叙述者的双重声音。而又由于叙事者对人物的认同,则使读者获得了双重的柔和、温暖、恬静的阅读感受。

四、结语

在《孕妇和牛》中,作者通过空间的转换,展现了孕妇经历启蒙的细微线索,以时间的绵延感配合对孕妇形象的塑造和内心情感的抒发,以身体空间的抒写,展现孕妇内心对生命的赞美和感动,对成长的关切和感悟。因为时空感和小说内容的契合,使得小说从有限的文本中延伸出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使得小说的中心——对生命与成长的感悟,表达得更加醇厚与悠长。

参考文献:

[1]季红真,赵坤,主编.汪曾祺全集·10谈艺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257.

[2]张啟智.《孕妇和牛》:生命美的呈现[J].長城,2014(08):61-62.

[3]吴毓生.在历史与未来之间——读铁凝的《孕妇和牛》[J].名作欣赏,1993(03):32-37.

[4]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111.

[5]刘晓萍,肖克之.二十四节气的精神财富[J].农村·农业·农民(A版),2017(10):58-59.

[6]童强.空间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

[7]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07:318-330.

(作者简介:高婵娟,女,硕士研究生,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杜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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