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以探讨作品内部的结构规律和各要素之间关系为主要切入点的结构主义叙事学兴起,以罗兰·巴特等人为代表的学者力图从千变万化的叙事活动中抽象概括出一个基本的叙事模型。在这其中,法国著名的符号学家格雷马斯取得了不俗的研究成果,他在代表作《结构语义学》和《论意义》中提出了著名的“行动元”和“符号矩阵理论”,为运用结构主义叙事学分析文学作品提供了独特的思路。
《西游记》与《堂吉诃德》都成书于17世纪初,都以“游记”形式开展故事情节,它们虽然在内容方面有些许相似之处,但其中涉及的无论是契约的双方,即师徒、主仆之间的关系、契约履行的过程,还是体现出来的契约精神差异都十分耐人寻味。本文以唐僧、孙悟空师徒和堂吉诃德、桑丘主仆为主线,对两部作品的契约叙事展开分析。
一、契约双方的关系
格雷马斯在普洛普的七个“行动范围”的基础上,进一步归纳了六个“行动元”(即“施动者”):主体、客体、发出者、接收者、辅助者、反对者,六种行动元归属于两个范畴——主体与客体(两个句法施动者)。而句法施动者之间的关系由“愿望”相连接,客体即为主体的愿望对象。
如上述所示,主、客体(主体所追求的愿望对象)为中轴线,作为交际的内容(客体),愿望对象位于信息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而主体的愿望则投射于辅助者和反对者。对应到文本的契约活动中,订立契约的双方,也就是孙悟空和唐僧、桑丘和堂吉诃德即为契约的“施动者”。“处在神话型显现维度上的及物性,即‘目的论关系,经过这一义素的组合,看来是一个体现‘愿望之意义效应的义位。如果是这样的话,‘民间故事类型和‘戏剧情景类型,由于是按‘愿望接合的第一个施动者范畴来定义的,所以能够产生一些具体的叙事。”[1]由此看来,《西游记》中孙悟空因有了想要摆脱被压在五行山下命运的愿望,主动答应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以换取自由,所以孙悟空为契约的主体,唐僧为契约的客体,整个取经之旅为契约履行的过程。《堂吉诃德》中桑丘有了坐上“总督”之位的愿望,答应了做堂吉诃德的仆人,所以桑丘为契约的主体,堂吉诃德为契约的客体,前后两次出游为履行契约的过程。
在施動者范畴中,除了主、客体这样名副其实的施动者,还出现了一些境况施动者。格雷马斯曾以两类明显不同的功能作为划分其他施动者的依据,一类是“在于提供帮助,或促成愿望的实现,或有利于交际”,一类功能则相反,“它们制造障碍,或阻碍愿望的实现,或阻碍对象的交际”。他将这两种同属境况施动者的范畴称为“辅助者”与“反对者”。在《西游记》中,“辅助者”就有各种各样的角色:出场最为频繁的就是观音菩萨,还有为取经活动保驾护航的其他各路神仙。而“反对者”则是人们熟知的白骨精、金角大王之类的对取经活动设置障碍的妖怪。《堂吉诃德》中的“辅助者”则是与桑丘经过一番争论后无可奈何,只能顺从丈夫心意,随他与堂吉诃德一起“行侠”的泰瑞萨·潘沙。而“反对者”的角色则由堂吉诃德臆想出来的“敌人”担任,如被看作巨人的风车、被当作军队的羊群等旅途上出现的障碍,以及后期派人伪装成敌人戏弄桑丘的公爵。这些不同的角色皆在整个契约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契约双方关系的差异
主要的主题力量有多种分类,如爱情、友情、亲情、对某种工作的向往及志向等。“以愿望和需要为一方,以所有的‘惧怕为另一方的对立。由此可见,我们提出的以‘愿望关系为轴心的施动者模型也会出现负的反转。”虽然两部小说在契约叙事的部分都由主、客体构成,但最终主体落实契约的动因,连接句法施动者之间的关系的“愿望”却各不相同。《西游记》更多是由惩罚机制推动运转,而《堂吉诃德》却是奖励机制推动契约最终得以履行。二者形成契约的动因有很大差异。
在《西游记》中,契约主体孙悟空对契约客体唐僧的态度并不是一直谦卑恭顺的。刚从五行山下出来,孙悟空为了保护师父,打死了由六个妖精化身的强盗,一向慈悲为怀的唐僧自然见不得,于是便与孙悟空产生了分歧。而孙悟空受不得这样的说服教育,丢下唐僧,腾云驾雾而去。孙悟空受了龙王“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2]的劝说,且他也不想再做弼马温被众仙耻笑,或是过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日子,只能妥协,“还去保他便了”。无独有偶,在后面的取经过程中,他们遇上了善于伪装的白骨精,唐僧被其所装的老妇人蒙蔽,对要消灭白骨精的悟空实施了紧箍咒惩罚,于是孙悟空不得不向唐僧屈服。由此可见,孙悟空与唐僧契约落实的动因以被动的惩罚机制为主。
《堂吉诃德》则不同,桑丘和堂吉诃德契约落实的动因主要是正面的奖励机制。堂吉诃德许诺桑丘做总督,桑丘马上兴冲冲地和泰瑞萨说,“我要能闯上个总督的肥缺,咱们就从烂泥里拔出脚来了……玛丽·桑却就可以嫁我选中的姑爷;人家就要称呼你堂娜泰瑞萨·潘沙;你坐在教堂里,身底下要铺着毯子、垫子和绸单子,城里那些乡绅夫人看了只好白着眼干瞪……随你还有多少话,小桑却得做伯爵夫人”。[3]由此可见,桑丘落实契约主要是为了能够做总督,提高自己一家人的身份地位,能够过上让别人羡慕的好日子,所以他心甘情愿地跟随堂吉诃德有了三次游侠生活。
(二)契约双方关系的相似之处
在整个契约活动结束后,契约的主体一方都受到了客体的影响,在自身性格、为人处事等方面,或多或少都发生了改变。孙悟空刚开始离经叛道、大闹天宫,经过唐僧潜移默化的影响,逐渐认识到唐僧慈悲与善良的力量,并服膺于后者济世救难的宏愿,完成了蜕变。桑丘在游侠过程中也受到了堂吉诃德游侠精神的影响,他曾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市侩农夫,最后做“总督”时,却将小岛管理得井井有条。由此可见,契约的主体方——孙悟空和桑丘皆受到了契约客体方——唐僧和堂吉诃德的行为感召,在契约活动结束后,都或多或少具有了客体方的优秀品质。
二、两部小说的契约结构
除了行动元理论之外,格雷马斯还归纳了故事的三种突出结构,即实践的(考验、挣扎),契约的(契约的建立与破坏),离合的(分离、回归)。所谓契约叙事,是指在叙事文学作品中以订立契约为依据,通常是由“立约→践约→完约”三个阶段所构成的一种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最初源于远古神话与仪式,在后代叙事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
(一)立约
在《西游记》中,“辅助者”观音菩萨先与孙悟空在五行山见面,并循循善诱,使孙悟空接受契约。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那菩萨对大圣道:“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4]至此,契约主体与“辅助者”完成契约内容的知会。待“辅助者”观音菩萨与客体唐僧见面并确定了西天取经的事业后,“客体”走向了立约的地点——五行山。在五行山下,唐僧遇到了被压了五百年的孙悟空,只见他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之后,唐僧揭下了山上的封条,立约到此就顺利完成了。
与《西游记》相比,《堂吉诃德》立约的过程十分简单草率,“堂吉诃德对农夫又说又劝又许愿,总之,那个可怜的农夫决定跟他出走,去做他的侍从。堂吉诃德为了让农夫心甘情愿地跟他走,说也许会在某次历险之后,转眼之间得到一个岛屿,那就让农夫做岛屿的总督。如此这番许愿之后,桑丘·潘沙,也就是那个农夫,决定离开老婆和孩子,充当邻居的侍从”。没有什么特殊仪式,经过了契约“客体”对主体简单的游说就完成了立约。但由于契约主体桑丘一开始具有的狡黠自私的性格,他还对立约的结果反复确认过,“游侠骑士大人,您别忘了您许诺的那个岛屿。无论岛有多大,我都能管理”。[5]而客体堂吉诃德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总会给桑丘非常笃定的回答,“我给你的会比我承诺给你的还多,这很容易做到”。《西游记》的立约有“辅助者”的介入,是在多方力量的促使下形成的契约。而《堂吉诃德》十分草率,主体只是经历了客体的一番游说就与其签订了契约。
(二)践约
西游之行的践约过程十分辛苦,师徒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这其中遇到了不少契约“反对者”(也可称作敌手),例如想要和唐僧结为秦晋之好的女儿国国主、想吃唐僧肉的各路精怪,等等。他們都企图打破契约“客体”的位置来达到自己的各种目的。而契约主体孙悟空凭借自己超强的能力,并在“辅助者”菩萨等各路神仙的帮助下守住了契约“客体”唐僧。桑丘践约的过程也充满了离奇与曲折。在旅途过程中,契约客体堂吉诃德总会幻想出各种“反对者”并与其进行决斗。例如他曾把风车看成巨人,将车队的马夫想象成劫持车上夫人的盗匪。在这其中,契约主体随时都要为客体的人身安全殚精竭虑。主体从一开始对客体的被动保护,到后来被客体身上的精神熏陶之后,主动跟上客体的思想行动,整个过程都积极实践对客体的约定,如桑丘说,“即使我条件一般,却能说到做到”。虽然孙悟空遇到的都是有非凡神力的精怪,桑丘遇到的只是堂吉诃德脑海中的假想敌,但两者践约的过程都经历了许多坎坷,同时,也充满了契约主客体之间许多的矛盾与冲突,但最终都得到了化解。
(三)完约
《西游记》中契约的完成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师徒一行五位取得真经,皆功德圆满,径回东土,五圣成真。经过漫长的九九八十一难,主体孙悟空出色地完成了护送客体西天取经的任务,契约内容圆满完成。《堂吉诃德》中的契约完成在堂吉诃德与桑丘的第三次冒险中——桑丘·潘沙被授予了“总督”一职,管理一座小海岛。虽然桑丘从被任命到离职只有十天的时间,但他在职期间秉公办案、明断秋毫,受到了当地人的赞扬。孙悟空修成正果,桑丘当上了总督。虽然在践约过程中,两者都颇费了一番工夫,但最终都完成了契约,获得了立约时所期许的结果。
三、契约活动中凸显出的文化思想
在《西游记》中,契约主体与客体签订契约虽然是惩罚机制在起作用,但是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源自贯穿整个小说的儒家文化背景。虽然《西游记》中同时包含儒、释、道三教的体系,但是更加充盈的内容还是由传统儒家思想构成的。唐太宗赐其姓唐并与之结拜为兄弟,这就将玄奘约束在了儒家的礼法之中。“唐僧”要求玄奘忠于国家,“御弟”要求玄奘忠于皇帝本人。“外托君臣之义, 内结骨肉之恩。”唐僧对唐太宗始终履行着君臣之礼。而孙悟空虽然是在履行契约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但是其中也蕴含着儒家深厚的忠义思想。唐僧既然将他从五行山下救出,孙悟空自得有恩必报,护送其去西天取经。
《堂吉诃德》契约活动中的主、客体更多地践行了游侠精神。游侠精神意味着彬彬有礼、忠诚、爱护弱者、勇敢等,桑丘在跟随堂吉诃德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慢慢理解并践行了堂吉诃德心目中的游侠“通晓天文、地理、医学、法学等的全才,应该爱国爱民、不惧艰险、维护正义……”品质。他们在游历过程中体现出来的精神是可贵的。在当“总督”的过程中,桑丘机灵、智慧、秉公执法,甚至最后嘲讽了当时的不良风气。身为桑丘榜样的堂吉诃德则更不必说,他打烂了木偶戏台以解救受苦的农民,他惩罚财主以报小雇主所受的皮肉之苦。这些行为看似荒诞,实则有着堂吉诃德对人们的同情,体现出他对旧势力的反抗。
四、结语
结构主义虽然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契约叙事作为其中一个重要类别,却鲜有人问津。作为同是“游记体”形式的小说,《西游记》与《堂吉诃德》有着各自不同的契约施动者,契约主、客体的关系也各有差异。虽然两部小说的契约结构十分相似,都遵循了格雷马斯提出的“立约→践约→完约”三部分,但是其中各个行动元所起的作用也略有不同。由于两部小说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儒家思想贯穿了孙悟空与唐僧的契约活动,而桑丘与堂吉诃德的经历中则充满着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关怀思想。
参考文献:
[1][法]A·J·格雷马斯,著.结构语义学[M].蒋梓骅,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2][明]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5][西班牙]塞万提斯,著.堂吉诃德[M].杨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明]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3.
(作者简介:王卓敏,女,硕士研究生,西藏民族大学,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