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川端康成的人生历程看其审美情趣

2010-08-15 00:51邓双荣
武汉商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驹子岛村伊豆

邓双荣

(武汉商业服务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在他的工作室里口含煤气管自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在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及其它数不清的荣誉之后,在他正值盛名及世人对他充满无限景仰之时,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向人生谢幕?一个谜,永远的谜,一如沉默的富士山,不能给人确切的答案。曾经多次尝试去寻找这个答案,努力想对人性作一些了解,结果只能是徒劳的猜测:是他孤儿的身世,让他一生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孤儿的况味之中不能自拔?还是他腻味了人生的虚无,在自杀前的川端那里,生命既不是一袭华美的袍,也没有爬满虱子,对他这样一个艺术家来说,最不堪的就是生命的无聊,一个百无聊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不如趁早结束的好?准确的情形不得而知。也许结束生命对于川端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却留给他的读者无尽的感伤,不禁引发与之相同的孤儿身世之感: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灵魂在流浪漂泊孤独的时候,谁不是孤儿呢?与历史的长河、宇宙的洪荒相比,谁又不是孤儿呢?

川端康成两岁丧父,三岁丧母,七岁时疼爱他的祖母去世,十岁时唯一的姐姐病逝,十四岁时与之相依为命的祖父逝世,之后孤苦伶仃地寄居在亲戚家里,在他人怜悯的目光下长大。这种身世带给川端终身无法抹去的伤痛,他曾说:“亲人相继去世,十五六岁时,只剩下我孤身一人。这样的境遇使少年的我感到懦怯,总预感自己也会早死的。这种境遇也使我感到寂寞和绝望。”孤独、悲哀、虚无和死亡是川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情结,他用颓废唯美的笔触将这些情结幻化在他的作品之中,营造了一种孤寂、悲哀、虚幻的非现实的美。这种非现实的美在川端的作品中无处不在,无论是构成作品的景物描写、人物设计还是情节安排,都深深浸染着这种美,可以说表现孤寂、悲哀和虚幻是川端作品的灵魂与生命。

一个人排遣孤寂悲哀的最好办法就是寄情于山水之间。川端和大自然有着密切的联系,到大自然中去,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和大自然这种密切的关系是从小就养成了的。亲人们相继离他而去,他幼小的心灵也许不懂得痛苦和悲哀,然而孤寂却无法从心头排除,他只好与山川草木为伴,忘情于大自然中。正如《伊豆的舞女》中所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旅行的。”川端所经历的山山水水都可以是他孤独境遇和寂寞感情的见证。川端非常崇尚自然美,他笔下的自然美一类是描绘纯朴清新的自然美。如伊豆是有山有水的风景画廊,这里有重叠的山峦、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忽隐忽现的大海,《伊豆的舞女》中“我”和舞女一行就是在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相识相知的。他笔下更多的一种是抒发主观感受的自然美。《雪国》是川端的登峰之作,其开篇名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便给人虚幻之感:雪是纯洁美好的,然而却是短暂易逝之物;雪国是纯洁美好的,勾起人无限向往之情,然而只是虚幻的世外桃源;岛村穿过的不仅仅是县界的隧道,还是时空的隧道,走向非现实世界的隧道。这里的自然美多半是主人公岛村主观感受到的自然美,带有虚幻的色彩,这是与岛村这么个虚幻的人物以虚幻的眼光看待一切是分不开的。如作品多次写到了两位女主人公的纯洁美丽,但没有正面描写,而是将这种美和自然景物通过一面镜子叠映在一起:“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叶子)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驹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对经常容易突然迷离恍惚的岛村来说,他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正如镜花水月,美虽美,但虚幻易逝,象征了两位纯洁美丽的女子的悲哀命运。再如作品中有两处是岛村对初秋和深秋县界上的群山的不同感受:“初秋时的群山在夕辉晚照下,剩下的那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深秋时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却有点象冰凉的矿石,发出暗红的光泽。”这预示着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没有未来、没有结果,也包含了岛村对驹子命运的同情和感伤。驹子饱含着爱情等待着岛村,可这爱情即将幻灭,这令人伤感的季节愈发突出了她爱情的徒劳,平添了作品的悲哀氛围。

伊豆的舞女、雪国的艺妓、古都的姐妹,川端康成用他那颓废唯美的笔触将她们渲染得美得不近情理,甚至让人残忍地为她们拥有卑贱的身世悲凉的境遇而诗意地浅唱低吟。川端曾经说过他喜欢那些身世不幸,但却坚强自立的女性。川端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为社会下层的女性,作者在表现这些人物时,将她们的痛苦和不幸深深地隐藏起来,即使是表现她们的痛苦和不幸,也只是轻描淡写。川端作品呈现出的悲哀是有其特征的,那就是这悲哀既浓且淡。说它“浓”,是因为他的作品始终被一股哀愁所笼罩,无法摆脱;说它“淡”,是因为无论有多么大的痛苦,作者都将它淡化,呈现出的是细腻、淡泊而深沉的哀伤,而不是那种强烈的、肝胆俱裂的悲恸。《伊豆的舞女》中舞女一行一路上都有说有笑,舞女更是天真烂漫而不知忧愁。唯一能看出他们不幸遭遇的文字是:“途中,每个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着一块牌子:‘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还有三处不甚明显的地方能看出他们的境况,那就是荣吉的妻子两次怀孕,不是流产就是早产,胎儿都死了;荣吉非常伤感,老是哭丧着脸,凝望着河滩;鸟商轻轻地拍了拍舞女的肩膀,阿妈却板起了可怕的面孔。可以看出巡回艺妓就象乞丐一样,到处受歧视,遭白眼,生活没有着落。然而作者的落笔点不在这里,他要表现的是“我”与舞女朦胧而美好的感情,虽然其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哀愁。《雪国》中的女主人公驹子迫不得已当了艺妓,但她依然是一位纯洁美丽的女子,在男主人公岛村眼里,她“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驹子爱恋岛村,但岛村已有妻室,在现实社会中他们不可能有美好的结局。驹子明知自己的爱是徒劳的,却不能自拔,她的爱是热烈的,痛苦也是深沉的。但川端并没有直接表现这种痛苦,而是反复描写驹子喝醉酒以后那种反复无常的醉态,以及和岛村在一起时的那种神经质矛盾的举动。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她时常流露出的烟花女子那种轻浮放荡的性格,恰好反映了她内在的深沉的哀愁:一方面,她爱着,却不会有结果,所以她压抑自己的感情,而又不能自持;另一方面,她很纯真,却又不时在岛村面前流露出艺妓风情而显得妖冶。她所具有的艺妓风情是她感情得不到正常发展时发泄的一种方式。她的爱是纯真的,正因为此,她的爱才是徒劳的,是美而悲的,作者极力加以表现的正是这些。川端往往给他笔下的处于社会下层人物的悲剧命运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将现实非现实化了。

川端的作品充满了虚幻的魅力,他的人物命运大多可以用“徒劳”二字来概括。《伊豆的舞女》中“我”和舞女虽有着美好的感情,但这只不过是美好的瞬间,最终不得不分开;《古都》中的孪生姐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互伴随;驹子对岛村的爱更是徒劳。《雪国》中的人物都带有浓厚的虚幻色彩。“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岛村的存在是虚幻的。他坐食祖产,没有任何职业,他研究西方舞蹈,却从没有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只是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他的研究对西方舞蹈事业毫无意义,是生命的徒劳。他一方面在东京有了妻室,同时又和驹子约会;他同情驹子的遭遇,迷恋她,但又不可能和她结合。所以说岛村事事都是徒劳,他的存在、他的人生全是徒劳。驹子对岛村纯真的爱无疑是美好的徒劳,那么她在没有老师指点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练习三弦琴,从不间断地做读书笔记,同样是一种徒劳,就如同岛村凭借图片和想象研究西方舞蹈一样。“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叶子更是虚幻的化身,她的生就如同那“近乎悲戚而优美的声音”在空中留下的余韵一样飘渺。驹子的美和纯真是现实的,叶子的美和纯真是非现实的、不近情理的,最终得幻灭。正是因为这么多的徒劳,人生才显得悲哀;也正是因为这种徒劳,人生才显得虚幻。

川端审美情趣的形成,不能无视他孤儿的不幸身世和青年时代的孤独境遇。童年的不幸遭遇使他形成了孤僻、内向的性格,青年时代恋爱的失意使他变得自我压抑、窒息和扭曲,更加相信天命。川端本人是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世界中的。他说:“我迷恋陀斯妥耶夫斯基而不欣赏托尔斯泰,可能由于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缠绵不断。”川端的作品正是如此,犹如那哀伤、漂泊的缠绵不断的思绪一般,感伤、哀愁、虚幻、飘渺。

累了,倦了,灵魂再也不愿继续哀伤、漂泊了,于是川端毅然决然选择用结束生命来为灵魂找一个归属。

[参考书目]

[1]叶渭渠主编.《川端康成散文选》(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

[2]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小说选》.叶渭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3]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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