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宇
《请女人猜谜》的文体实验分析
李震宇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 363000)
对《眺望时间消逝》的追忆是《请女人猜谜》的所指,对所指的追寻是小说叙述的动力。两个文本的互相交织、侵占、消解,又使这种叙述的愿望无法实现,陷入无法满足的、无限循环的叙述欲望中。文本在追忆小说的内容时,也回忆了小说《眺望时间消逝》的构思,体现了元小说的写法。两个文本的互相交织、侵占、消解,体现了互文性的特点。
《请女人猜谜》;先锋写法;元小说;互文性;叙述欲望;矛盾张力
孙甘露是中国当代的先锋派作家,其作品在小说实验方面做了许多尝试,这些尝试包括元小说、戏仿和互文性。他的小说《请女人猜谜》典型地体现出这种特点:小说通过双重文本的形式构筑奇特的叙述结构,《请女人猜谜》的叙述是对小说《眺望时间消逝》的回忆,《眺望时间消逝》成了《请女人猜谜》的文本。对《眺望时间消逝》的追忆是《请女人猜谜》的所指,对所指的追寻是小说叙述的动力。两个文本的互相交织、侵占、消解,又使这种叙述的愿望无法实现,陷入无法满足的、无限循环的叙述欲望中。在追忆小说的内容时,也回忆了小说《眺望时间消逝》的构思,体现了元小说的写法。两个文本的互相交织、侵占、消解,体现了互文性的特点。
元小说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特征,元小说颠覆了现实主义文学真实性背后的虚构。作者直接站出来,在小说中展开对小说写法的议论。孙甘露的小说《请女人猜谜》一开始就声明:“这篇小说所涉及的所有人物都还活着。仿佛是由于一种我所遏制不住的激情的趋势,我冒然地在这部题为《请女人猜谜》的小说中使用了她们的真实姓名。……”接着又叙述小说的写法:“这一次,我部分放弃了曾经在《米酒之乡》中使用的方式,我想通过一篇小说的写作使自己成为迷途知返的浪子,重新回到读者的温暖的怀抱中去。”[1]
这样的元小说写法,是在有意放大和揭示文学作品内容的虚构性。后现代主义文学认为,历史无法完全重现,历史的记录经过了人和语言的中介,因而具有虚构性,通过对历史的虚构的批判,可以获得一种比较客观的书写历史和解释历史的叙述方式。后现代主义文学从语言是叙述的工具出发,认为要客观地叙述就要有客观的语言。客观的语言就是去所指,因为所指和能指的结合,即语言符号和意义的结合,是任意的、约定俗成的,所以意识形态的倾向性就可以通过所指强制加入到符号中。要使语言客观就要去所指,消除主观因素对语言的影响,这就是语言能指化。
戏仿和互文性是对文本的消解。戏仿就是通过模仿经典的文学名篇并加以有意的曲解。互文性就是文本的互相指涉、互相引用、互相解释。先锋作家用戏仿曲解经典,目的在于告诉读者:文本从先在文本衍生,作家可以对文本随意再建构。互文性意在说明,文本间的不同是排列组合的差异。孙甘露的小说《请女人猜谜》中两个文本镶嵌在一起,“在写作《请女人猜谜》的同时,我在写另一部小说:《眺望时间消逝》”[1]。通过《请女人猜谜》来回忆《眺望时间消逝》的主要内容,“《眺望时间消逝》是我数年前写完的一部手稿,不幸的是它被我不小心遗失了,还有一种可能是它被我投入了遐想的火炉,总之,它消失不见了,我现在是在回忆这部小说。”[1]
小说中两个叙述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互相渗透、互相消解、互相激发,充分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元小说、戏仿、互文性的特点。《请女人猜谜》(以下简称《请》)的主要内容是回忆丢失手稿的小说《眺望时间消逝》(以下简称《眺》)的内容,两个文本的联系是通过“回忆”连接在一起。因为是回忆,所以就有可能有遗忘的地方。
《请》是能指,《眺》是所指,《请》对《眺》的内容的追忆,就是能指对所指的追寻。能指和所指处于分开状态是两个文本的天然的性质,而能指对所指的追寻又是文本存在的本质所在,也是人制造的一个规则。人的心智对于客观事物的联系的追求,是一种臆断。对于人自身来说,这种联系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人要追寻这种外在东西的联系,就要通过思维去实现。客观事物和思维之间处于两个不同的领域,语言符号的能指是音响形象,代表了客观;所指是概念,代表思维。语言符号就是主客观的结合,这种结合是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产物。能指和所指之间本来没有联系,存在联系的判断是主观作出的。这个主观判断正确与否,要经过实践的检验。而实践本身不确定,因而不可能检验主观的正确性。先要对实践进行确定,因此人面临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要去追求人生的意义所在,但是意义本身的存在依据在后现代主义看来是值得怀疑的。现实的正确性的验证和意义的追求同时进行,所以作者就产生了虚无的感觉和行动的迟疑。《眺》的内容的回忆经常不可把握,因为记忆是一种幻觉一样的东西。要将回忆确定下来,没有客观作依据几乎不可能。最后找到的只有幻觉,除非你不管对《眺》的内容的回忆是否和以前所写的一样,只是一味地将随想物化成话语,成为《请》的文本叙述。这样就偏离了《请》的主旨,文本的能指将不能构成。于是,对能指追寻与所指不能复原的矛盾,就像能指有了要和所指结合的欲望,成为作品叙述的原动力所在。
后现代主义反对将能指和所指结合,认为人的思维不可能把握客观世界。文本的意义不是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构成的,这种关系是主观强加给事物的。后现代主义将事物的存在看成是不确定的、变化的,而将事物的意义也确定下来,这是形而上学观点。后现代主义首先是从事物不确定的哲学观出发,将客观事物和人的心智看成两个不同的存在因素。在客观和主观之间找到结合的共同性,同时又用细小的异质将其区别开。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主观和客观之间的共同性都是存在,不同的是一个是彼在,一个是此在。没有彼在也不会有此在,但是没有此在,彼在也是没意义的。此在和彼在的共同基础是存在,而语言是存在之家,充当了此在和彼在的栖身之所。语言是人类用来表现客观实在的主观创造物,结合了主观和客观两种形式,语言的特殊作用就是作为主客观的中介,是人的思维通向外界的桥梁。当然,在语言本身所能达到的范围内,这种桥梁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索绪尔将语言分为能指和所指,能指是指语言的音响形象,所指是语言的概念。能指和所指没有必然的联系,是约定俗成的。《请》中能在和所指的矛盾本来是不存在的,人的主观意识强加给能指一个外在的所指,并在小说中去追忆这个所指《眺》。这个行动是不可能实现的,因而追忆充满了阻力。后现代主义提出话语理论来批判现代社会人性压迫的事实,现代社会控制话语权导致的人性失去自由,使得现代社会不可能实现人性的真正解放。现代社会所设定的规戒性制度从话语的角度来看,就是为能指设定一个所指。这种强制性使话语失去了自由,从语言哲学时代的认识论来说,就是人的思想通往外在客观世界的道路被监视着,人最终意义上被囚禁在语言的牢笼里。这种监视具有隐蔽性,“现代性还产生了一整套规戒性制度、实践和话语,从而使它的统治和控制模式合法化。‘启蒙辩证法’所描述的正是这种理性向其对立面转化,以及现代性的解放允诺掩盖其压迫与统治的过程 ”[2]。这里列举了“制度、实践和话语”作为规戒制度的类型,从话语类型看,就包括历史、语言、文化。这种隐蔽性的控制和压迫使人在受到压迫时,找不到产生异化感的原因,这就表现为一种迷惘感。世界荒诞、生存危机,就像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所寓示的,人类周围有一个无法摆脱的、无处不在的、永恒的圈套,让人无可奈何。因此,孙甘露在《请女人猜谜》中回忆《眺望时间消逝》的内容时,总是受到现实的干扰。
“我冒险叙述这个故事,有可能被看作是一种变态行为。其难点不在于它似乎是一件极为遥远的事情,而在于它仿佛与我瀚海般的内心宇宙的某一迷朦而晦涩的幻觉相识,在我费力的回溯我的似水年华时,犹如某个法国女人说的,我似乎是在眺望时间消逝。”[1]“假如我坦率地承认我的盲目性,那么我要声明的是,我是这个故事的转述者。但我无力为可能出现的所有含混之处负责,因为这个故事的最初的陈述者或者说创造者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扯谎者。”[1]
拉康的结构心理分析就是将心理分析和语言结合,将意识看成能指,将无意识看成所指。语言是一种异化的因素,表达将意识转化为语言。意识通过物化为语言,将人的内向性的意识转化为一个外在性的物存在,有脱离人的趋向性。这种外在趋向性将意识变成无意识,人就受到了异化。《请女人猜谜》要将记忆中的《眺望时间消逝》复述出来,就是这样一个心理过程。《请》是能指,《眺》是所指,对所指的追寻就是将意识异化为无意识。对于作者来说,这是对欲望的扭曲,这个过程使他觉得有问题。作者不得不说,“我甚至怀疑这一场景是我因叙述的方便而杜撰出来的”,“在我的思绪即将接近我那部佚失的手稿时,我内心突然地澄澈起来,在我的故事的上空光明朗照,后和她的经历的喻义烟消云散,而我置身于其中的房间也已透进了真正的晚霞。我的后已从臆想中逃逸,而我深爱着的仅仅是有关后的幻觉。”[1]
作品中到处是对内容所涉及的生活的交代、细节的说明。如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叙述,作者在一本叫《博物》杂志上读到了一种名叫卡略尔牌的手枪,后来又读到了博尔赫斯的关于卡略尔牌手枪的故事。这个交代属于《请》的叙述,在后面属于《眺》的叙述中,同样出现了这个细节:主人公翻看一本杂志,“在翻过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出现了一把卡略尔牌手枪”[1]。《眺》的文本叙述就是由生活现实中来的,对生活的叙述就是《眺》的内容的所指,这样两个文本就互相进入了对方。这就有一个结果,互相为能指和所指,这无异于同语反复,是没有意义的。细节地方不厌其烦的交代还反映了后现代主义多元化、另类、平等对待的理念,与现代主义的中心主义相对,后现代主义重在为边缘群体争取话语权。后现代主义文学也就表现在对边缘人物、事件的叙述上,以及表现形式的脱离中心传统上。《请女人猜谜》中的众多的细节交代,可以说又是表现形式新奇化的特殊手法。
因为能指和所指根本就没有必然联系,传统中的能指和所指的二元对立被解构,只剩下能指,能指之间靠差异性来区别。语言要对所指强制性对位的机制成了自由叙述的障碍,《眺》的回忆性叙述的矛盾就演化成了叙述和语言之间的矛盾。叙述有一种要自由的展开的欲望,但是语言制约了这种自由;渴望得到表达的欲望持续积涨,像被阻挡的洪水需要得到宣泄,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机制首当其冲地成为破除的障碍。欲望和生活所指之间的这种矛盾的张力成为推动情节展开的动力。话语产生越多,不能表达的欲望越强烈,能指化的幻想就如不竭之泉水,潺潺涌出,成为溪流。
叙述之流中两个文本的界限被叙述自由打破,《请》这个文本作为能指要寻求《眺》这个所指也就为了叙述的方便而被取消。两个文本在臆想的能指之流中除了差异性外,没有什么界限。因为传统小说的互相区别是靠主题或者叫中心,而后现代主义文学中作品之间或者说文本之间都是能指的叙述,只是能指的差异,没有中心。传统文学可以用相同的形式表现不同的主题,形式差别是主题不同的成因。传统的文学观通过主题、形式两种方式区别文本,但是认为主题是中心,所以把主题确定为区别的标准。而如果除开主题,只剩下形式,差别就只是能指的差异了,因为在后现代主义文学看来,主题就是所指,已经被消解。小说《请女人猜谜》遵循不表现主题的原则,《请》的叙述包含《眺》的叙述、《眺》的叙述进入《请》的叙述就是必然的。所以,在孙甘露的《请女人猜谜》中,叙述中人物形象不确定,身份互相移植。男主人公“士”最初是一位医学院的学生,因为偷吃实验室里的蛇而遭指控。后来又成了球场的拾球仆役、守床者等。女主人公“后”,有时是医院的女护士,有时又是作者的妻子,有时是朋友家的女主人。而且人物有时是《请》中叙述者的护士,有时又成了《眺》的女主人公“后”,出入于两个文本之间。本来是生活中和护理作者的女护士相处的场景,给他感觉却是“我甚至怀疑这一场景是我因叙述方便而杜撰出来的”。紧接着就变成了“后”的幻觉,“我以后还见过后,那是在我的一位朋友的家里。”[1]现实和“杜撰”的区别已经模糊,或者根本没有了,两个文本也没有界限,叙述者和作者、男主人公也没有了区别。
这里的意义就是,传统小说叙述者、作品人物都有作者的影子,作品中作者将自己的主观加在人物身上,就有一种虚构。后现代主义将语言看作是世界的制造者,传统的虚构无疑是把本是虚构的世界再虚构的双重虚构。更重要的是,去区分作者、叙述者、作品人物已没有意义,文学的存在本质已经改变。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叙述,人物已经被消解,只剩语言的能指在流动。海德格尔哲学将存在分成此在和彼在,存在的意义在于“存在”,作为过程的存在是存在者之存在。而存在者之存在的方式就是存在者的无蔽状态,在艺术中就是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在能指键上滑动,用语言进行叙述这一行为就是语言这个存在的存在过程。因为文本表述就是存在者之存在自行成为真理,所以,存在者之存在的方式就是表述,言说,道说。
[1] 孙甘露.请女人猜谜[J].收获,1988(9).
[2]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 [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
(责任编辑 尹春霞)
The Style Experi mental Analysis of"Please W omen Guess a Riddle"
LI Zheny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Zhangzhou Normal School,Zhangzhou Fujian 363000)
The novel of The recollection ofOverlook the Passage of Time is the signified of PleaseWomen Guess a Riddle,the pursuit of the signified is the motive force of the novel’s narrative.Mutual incorporation and blend of two texts failed to satisfy the desire of this narrative,as a result,trap themselves into insatiable and infinite cycle in the narrative of desire.In recalling the content of PleaseWomen Guess a Riddle,the essay also recollected the conception ofOverlook the Passage of Time,which reflects the metafiction’s style ofwriting.The integration and comprise of two texts embodi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ntertextuality.
PleaseWomen Guess a Riddle;pioneer style of writing;metafiction;intertextuality;narrative desire; conflicting forces
I206.7
A
1671-7422(2010)05-0038-04
10.3969/j.ISSN.1671-7422.2010.05.011
2010-06-22
李震宇 (1977— ),男,江西赣州人,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